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

鄧海建

去年秋天，我作為第二批支教青年教師落腳在一個蘇北的小鎮(zhèn)。這里沒有超市沒有公車沒有網(wǎng)絡(luò)，加上方言的隔閡，開頭的幾天和學(xué)生的溝通也不太順暢，心里頗有些失落。

我?guī)б粋€三年級的班，接班的時候原班主任把班級的情況跟我作了簡要說明，再三熱心叮囑我說，有一個叫奇奇的孩子“很不招人喜歡”。于是，我的心里便有了提防。點名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他，安靜地坐在南邊靠墻的中間位置，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量的藍條小夾克，臉上多少有點桀驁。

下午的時候，班長急匆匆跑來告訴我說，奇奇和器材室老師吵架了，我一聽便火冒三丈地趕過去，器材室李老師氣憤地說：“不曉得這個小搗蛋是怎么回事，弄了個破凳子過來硬要我換新的……”

我把奇奇叫過來，罰他在小辦公室里面壁思過，他也不吭聲，倔著小臉就站到墻角邊去了。

有了這件事開頭，我越發(fā)覺得這個孩子真是“不招人喜歡”了，加上班級的同學(xué)基本都很疏遠他，我和學(xué)生慢慢熟稔后，也就自然而然地站到大多數(shù)人的一邊，盡管并不歧視他，但也沒什么好感可言。

大約是在一個星期后，我西裝袖口上的一粒紐扣掉了，私底下我一次次從教室找到辦公室、再沿路找回宿舍，還是沒有任何收獲，那是我最心愛的一件西服，當然，特別精致的那粒紐扣也別指望能從地攤上買回來了。

那天下了第三節(jié)語文課，我夾著課本準備離開，發(fā)現(xiàn)奇奇很奇怪地跟著我，跟到走廊拐角處，我問他有事嗎，他忸怩地攤開掌心——正是我袖口那粒精致的紐扣。

他說，撿的。

我說謝謝，這正是老師丟的。

他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珍貴的東西失而復(fù)得是何其快樂的事情啊。可就在我找同事借了針線準備縫上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丟的那粒紐扣，盡管乍看起來神似，但背面沒有圖文標識，白高興了一場。

所以，這件事終究并沒有讓我增加對他的好感。在全班三十二個學(xué)生里面，我依然沒有特別認真地關(guān)心過奇奇這個“怪孩子”。后來是支教快結(jié)束了，臨別前很是不舍，和孩子們“混”熟了之后。他們也愿意拿我當“哥們兒”了，周日下午在教室里他們?yōu)槲遗e辦了一個“歡送會”，我收到了一大堆樸素而溫暖的小禮物。只奇奇的那個位置空著。

我問原因，學(xué)生們一邊布置環(huán)境一邊三三兩兩地插嘴說：“他可怪了，大家愛玩的他不喜歡，不來就不來唄!”

“他還特喜歡把他媽媽生前的照片放在書包里，多嚇人呀!”

“他上次還一個人跑到新鳳鎮(zhèn)去買什么扣子，被我爸在小市場看到了還躲著。”

“對了，老師，剛開始您來的時候他還特想討好您，想幫您去換凳子，結(jié)果還跟老師吵架呢，哈哈……”

我忽然覺得臉上忽冷忽熱起來，所有在這段艱苦日子里醞釀起來的成就感，頃刻化為愧疚和不安。就在傍晚我們收拾行囊回家的時候，一個更小的孩子怯怯地來到我宿舍的門口，交給我一張手工的卡片轉(zhuǎn)身就飛一般消失了，竟然是奇奇的，上面寫著：“我很喜歡老師的課，雖然老師不喜歡我，但，我還是想讓您記住，我叫奇奇，我聽過您的課……”

盡管后來我專門寫信給他道歉，但回頭想想：有時忽略真是一種慢性毒藥，在我們小心偏愛和不小心偏見的時候，深深傷害著愛你或可能愛你的人，遺憾的是，我們卻渾然不知曉。

選自《城市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