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理論家認為進人作品意蘊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涵詠”,一是“諷誦”。
“涵詠”這一概念是由朱熹率先提出。他認為詩的“語言有個血脈流通處,但涵詠久之,自然見得條暢浹洽,不必多引外來道理言語,卻壅滯詩人話底意思也。”詩的意象是一個活的整體,內部有血脈貫通流轉,而讀詩之人須反復涵詠感受,才能領悟到貫通整體的內在血脈,如果引外來道理對作品進行硬行的分解,必然破壞作品的藝術生命,讀者也感受不到詩人的真正意思。同時,朱熹又認為讀詩要“玩味義理,咀嚼滋味”,強調讀者細膩感受的重要性。清人況周頤對此有更為深入的認識:“讀詩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絕佳者,將此意境締構于吾想往中。然后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詠玩索之。”讀者以空明之心,充分調動藝術想象,通過語言去揣摸作品的意境,沉入其中,思而得之,感而契之,悉心揣摸與反復咀嚼,如嚼橄欖,如品香茗,這就是“涵詠”這種詩文讀解方法的妙締之所在。
與“涵詠”這種無聲的詩文讀解方法相補充的是“熟讀”與“諷誦”的有聲讀解方法,即通過反復的吟詠諷誦逐漸悟入作品。明代詩論家胡應麟曾將文學作品分成“體格聲調”與“興象風神”兩個層面,他認為:“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前者是作品的表層形式,有跡可循,能進行規范化的分析,是進入作品內部的立足點和突破口;后者是形式所暗示的意蘊與旨趣,不可坐實,具有不確定性,它依附于形式而存在,這就決定了讀者只能在“熟讀”和“諷誦”中通過語言的節奏、聲調與韻律去領略它。嚴羽說:“讀騷之久,方識真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后為識《離騷》。……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沈德潛說:“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這些充分說明了讀者按照作品語言的節奏、聲調去高吟低唱,緊詠慢吟,就可以領會到作品的妙處與味道。桐城派散文家對此有更深入的認識,如劉大魁說:“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低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說“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
由此可見,涵詠諷誦是我國學習詩詞的傳統方法,是歷代文人師生欣賞和教學古典美文行之有效的獨特手段,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一門絕學。孔子教授弟子們“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孔子以后,歷代的文人師生都是用吟誦的方法來欣賞和教學詩文的。如唐代的韓愈,宋代的朱熹,元代的劉績,明代的李東陽、唐順之、鐘惺等都對涵詠諷誦之學提出了不少精辟的見解。
那么,傳統的涵詠諷誦作為欣賞和教學古典詩文的一種手段,有哪些獨特之處呢?歸納而來,主要有以下四點:
首先,涵詠諷誦讀能激發想象、聯覺和情緒,讓吟誦者自己和聽賞者“因聲入境”,即隨著吟誦聲音的抑揚頓挫、語速的疾徐變化、腔調的婉轉曲折走進作品的意境之中,從而充分領略古詩詞的意境之美。如杜牧的《山行》是首游覽秋山的名作,教吟首句“遠上寒山石徑斜”時,應突出韻腳“斜”字,用“一音三韻”法吟唱,音調由輕細轉為響亮,并配以舉頭遠跳的神態,很能使學生的耳目產生聯覺,仿佛真的看到了山上那條彎彎曲曲、直延伸到山巔的石徑。吟第二句“白云生處有人家”時,在“處”字上,落音稍重,且作一頓,然后以清晰而輕快的音調吟出“有人家”三字。這就似乎在提示聽賞者注意即將出現的畫面,引發他們想象“白云生處”的景觀,并自然置身于詩句所描繪的意境之中。
