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考按:臺灣月前的一場風波。將“郭冠英”這個名字推至各大報紙的頭版大標題位置。由于一位筆名為“范蘭欽”者在各媒體及網絡上發表多篇被島內獨派認定為“辱臺”的文章。民進黨人在網絡上發動人肉搜尋,將目標鎖定為臺灣前“新聞局”駐加拿大多倫多新聞秘書郭冠英。郭氏遂被“新聞局”由海外遣回。接受調查。最終承認自己就是“范蘭欽”,并被撤職查辦。
這段風波一時引發島內外各方對于言論自由與族群紛爭的不同意見。反對者。若臺當局“監察委員”錢林慧君。直至4月20日仍不依不饒,認為雖郭遭記兩大過并免職。但她還是不排除提案彈劾郭冠英;而同情者。則認為郭氏已成悲劇人物,因為“令人驚訝者,郭冠英在李陳時代對臺獨口誅筆伐。尚且相安無事,反而是在馬英九執政時期中箭落馬”。
面對人生最大低谷的郭冠英,近日投書本刊,坦陳自己由加拿大返臺后風波過身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前半生和形形色色的“本省人”與“外省人”紛紛紜紜的結緣。
他于信中強調:“我不是要討好本省人。我的事為言論自由。毫無錯?!薄鋵?。正如他文中所述,“外省人”、“本省人”從來不是任何一個臺灣入生命中抽象的族群概念。更不是若非朋友便是敵人的政治道具。
我從加拿大被緊急召回臺北,飛抵臺灣上空時,一片白云,只有中央山脈突起在云端。我看著圣陵線的最北端,那是大霸尖山,我最喜歡的山,我爬了兩次,意猶未盡。我想,退休后一定要做一次圣陵線縱走。但我怕我在國外一呆5年,回來已老,腿不行了,這個愿望達不到了。所以,我現在回來,或許反可圓夢。
每次走在這些高級的地方,看到那些和善的山友,我就覺得,這里真是美麗。
“婆娑美麗的美麗島……”我是最早唱著李雙澤這首歌的人,還在電視節目“六十分鐘”把它記錄下來。當時,我們真是這么想、這么看,可是后來,這里不再美麗。
我一直盯著那個酒桶山頂看,直到飛機穿云落地。一出機場,閃光燈此起彼落,我到了現實的臺灣省,被追問:“你愛不愛臺灣?”
我想說:“我不愛,一點不愛?!钡覑鄞蟀约馍?,我愛山東的太魯閣,我愛山壁下的蘇花公路。我在去年7月間,還一個人在這里走了一趟。我用走的,一路搭便車,我搭了貸車、卡車、摩托車、轎車,司機有平地人、原住民、小商人、工頭、學生、軍官,還有警察,他違規地載我這個沒有戴安全帽的路人一程。這些人,我都喜歡,我都感謝,談不上愛,但他們確實可愛。我把這段旅程寫成了兩篇文章。
當那位原住民軍官一家,送我到花蓮車站,他那可愛的小孩向我說“一路保重”時,我接到臺北辦公室里長官的電話,他問我愿不愿接多倫多新聞主任。那位長官是本省人,我們并不親。
我生在新竹,出國前,我特地去那里走了一遍。我的老家在文化中心旁邊,已夷平成了一塊小公園。我在保留下來的大榕樹下,坐了很久。
從小學到高中,我讀的都是新竹最高級的學校。我的小學——竹師附小,更是有名。我和同學們感情很好,畢業了快50年,我們還每3個月就聚會一次。這次我出了風波,同學們馬上問:“我們是不是再辦一次同學會,為他打氣?”這些同學中,大多是本省人。
如果“高級”,是指生活富裕,那我這外省中級軍官的孩子,實在比不上我的本省同學,他們多來自新竹的仕紳家庭,是醫生或殷商。他們彈鋼琴,我則不懂五線譜。他們住在兩層的水泥洋房里,我家只是竹籬笆圍起來的日本榻榻米房子,四家分住。他們的便當打開是干干凈凈的雞蛋肉片,我的則是些雜亂的五花肉,我還記得打開自己便當時的羞慚感覺。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比其他學校的人好,他們是光腳,我們有皮鞋。我們同學間經濟雖有高低,但感情仍然很好,維持50年,直到我們終老??墒且恢钡饺ツ?,有位同學拿出她剛逝的父親的照片,她父親也是我小時的醫生。照片上寫著她父親與日本行政長官后藤新平的關系,我這才感到,我們之間的差異,不是外省、本省,其實是中、日之別。我們小學的感情,是克服了省籍差異,但國族的差異卻仍然潛伏著,一旦有人挑起來,我們的感情、認同,就會受到沖擊,這就是臺灣過去20年來的發展。
小時我們認識一家,與我們很親,他們是外省人中最“高級”的,高到不能再高了,但在時代的變遷中,他們的生活卻很低級,或許這么說,“困苦”吧。他們的生活還要靠我家送點小東西而有點歡樂。后來這個人又回到了那最“高級”的環境,他可能不再回新竹看了,也不再認我這個兒時朋友了。但他在我這件風波中,竟罵我變態,我真有相煎何急之痛。如果臺獨把我調侃的“高級外省人”說法當真,那我是當之無愧,正如詹宏志所說,我們確實是“知書達禮,安分守己”。但看到這個外省人的表現,我實在感到臉紅心虛。
在我小時,臺北是多“高級”的地方,我坐著父親的吉普車,順著省道晃兩小時來到臺北,真是興奮。我到了圓環,吃了蚵仔煎,視為人間美味,所以我才會對圓環有份感情,才會對它的沒落感到失落,才會寫《繞不出的圓環》,就像我寫《中華商場》一樣。這些懷舊喟嘆,怎么會扯到我是“高級”,因此瞧不起那些自認“低級”的人呢?
