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一日,丁東打來電話,邀請我和他們一同看望何方先生。當時我正在閱讀何方自述——《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便欣然接受。何方在該書前言中說:“我原來并沒有想過寫自傳之類的東西。……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卻被兩位倡導并實踐口述歷史的年輕朋友丁東、邢小群夫婦給說服了。所以能有這本書,完全應該歸功和感謝他們。”
何方的經歷頗富傳奇性。他今年86歲,70年前參加革命時,初中還未畢業。因酷愛讀書,無論生產勞動還是行軍打仗都手不釋卷,使他的理論水平和寫作能力提高很快。新中國成立后,他成為中共前總書記張聞天的主要助手,并參加過中共“八大”政治報告的起草工作。1959年,張聞天被打成“彭德懷反黨集團”主要成員,他被株連,受到行政降級、開除黨籍、監督勞動等處分。1979年平反后,他進入學術界,重操舊業,建樹頗多。1999年離休后,他又開始研究黨史。短短幾年中,不僅寫了《黨史筆記——從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還在采訪記錄稿基礎上重寫了這本自述。兩套書的切八點雖然不同,卻可以視為研究中共黨史的姊妹篇。中國歷來有私家修史的傳統。這種傳統在突破官方禁區、澄清歷史真相、反思國家命運等方面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以為,何方參加革命60年,可以分為投奔自由,喪失自由,尋求自由三個階段(每個階段正好20年左右)。但直到離休之后,他才真正獲得自由。
那天進入何宅時,客廳櫥柜里的木工工具十分引人注目。由于初次交往,我沒好意思詢問,后來在書中找到答案。原來,這些工具是何方在五七干校自學木工時的杰作。所謂五七干校,是為了貫徹毛澤東指示成立的農村勞動基地。干部下放與知青下鄉是消滅“三大差別”的重大舉措。當時何方以“帶罪之身”被下放,在干校一呆就是9年,因此他在反思這種現象時說:
“人類文明的進程和國家現代化的實現,一個普世規律就是必須走城市化的道路,首先表現在城市人口和非農業人口的急劇增加,鄉村和農業人口的絕對減少,最后走向城鄉差別的消失。……奇怪的是,我們國家建國后執行的政策和所走的道路卻正好相反,是要舍城市化走農村化的道路。實現社會主義要求的消滅城鄉差別,不是要落后的農村趕上先進的城市,而是要城市學習農村,為農村同化。從文明進化和現代化發展的觀點看,這只能看做是開歷史倒車,引導社會倒退,使國家落后,人民遭難。”(第479~480頁)
他還說,新中國的戶口制度和統購統銷政策,已經把農民變成“釘死在土地上……的二等公民”,后來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和上山下鄉、五七干校,又讓他們為制度變遷和生產實驗付出更大代價,因此所謂“三農問題”(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就是這一系列方針政策造成的。這不僅禍害中國,還殃及國外。“據說柬埔寨紅色高棉后來實行全國迅速農村化,……曾得到當時中國領導人和輿論界的高度贊揚,中國政府并給予政治上和物資上的大力支持和援助”(527~528頁)。前年我去柬埔寨旅游,看到紅色高棉在很短時間內就使金邊變成一座空城、死城,數百萬人因此喪失生命;再加上我也曾經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所以對何方的分析有深切體會。
那天拜訪時,何老談的兩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他說,拆城墻之風是從延安時期開始的。后來我在書中看到,為了開大會,延安興起蓋禮堂之風,固若金湯的城墻因此而消失。他還說,土改時鄧小平曾有“兩個凡是”。這在書中也有記錄:“凡是自己思想與毛主席相抵觸時,要無條件承認自己錯了,因為歷史證明毛主席是絕對正確的,沒有一點不對;凡是地主與農民發生糾紛,不用調查,要首先承認農民是對的,地主是錯的,這是立場問題,要無條件提倡。”(178~179頁)難怪我在研究“劉少奇與晉綏土改”時發現,只有晉冀魯豫土改受到毛澤東肯定。
何方對當代重大問題也有深刻反思。比如他說,“如果文革后我們黨和國家掌權的那些領導人不是急于恢復舊的官僚體制和個人的權力與地位,而是在實行經濟改革的同時也實行政治改革,那我們國家恐怕到1980年就已基本上實現了現代化”(519頁)了。類似的回憶和議論,在書中比比皆是。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