其次,涵詠諷誦本身就是一種音樂美。南宋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昔有以詩投東坡者,朗誦之,而請曰:‘此詩有分數否?坡曰:‘十分。其人大喜。坡徐曰‘三分詩,七分讀耳。”這則故事常被人們用作寫詩缺乏詩意的例證。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將詩意和朗讀分別打分,這正說明蘇東坡已看出誦詩時的有聲語言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讀打七分,不正是肯定這位青年出色的吟誦顯示了詩歌語言的音樂美嗎?古詩詞的語言由于非常講究聲音的高下、長短、疾徐、抑揚、頓挫及其變化,所以原本就有一定的音樂性。用現代的方法朗讀,一般不管作品音節安排的特點,如七言律絕,不問平仄格式和節奏點上的字是平是仄,每句都按“四三”來劃分節奏單位,節奏點上平聲字音和仄聲字音的長短、高低讀得沒什么區別,這樣就不能很好地顯示作品原有的音樂性。用傳統的方法吟誦,則根據作品音節安排的特點來行腔使調,如七言律絕,必須區分平起還是仄起,每句按“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來劃分節奏單位,節奏點上的字音通常接“平長仄短”、“平低仄高”(或“平高仄低”)來處理,這樣就能充分地顯示出作品原有的音樂性。朱自清先生說過:“過去一般讀者大概都會吟誦,他們吟誦詩文,從那吟誦的聲調或吟誦的音樂得到趣味或快感,意義的關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兒,全篇的意義弄不清楚也不要緊的。”
再次,涵詠諷誦能幫助我們有效地理解古典詩詞。周振甫在《論誦讀》一文中說:過去舊式的國文教學,偏重背誦,照現在想起來,大約有下列幾點好處:一.讀時分輕重緩急,恰好和文中情事的起伏相應,足以幫助對于文章的了解,領會到作者寫作時的情緒。二.懂得音節和情緒的關系,到寫作時,自會采用適宜的音響節奏來表達胸中的情意。三.讀熟了字句妥貼的文章,習熟于種種變化的句式和虛字的安排,到寫作時,自然不會寫出生硬不妥的句子。運用虛字,也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中漸漸合乎規則了。四.讀熟了以后,即使自己鑒賞力不夠還看不到文章的好處,只要能背誦不忘,到后來讀的文章愈多,閱讀的能力愈提高,對于以前看不懂的也自會懂得了。美學家朱光潛先生也曾說過:“把數量不多的好詩文熟讀成誦,反復吟詠,仔細揣摩,不但要懂透每字每句的確切意義,還要推敲出全篇的氣勢脈絡和聲調節奏,使它沉浸到自己的心胸和筋肉里,……這就要高聲朗誦,只瀏覽默讀不行。”周先生和朱先生都十分明確地強調了涵詠諷誦在詩歌教學中的重要性。
最后,涵詠諷誦有著鮮明的中華民族特色。眾所周知,西方也有誦詩、歌詩,但無論是詩歌的韻律和語言的聲調,還是誦詩、歌詩的調子,都與我國的吟誦有所不同。中國古代詩歌代表了中國藝術的精神。余秋雨先生說得好:“在歐洲,作為古代經典最醒目的標志,是一尊尊名揚天下的雕塑和一座座屹立千百年的建筑。中國歷史上毀滅性的戰亂太多,只有一種難以燒毀的經典保存完好,那就是古代詩文經典。這些詩文是蘊藏在無數中國人心中的雕塑和建筑,而一代接一代傳遞性的誦讀,便是這些經典連綿不絕的長廊。”臺灣高雄市有位工學博士,酷愛古典詩詞和傳統的吟誦藝術,他有一句令人擊節嘆賞的話:“過去,一位英國殖民者曾說:‘東方拿一千個印度次大陸換我們一個莎士比亞,我們不干!我要對這位英國殖民者說:‘你們拿一千個莎士比亞換我們一個李白或杜甫,我們也不干!”。
中國的文化是詩性的文化。作為詩性文化的典范,古典詩詞的學習還是要遵從傳統,回歸傳統。
張國鵬,甘肅靖遠師范學校語文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