“九二一”地震第二天,我就到了現場,我也寫下了我的感受,那是地震后第一篇上報的長文。我又怎么會不關心這塊土地?看著一位高大的外國記者在拍放在冷凍棺材中罹難者的臉,我還真想叫他別拍了,這些痛苦的畫面不要再拍了!我這時會想躺在那里面的是本省人或外省人?是,我是有厭惡的時候,當我看到滿山的檳榔樹,被震得一片片的大滑坡。我會想,種這種對水土保持不好、又對身體有害的植物,做什么呢?
我積極支持戒煙,抽煙加檳榔,口腔癌是一般人的5000倍,這多是本省人嗜為。如果我是“高級外省人”,那我為何要管本省普羅大眾的健康呢?
我還有個老師,后來做到“最高級”的臺灣人,但他一生其實是想做個日本人,因此我沒與老師來往,否則我早做最高級的文官了。這老師以前對我很好,還鼓勵我去追他女兒,如果我做了,很可能成為個日本人的駙馬爺,那是不是比臺灣人“高級”了呢?
我最好的朋友,是個“最高級”的外省人。我認識他時,他父親已因經濟上高級,被一位政治上高級的朋友疏遠了。我寫此文的這幾天,這還是個高級的話題。他的第一個女友,是位秀美的本省人,他那高級的父母有天私下找我去,說高低不配,叫我勸那女的不要與他兒子來往。我勉為其難地做了,約她出來,繞著那時還有的復旦橋,告訴她我約她出來的目的。我不敢正視她,我記得的只是她那雙鞋子。
過了幾天,我朋友約我到他家,在門口很嚴厲地對我說:“你是交我這個朋友,還是我爸爸?”我聽了很慚愧。后來他們還是分手了,我朋友娶了一個外省女孩,但他似乎并不快樂,那女孩要適應他那高級的家庭也不快樂。我想,如果我朋友的初戀維系下來,他會不會比較快樂?他一直記得她,想見她。
因為這位好友,我認識了一位最“本省”的本省人,“本省”到與我講話常冒出一大段閩南語,讓我如鴨子聽雷。他現在也是位最高級的中國人,結果又被臺獨給罵死了。這個人對我說:“我爸爸從小對我說,不要與外省人來往,他或許是受了‘2·28的影響。所以我小時候根本沒外省朋友。像你這種人我根本不交。但我后來認識了他,我才知外省人中也有好人。直至他父親死了,我去參加葬禮,冠蓋云集,才知他父親是大將軍。早知他父親的地位,我是不會與他相交的,我怕怕?!?/p>
現在,我們這兩個原來絕不會有交集的人續緣成友。我們都是中國人,不分哪一省。
還有一個“最高級”的本省人,堪稱本省王子。我們一起帶著小孩激流泛舟,一起累了把車停在路邊睡覺,我們一見如故,可惜他喝酒抽煙早逝,我們的友情無續。
還有個外省人,非常的“外省”,“外省”到我知他是漳州人,大吃一驚。他說他父親是軍官,在“2·28”后派來臺,因為會說閩南語。他們住在新竹機場旁的日本倉庫里,以前,我會把他視為“低級”外省人的。他混太保,坐過牢,后來才發跡。現在,他是“外省”還是“本省”,是“低級”還是“高級”呢?他想叫他的兒子與我女兒來往,那他是“高攀”,還是“低就”呢?
