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的發現,迄今已有七十余年的歷史,這是一處早期蜀文化古遺址群。其年代大致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至西周早期(即距今四千八百年至距今三千年左右)。分布面積在六平方公里以上,是所發掘出來的四川乃至整個西南地區范圍內面積最大、文化內涵最豐富的一處古遺址群。這一發現,直接推動了歷史學的研究,也為音樂學提供了寶貴資料,甚至改寫了部分中國古代音樂歷史。關于三星堆出土文物的研究,隨著逐年來的新發現和考古工作者的努力,已經能夠顯現出古蜀文化的基本風貌。根據已有研究成果來看,“三星堆文化”的多處遺址都與宗教祭祀活動有關。“原始社會的人們,因為對自然現象的不了解,總是企圖用祭祀去祈求神明的保佑,用巫術去驅逐心中的恐懼,最早的祭祀和巫術活動就伴隨著音樂、舞蹈一起進行”①,而音樂活動一定離不開樂器。從目前考證的出土文物來看,相當一部分器物都與音樂舞蹈活動有關,可以被稱之為樂器的有磬、銅鈴、似鑼掛飾、銅牌形響器、邊璋上的垂耳鈴等。當然,對這些樂器的認定存在分歧,也缺乏系統的分析、比較和研究,就已有研究成果看來,磬、銅鈴有比較可靠的聲學分析材料,應該是三星堆文化中典型的樂器,但是,三星堆出土文物中絕不止這幾樣樂器,對樂器的認識應該從廣義的角度來進一步研究。現就三星堆出土文物中可能是樂器的器物做一些介紹和分析。
一、三星堆樂器的先后出土
1929年,廣漢月亮灣農民燕道誠在其宅旁淘溝車水灌田時,于溝底發現一玉石禮器坑,內有磬、璧、圭、瓊、璋、鑿、斧等玉石器三四百件,其中有1件曲尺型的石磬,這是最早出土的三星堆樂器。但是,這次出土由于種種原因,沒有詳細地記錄出土時間和文物件數,而且出土不久文物就有遺失,使得這次出土器物的認定十分困難,至今爭議頗多。
出土的這件石磬質料是玉石,黑灰色,兩面平整,兩側平直,形如曲尺,表面磨琢得光滑細膩,形制十分規整。磬背倔句100度,鼓上邊與股上邊相等,長27.5厘米,鼓下邊與股下邊也相等,長11.8厘米,鼓博與股博相等,寬11.8厘米,厚1厘米。磬背倔句上一圓穿孔。收藏時,石磬折為兩半,廣漢市文管所已將它拼對粘接復原。現敲擊石磬,音質尚感清脆優美,這也是目前在三星堆遺址中唯一發現的磬。
1986年,三星堆發掘清理出兩座祭祀坑,出土文物數千件。二號坑出土銅鈴43件、似鑼銅掛飾112件,銅瑗、玉璧、玉環、玉瑗、石璧、石瑗、玉戈、石戈、玉斧、玉鑿等禮器。這些器物都有發聲發響功能,特別是銅鈴和似鑼銅掛飾,我們暫且先把這兩種器物作為樂器來進行研究。在二號祭祀坑出土的銅鈴,分別埋藏在祭祀坑的中層和下層,中層出土銅鈴19件(編號K2②),其中B型鈴16件,D型鈴2件,F型鈴1件。下層出土銅鈴24件(編號K2③),其中B型鈴14件,D型鈴4件,A、C、E、G、H、I型鈴各I件。與銅鈴一起出土的還有多種形制但整體造型似鑼的銅掛飾112件。
二、 三星堆樂器的認定
1.磬
從現有材料來看,我們可以肯定地認為,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1929年出土的玉石磬是最典型的中國古代打擊樂器之一。磬:“石制體鳴樂器。以石材打制或磨制成器,體有穿孔,懸而擊奏”②。關于磬的定名,甲骨文中已有此字例,古籍記載與之吻合,所以學界看法統一。另外,磬以石制,又有“石”之稱,如《尚書·益稷》:“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呂氏春秋·古樂篇》:“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
