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到極致,一定是最極致的荒誕

石 靜

閻連科是河南人，操著一口河南方言，經(jīng)常把含有u韻母的字讀成ou韻母，以致采訪過程中我不得不多次查看錄音筆調(diào)整聲音。他對自己的河南方言用了“美妙”二字形容，“河南話在宋朝是國語，可以說是大家曾經(jīng)趨之若鶩來學習的語言，所以我今天用河南話，也是用國語來和你講話。”

“你為什么寫作?”很多人問過閻連科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他的回答也簡單到出乎意料：“我是一個世俗的人，我認為寫作是唯一能夠讓我逃離土地的方法。”1975年前后，閻連科接觸到張抗抗的一本書叫做《分界線》，那時他10多歲，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讓他感到十分恐懼和痛苦。“想成為一個城里人，找一個城里媳婦，這是我當時最大的夢想。”《分界線》這本書的情節(jié)他已經(jīng)全部忘記了，但是這本書后面100多字的內(nèi)容輯要上，提到張抗抗通過寫這本小說，留在了哈爾濱工作。“我才意識到原來寫一本小說就可以讓一個人從農(nóng)村進城去，那我為什么下也寫一本小說呢?于是閻連科每天白天勞動，晚上點上煤油燈寫三四個小時，大家都在睡覺，他就一直寫，每天早上鼻子里滿是煤油的黑泥，像從煤窯里出來一樣。大年三十晚上還在寫，寫到第二天早上鞭炮響，就這樣他寫出了30多萬字。

1978年閻連科去當兵，這些書稿就留在了家里。到了新兵連隊，教導員看到他會寫詩，說道“你還會寫詩，這詩還押韻嘛。””其實我的愛好是寫小說。”教導員大屹一驚，說那你把小說寄給我看一看吧。閻連科就迅速打電話到家里，哪知道母親說：“什么稿子啊，我每天烤火都當了火引子使了。”講到這里，閻連科說：“就是生活，就是人的生存方式，你不會有什么怨言。”

閻連科在新兵連訓練了60天，每一天趴在地上練習打靶，出現(xiàn)了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當時每個人發(fā)了10顆子彈，第一次他就打了一個99環(huán)，“當時我自己也非常莫名其妙，也很震驚。”連長跟團長說這小子打了99環(huán)，團長一下子在閻連科屁股上踹了一腳，“真的99環(huán)?我再給你10發(fā)子彈你再打一次。”團長站在他邊上，這次打了98環(huán)。“下個禮拜你代表我們?nèi)珗F參加全軍的新兵射擊比賽。”閻連科不僅扛著那支槍去了，還打出了全軍并列第三名的成績。但接下來的問題。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非常可怕”。1979年2月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開始了，要抽調(diào)一批新兵去打仗，閻連科是打靶最好的，指導員說你要做好準備，我們要挑一批優(yōu)秀的士兵到前線去，你是首當其沖的一個。閻連科非常偶然地成了一個射擊標兵，也非常偶然的，教導員在此時把他推薦到了河南信陽辦的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學習班，說“你在那里不要回來，更不要追到前線去了。你只要把豬養(yǎng)好，把菜種好。”

因為當兵，閻連科第一次坐了火車，第一次進入了城市：因為要集體觀看女排比賽，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電視機，也知道了打排球就叫做女排精神。也就在這個學習班上，閻連科頭一次知道了，小說是分長篇中篇和短篇的，寫書還要有前言有后記，還要有批評的文字，叫評論。一切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十三四歲的時候，閻連科第一次騎著自行車到洛陽，心想洛陽就是中國的首都，“它就是我一生最大的目標和奮斗的地方。”在那里看到的“高樓大廈”其實是三四層的老樓房，所有的“燈光明亮”就只是十五瓦燈泡做成的路燈。但那畢竟是“有公共汽車和路燈的地方”，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走在洛陽的大街上，一個姑娘走過身旁，身上飄著雪花膏的香味。閻連科覺得無比美好，感到每一個洛陽姑娘都比家鄉(xiāng)的姑娘好。這也許就是他最初對城市的崇拜。

上學時候，閻連科每天要走七八公里的路去上學，早上看到村長的姑娘穿得很干凈，拿一個雪白的饅頭。她不吃，就小口小口的嚼羞，一嚼就半個小時。其實她不是要吃這個饅頭，而是要告訴所有人，我是村長的女兒，我們家有雪白的饅頭。“我當時就想即使進不了城能當上村長，能掌握一個村人的命運，讓我自己讓我的家人有雪白的饅頭，那也是非常好的。”對權利的一種模糊的認識和崇拜也就從此開始。而在他所寫的中，體現(xiàn)的卻是對權力的嘲弄和諷刺。

寫作與生命第一次達到矛盾的高峰，是閻連科腰椎病發(fā)作的時候，當時的寫作已經(jīng)到了要趴在床上像殘疾人一樣寫作的程度，“寫出來的十部書至少有九部半是垃圾”。這個時候他的閱讀便發(fā)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之前看不下去的《城堡》、《變形記》、《美國往事》、《百年孤獨》，居然能夠“一口氣讀下去”了，而且“覺得這些小說往往比之前看的任何小說都好看，雖然仍舊不能真正理解，但是可以讀到其樂無窮的韻味和文字的意義”。這些先鋒小說開始變得愛不釋手。并讓閻連科得出了“每一個天才的作家在他的寫作上都是心理上殘疾的”結(jié)論。腰間盤突出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常見病，但是“當你對死亡的恐懼一天一天的加深起來，你非常害怕死亡，直到今天，說句實在話，我對死亡都異常恐懼。”如今到了半百的年紀，他對死亡的恐懼仍然是想下明白。