我家那分住的日本房子與隔壁只隔張紙板。他們家的女兒嫁了一位很有錢的外省人,后來經濟犯罪逃到國外去了,鬧的新聞不比我的小。她屬“高級”還是“低級”?若算錢,她現在還是很“高級”,但若窮得只剩錢,似乎不算“高級”。
我的太太是趙耀東的堂妹,趙耀東死了,有位本省人立刻來家致悼,坐了好久,后知馬英九要來,他就走了,王不見王。他是施明德。趙家不知怎搞的,很支持施明德。我以前知道,還向大哥說我反對,施明德搞臺獨,不應該支持這種本省人。但后來,在施明德選立委,他最失意的時候,我經過他那冷清的競選總部,還是去捐了一點錢。我不同意他的理念,我敬佩他至死不改的堅持。這點,他高級。
我一直想送施一個東西,這本來是屬于他的。1980年代末,我在新聞局做最簡單的“回復人權信函”的工作。這些來函大多是呼吁要釋放施明德的。我都以制式函回復,上面寫:“施氏有害國家安全,此與言論自由無關”云云。沒想到,現在這種回復,可能要適用到我身上了。我把來函的郵票收成了兩本集郵本,本要送給兩個兒女,后來,我想還是應該送給施。我甚至想義賣個百萬元,捐給他。
當我第一次外放結束,離開紐約時,來接我的是個本省人。他一直支持臺獨,從未隱藏他的想法,后來他做到副局長。當局里很多人嫉評他升得太快,我為他辯,說他其實升得慢。他對臺獨不改堅持,比你們這些見風轉舵、人鬼言殊的人好多了。2008年藍贏,他辭職,我追出去向他說“再見”,他已隱入夜色中走了。
還有一個本省人,絕對的臺獨。當我那些同事,包括些外省人,阻撓我外放時,我拿著我的成績去與他談。我隱藏了我大統派的立場,等于欺騙了他。他接受了我的說詞,直接點我外放。他是葉國興。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去看他,說“謝謝”。
姚文智,現在恨得我牙癢癢,若他知道他要關TVBS時是我代表新聞局同仁在報上投書反對,他不知會怎樣想。我還配合退休的處長們,在新聞局內籌錢給TVBS代繳罰款。這些匿名的捐款者,多是本省人。后來,法院判決新聞局這項壓制言論自由的行為是錯誤的,TVBS拿回了繳交的罰款,則我們的那些作為又有何不對?
還有黃智賢,本省人。蔣夫人死了,我寫評論批評這位“最最高級”的外省人、中國人,甚至美國人。黃智賢大不以為然,寫文章為蔣夫人辯,不打不相識,我們反而成了好朋友。
還有張超英,也算是個本省王子。他與我很好,因為我倆都懂電視,都愛攝影機。我們從紐約就熟識。他每次從日本回來,都要約我見面,談談一些計劃。后來我知他傾獨,比較不與他往來了。他死了,回憶錄寫了他在中華民國西,偷偷搞臺獨,推翻中華民國的“豐功偉績”,那我不也是一樣嗎?我是在他們快達成的目標下,偷偷地在保衛中華民國??!他以叛國被頌,那我何以愛國受罰呢?
張超英的爸爸反日,一元租其屋給中華民國領事館,以見青天白日旗在他家升起為悅,但“2·2”后,他又對國府失望,終身不再參加政治,兒子成為聯日求獨的人。但張超英死了,在葬禮上把政府褒揚令交給其家屬的竟又是陳儀(“2·28”時的臺灣省主席)的后人,歷史是如何的吊詭?
我在新聞局的最后這4年,有4位同事常在一起,兩位是本省人,一嘉義,一宜蘭,一位是外省人,就是那位具名投書而被申誡的潘舜昀。我們4人常中午吃飯,一天談的話比與太太談的都多。
有天,我們到西門町吃飯,吃完了走回局。潘舜昀說:“我小時候,父親帶我來看電影,都要到新公園旁去喝杯酸梅湯。我想去回味一下,好不好?”于是我們都去喝了杯標準的外省美味,溽暑全消,大感滿意。那位嘉義的說,他大學第一次來臺北,路過新公園,看到一個外省老兵,下擺皆濕,他以為他掉到池塘里,后來才知那是血,因為同性戀糾葛而被人所殺。我回去后寫了《同志四人》一文,記下我們那值得回憶的一天。
最后,說這段事作結束。1990年代,我調派在溫哥華時,那里有很多“臺灣之子”,他們父母來報到做加拿大人后,又回去愛臺灣,把他們丟在高級的異邦。他們是我兒女的同學,把我家當活動中心,整天到我家來吃喝,我太太把他們當自己小孩。我雖然向兒子笑說他們是“歹仔”,但我出去玩,去露營、去爬山、坐飛機、劃木舟,都帶著他們。我的車里能裝多少就帶多少。他們的青春,有我家的深刻印記。他們讀完了書,有的回到臺灣,有的去了大陸,少數留在加拿大,一直與我家保持聯系。這次我風波出來,他們非常關切,寫電郵給我太太說:“郭媽媽,不要怕,我們共同養你。”
有一個歹仔,從南極回來,給了我們一封信,他說想為延續2041年到期的“南極公約”而奮斗。信中說:“在旅程中,有人說,調查顯示,會關心并致力于保護環境的人,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小時候曾經接觸過大自然。接觸的頻率越高越深,對往后的影響越大。所以感謝您和郭爸爸之前去哪都帶我去,沒有小時候的啟蒙,我也不會有今天,更不會因為想要為這世界帶來改變而參與一堆學校的活動,進而爭取到去南極的機會。也就是說,沒有你們,就沒有我這次的南極之旅?!?/p>
在南極,他會想到本省外省,誰高誰低嗎?他想到的恐怕只是我在野餐桌上的叫喊:“吃飯了!”
我們,不過就是多擺了雙碗筷而已。
編輯 涂艷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