廣漢石磬質料是玉石,角邊均按一定尺寸精密加工磨制而成,體現出比較先進的生產工藝,因而其制造年代似應晚于中原晚商磬。商代及商代以前的磬主要發現于黃河流域,山西、陜西、內蒙古、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從制作工藝落后、選材粗糙的新石器時代的磐,到商代晚期和西周、春秋時期制作工藝復雜、選材考究的特磬和編磬,表現出樂器制作的基本歷程,應屬于中原音樂文化發展的見證。而在南方音樂文化區極少發現磬。同屬古蜀文化的金沙遺址,2006年出土了一大一小兩件石磬,大石磬長107厘米,寬58厘米,厚3.7厘米,另一件則略小。這件超過100厘米長的石磬是目前全國考古發現的最大的事情,大石磬上并無圖案,小石磬上則隱約能看到兩組“弦文”,石磬制作比較粗糙,應該早于廣漢石磬。此外商代晚期的磬在四川巫山大昌鎮雙堰塘遺址出土1件殘特磬;湖南石門皂市發現一件特馨;以及廣漢出土的這枚玉石磬。一些音樂學家和考古學家認為,長江流域的磬發現數量少,制作工藝先進,并且缺少由原始樂器發展而成的過程,應該是中原地區文化傳入的結果。同時,也有學者認為:“從廣漢石磬形制和出土收藏過程看,廣漢石磬不是由中原或古楚地區傳入,而很可能是古巴蜀地方音樂的遺存。”③我們把金沙遺址出土的兩枚石磬和月亮灣出土的這枚石磬聯系起來進行比較,就可以肯定,石磬為古蜀樂器中的重要石制打擊樂器。
2.鈴
《廣韻》稱鈴“似鐘而小,古謂之丁寧,漢謂之令丁”。《說文》載:“鈴,令丁也”。令丁、丁寧、鈴音均應為形聲字詞,意指該器的發音為搖奏振舌而鳴。鈴的外體與其它鐘類樂器相似,為合瓦體,內有鈴舌。
商代文化遺址中出土過很多鈴,但是多為單件,又多與牲畜藏在一起,固長期被認為只是車馬或動物的裝飾鈴,不具備樂器特征。在三星堆二號坑出土的成組銅鈴,經音樂功能測試和分析,可以被認為是古蜀文化中最具代表的金屬樂器,可以被稱為編鈴。
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43件銅鈴分9型,形體最大的是編號K2③:149的鈴,通高14.3厘米,直徑10.4厘米;體積最小的鈴為編號K2②:35的鈴,通高5厘米,直徑3厘米。專家對三星堆銅鈴做了聲學研究發現,單件的銅鈴有比較清晰的音高,而成組的B型鈴由鈴身的大小、厚薄不同,而具有不同音高序列,但是音程關系比較復雜,還沒有找到可靠的證據證明其率制。總體來看,B型鈴最低音振動頻率為732.23Hz,按現代的十二平均律制來看,與#f1(739.99Hz)振動頻率接近,只少7.76Hz。最高音銅鈴的振動頻率為3564.62Hz,與a4(3520.00Hz)振動頻率接近,多出44.62Hz。從出土銅鈴的音程關系來看,所有銅鈴的振動頻率都與標準的十二平均律制音的振動頻率有差別,但是還是可以看出它們自身有一定的音程關系,比如大小三度、小二度關系。出土銅鈴編號為K2②:103—10與編號為K2②:103—12的鈴振動頻率分別為1030.59Hz和1299.38Hz,跟現代大三度c2(1046.50Hz)—e2(1318.52Hz)關系接近,振動頻率分別少15.91Hz和18.48Hz,此外還有接近于小二度和小三度的音程關系。對比楊蔭瀏先生對商代的樂律的闡述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各種樂器之間有共同的音,如#c、#f、#a等,說明商人已有絕對音高的概念。從對三星堆銅鈴的振動頻率測試結果來看,有接近于#f、#a的鈴,但與#c頻率相差較遠。第二,以兩、三個音為骨干的樂器,其間純四度,大小三度,大二度等音程突出。三星堆銅鈴的音程規律不明顯,但是基本可以看出其間有大小三度關系。第三,半音音程已經出現。三星堆銅鈴中有振動頻率接近于#f3和g3,可以基本確定其半音關系。那么做出這樣的推測,三星堆銅鈴與商代樂器之間有比較共同的特質,它可能正是演繹三星堆音樂文化的重要金屬打擊樂器。在兩千多年前的古蜀國,還沒有形成比較完整的音樂理論體系,也沒有比較統一的率制,制造樂器多靠對音響的聽覺能力,能夠制造出接近現代率制的大小三度、小二度關系音高的成組樂器,已經可以證明古蜀人的智慧,也可以間接說明古蜀音樂文化的文明程度。
3.似鑼銅掛飾
二號祭祀坑隨銅鈴出土的還有112件似鑼銅掛飾。其中圓形掛飾30件、龜背形掛飾32件、扇貝形掛飾48件、箕形掛飾2件。這些掛飾與已知的其它古代樂器在形制上有很大的不同,因此考古學家沒有對其進行命名,由于掛飾中部隆起形狀似鑼,這里暫時以“似鑼銅掛飾”稱謂。在考古報告中專家作了這樣的闡述:“掛飾有鈴、圓形、龜背形、扇貝形、箕形等五種。從出土情況得知,這些掛飾與鈴、鈴掛架結合使用。使用時將一鈴懸掛在鈴掛架中央,掛飾懸掛在架圈的掛鈕(或掛環)上,每個掛架上懸掛相同形制的掛飾,未見不同形制掛飾參雜配置的情況。”④這充分說明這些造型獨特的銅掛飾與銅鈴一樣具有發聲發響的性能,鈴舌、鈴身和掛飾相互撞擊能夠發出聲音。由于似鑼掛飾數量大,這里我們只對圓形掛飾做一些研究。