就是這樣一千故事，那里的人每個都活不過40歲，為了活過40歲，讓孩子戰(zhàn)勝對死亡的恐懼，就讓他們從小躺在棺材旁邊睡覺，及早斗爭過死亡的恐懼。閻連科自身對死亡有著恐懼，并想要通過寫作讓自己斗過死亡的門檻。

有人說，在一個喧囂的可以說暢銷書橫行的年代里，閻連科文學作品的文學價值和藝術價值被嚴重地低估了。

為了寫作，閻連科到河南艾滋病村待了很長時間，“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是聞所未聞驚心動魄，每一件事情說出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他舉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河南之前有過這樣的廣告發(fā)展血漿經(jīng)濟。直奔小康生活。可后來有了這么多艾滋病患者。“我所進入的村莊，在34到50歲的勞動力里面的艾滋病病號是85％。村莊里有一個二畝大的池塘，每天就用來洗這個裝血的袋子，洗到水塘都是黑紅黑紅的顏色，而且圍著池塘生的蚊子大到平常的三倍，像我們看到的綠豆蒼蠅，如此荒誕的事情，看到我寫的這些，每個人都會說閻連科太夸張?zhí)胂罅恕！暗睂懙氖前俜种俚募o實，這個村的每家人我都熟悉……最荒誕的來自我們生活中最真實的。真實到極致，一定是最極致的荒誕”。

對話閻連科

《旅伴》：您是一個著名的鄉(xiāng)土作家，從寫鄉(xiāng)村生活到寫世道人心，您對這幾年寫作的發(fā)展變化怎么看?您對這種寫作的未來是樂觀還是悲觀的?

閻連科：這種變化來自世界觀的認知，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沒有超過這個文學作品的，我們生活中的荒誕遠遠超過我們文學中塑造的荒誕，只有表達出來才感到極具沖擊力，才會對生活產(chǎn)生一種看法。我們身邊最復雜最深刻的其實是人性，為了我們的經(jīng)濟上去了人心卻下來了。

《旅伴》：《我與父輩》一書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追憶，現(xiàn)在您在城市來面對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對您最大的饋贈是什么?

閻連科：鄉(xiāng)村生活是我寫作數(shù)不盡的源泉。我經(jīng)常說閻連科不是沒有故事可講，只要我回家住個兩三天，可供我兩三年寫不完，因為農(nóng)村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寫哪個。

《旅伴》：您提倡每個人的原初閱讀是有標準的，我知道金庸先生今年也進入了作協(xié)，您怎么看待這件事情?您覺得作協(xié)的標準應該是什么?閻連科：不是金庸進入了作協(xié)，而一定是作協(xié)讓金庸進入了作協(xié)。當然金庸進來了，現(xiàn)在的作協(xié)主席鐵凝是個很優(yōu)秀的作家，也非常明白很多事情怎么處理，最終作協(xié)的進步不在于態(tài)度開放下開放，而是需要你確實給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什么條件，為我們帶來了什么樣的服務。

《旅伴》：作協(xié)用了更加包容和更低的姿態(tài)來接受了更加多元化的作家，這對更多的讀書人和作協(xié)本身來說，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呢?閻連科：我覺得金庸進入作協(xié)并不代表作協(xié)的工作好起來了，而是要考慮作協(xié)你給作家?guī)砹耸裁捶諑砹烁鄬捤傻沫h(huán)境條件。這才能代表你的工作好起來了。政府是老百姓的公仆，就要看以什么身份出現(xiàn)做了什么工作，作協(xié)在這里應該是我們文藝界的公仆，現(xiàn)在它是不是公仆我們還不知道。

《旅伴》：這個時代很多年輕人對生命是漠視的，您能對現(xiàn)在的青少年提出一點忠告嗎?

閻連科：我不能對現(xiàn)在的青少年提出忠告，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一個50歲的人了，但我可以對青少年的父母提出我的忠告，不要盼著孩子成才，而是要盼望他們健康快樂的生活，這是最最重要的。這是我們教育孩子的最高境界。

《旅伴》：最近我們都知道賈平凹的《廢都》在16年之后解禁了，閻連科老師你也說到《為人民服務》、《丁莊夢》對你個人情感上的傷害，你對你的這兩部作品的解禁有什么期待嗎?

閻連科：賈平凹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但我下太有可能。賈平凹是茅盾文學獎的獲得者，我從寫了《丁莊夢》應該說與中國所有的獎都無緣了。第二點，賈平凹是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我的最高職務是作協(xié)會員，這個差別也太大了。他是可以和中宣部直接寫信的，我是寫封信還沒到門口就會被扔掉的，我不太奢望，再者，老賈做了很多工作，也為我們后面做出了很好的榜樣，我們還是應該感謝賈平凹的。解禁沒有那么簡單，但是我想那意味著一種進步。

《旅伴》：您推薦一本書給讀者吧?

閻連科：讓我推薦一本書的話，我一定給每個人推薦一本《新華字典》。我至今手邊很難離開這樣一本書，如果有時間每個人都應該好好地去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