那天午飯,正好有幸同張耀、王義均兩位老先生在一起。他們可以說是一代名廚,都是國寶級的烹飪大師,今年,張先生80整,是從牛街走出來的前輩;王先生73歲,是豐澤園的主廚。如今,他們都已經退隱江湖,長閑有酒,一溪風月共清明,難得在餐廳里再見到他們的身影了。
在餐飲界干了一輩子,他們的名聲早蜚聲海內外,張先生不僅自己是一代名師,還是那些名師的組織者和領導者,是宣武區烹飪學會的創始人,帶領著那些名師總結一輩子積累下的經驗,培養了下一代無數的廚師。北京首次烤鴨研討會就是他組織的,他讓四代烤鴨名師聚首,第一次將北京烤鴨從歷史到技藝進行了規模性的學術研究;擁有三十多種菜品的“西瓜宴”也是他的首創,其他諸如“孔府菜”、“仿唐菜”等無一沒經過他的指點而成。
王先生師從魯菜一代宗師牟長勛,在國內外拿過大獎,蔥燒海參、燴烏魚蛋、醋椒魚等豐澤園的看家菜,都是他的拿手絕活。當年,做國宴請他去,梅蘭芳在世時,做家宴一定也要點名請他去;客座美國,牛刀小試,讓外國人看得眼花繚亂,當地報紙稱贊他的技藝簡直是具有“魔術般的魅力”。
能夠和這樣的大師坐在一起吃飯,真是長學問,他們是真正的知味之士,而且是知底人家,所謂變戲法瞞不過篩籮的,什么能瞞過他們的法眼呀?上來了一盤蔥燒海參,張先生告訴我,海參一共有十三個品種,過去蔥燒海參的海參一定得用灰參,而且蔥得先放進湯中熬出蔥香味來備用,這樣做的海參你才能夠吃出蔥燒的味道來,現在的蔥都是后加上的,是為了讓你看的。王先生是做這道菜的大師,他告訴我以前做這道菜,海參都是自己親自挑親自發的。那時候的認真與精細,只存在我們的想像中了。我問王先生現在還主灶嗎?他搖搖頭說早不去了。我又問在家您下廚嗎?他笑著說在家倒是還經常下廚。我心想他家里的人多美呀,可以常享受大師級的美味佳肴。
大概因為兩位老人見多識廣,早已經是久經滄海難為水了,而我對于這一切都是外行,他們不住為我布菜。王先生一定要我嘗嘗油爆肚仁,告訴我現在這道菜很難吃到了,當年馬連良最愛吃這一口。張先生特別為我夾來一塊牛尾,又為我夾來幾片削得跟薄薄的紙片樣的羊頭肉,對我講了關于羊頭肉的一則軼聞:最早賣這肉的是羊頭馬家,那時候每天推著獨輪車到廊房二條口那兒賣,每一個羊頭都是他自己到屠宰場挨個挑的,幾歲口的羊頭才能要,格外講究的,所以一天二十多個羊頭一會兒就賣光了。每天只要他一去,圍著的人特別多,都是為了看他削羊頭肉的,他拿著一把彎月刀,從脖子的這邊繞一個彎兒,一直削到另一邊,扇面一樣,真是絕了??粗鴱埾壬鷮W著羊頭馬的動作,一個彎彎的弧度,緩慢而瀟灑,恍惚跌進了往昔的歲月。
和他們在一起,讓我不僅長學問,而且如沐春風,感覺受寵若驚。他們的謙虛和平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許,各行各界都是一樣,都是閻王好擋,小鬼難纏,越是半吊子,越是不可一世地到處唬人;越是學問大的大師,才越發地平易近人,親切得就像鄰家提著鳥籠遛彎兒碰見你和你寒暄的老大爺。如今,也實在是大師泛濫的時代,教授和專家的貶值,到處都冠以“著名”二字,如同蛐蛐的兩根長須子,誰稍稍一挑逗,都能夠立刻乍開,像是唱戲的名角抖動著頭上的翎羽似的自以為是,而真正的大師卻大隱隱于市。提起大師,張先生很謙虛地告訴我,清真菜的一代宗師褚連祥,那才是真正的大師??上?,他死得早(58歲),解放前夕就去世了。張先生嘆口氣。
張先生對我說他和褚連祥在牛街邊的壽劉胡同里住街坊,當年褚連祥在御膳房里給慈禧太后做過菜,全羊席是他的招牌菜。他最大的貢獻,是開創了清真菜的新品種,馬連良鴨就是他的首創。他這個人好學好鉆研,那時,西來順飯莊是他開的,經常有人請他吃飯,漢民的飯菜,他不吃,但他看,他聽別人說,然后回去自己試著改進。漢民菜里的海鮮,原來清真菜沒有,他把海鮮帶進了清真菜系,他的紅燒魚翅比當時有名的福全館還有名。
感謝張先生讓我知道了褚連祥,這是真正的大師。許多真正的大師,我們并不認識不了解,我們才容易被一些偽大師所忽悠,輕而易舉地上了江湖郎中的當。
選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