圓形掛飾30件,形制基本相同。直徑5.5至9.1厘米,厚度有三種規格,0.1、0.15、0.2厘米,周緣平,中間隆起,隆起后的高度從0.4到1.65厘米,幅度差別較大,因而造成發聲音色不同,隆起幅度大的聲音較厚實,幅度小的則較干薄一些。多數緣上有一環鈕,其中23件為素面,另7件有紋飾。由于圓形掛飾直徑、厚度和高度不同,把它們按照直徑大小、高度差異進行有序排列,即可發出不同音高的音列。其它三種形狀掛飾也都具備這些基本特點,只是外部造型不同而已,這些似鑼掛飾都可以稱之為樂器。
由于銅鈴和似鑼掛飾體積都比較小,音區多#f1至a4之間,聲音比較單薄,缺乏金屬打擊樂器的厚重感與共鳴性,同時,從出土的掛架和其它器件的配置上也不適合敲擊演奏,這些響器可能作為祭祀儀式中的禮器,通過人為的搖動互相碰撞發出聲音,達到震懾妖魔的作用,因而它們與當時奏樂所用的真實樂器有一定的區別。最近三星堆又有兩件形制比二號坑出土銅鈴大幾倍的銅鈴出土,由于尚未對其進行科學考證,這將在以后的研究中加以闡述,這里我們只是推測,銅鈴和似鑼掛飾是按照當時真實樂器的形制來進行制作的禮器,也是作為發響的樂器在使用,但在音響功能和演奏技法上都不具備演繹大型音樂的功能。
三、三星堆音樂形態初探
三星堆出土的樂器從數量上看不算少,但是品種還比較單一,對樂器的完全認定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古發現和研究者的多方努力。同三星堆文化時期接近的商代出土的樂器,按已有的研究大致包括:編庸、鏞、銅尃、陶塤、石塤、骨塤、編磬、特磬、木腔皮鼓、陶鼓、銅鼓、銅鈴、骨哨等,事實上沒有得到考證的樂器遠不止這些,楊蔭瀏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夏商樂器中還提到缶、侖、言、稐、鼗等樂器,在三星堆遺址中發現的樂器除了玉石磬可以肯定為樂器之外,銅鈴、似鑼銅掛飾等是否是樂器還需要更多的研究。但是,從這件玉石磬和銅鈴、似鑼銅掛飾的選材、制作工藝和發聲性能來看,古蜀國制造樂器的方法不比中原一帶同時期的技術差,古蜀國應該也有相當繁榮的音樂文化。
同三星堆文化同一個時期的夏商,乃奴隸社會的開始,關于奴隸主階級如何享樂音樂有史書為證。奴隸社會的第一個統治者夏啟,曾因過度地享樂音樂被視為喪失了天神保佑。《墨子·非樂》記載:“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章聞于天,天用弗式。”夏末的統治者夏桀,有規模宏大的樂隊和眾多女樂工,《管子·輕重》里記載:“昔者桀之時,女樂三萬人,端噪晨樂,樂聞于三衢。”古蜀國創造了先進的三星堆文化,其中應該也包括音樂文化,創造的宮廷音樂、禮樂也應該與商周時期具有可比性。
《墨子·三辯》里記載:“農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于瓴缶之樂”,所謂“瓴缶之樂,是相對‘鐘鼓之樂、‘竽瑟之樂而言,用作勞動人民唱奏音樂的代稱”⑤。 即指古代歌唱時拍打盆、罐等器物作為伴奏的情景。這是相當古老的音樂形式,是古代生產力發展低下時期,人們把生活用品當做樂器使用的例證。我們從流傳至今的四川曲藝的伴奏樂器可以得到一些啟示。曲藝藝術為平民藝術,曲藝藝人普遍收入微薄,只好購置或者自制簡易的樂器。如竹板、蘇镲、蓮簫、筷子等打擊樂器用竹子簡單加工即成。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如銅錢、鍋蓋、水盆、盤子等在必要時也作為伴奏樂器使用,顯示出在生產水平低下和生活條件艱苦的時期,樂器與生活用品的兼容性。古蜀音樂中使用的樂器,應該與勞動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具有著密切聯系,而古蜀國的音樂形態也應該是世俗音樂與禮樂和宗教音樂并存的狀態。
關于古蜀音樂的形態,現有的資料無法考證。就蜀歷史而言,由于沒有發現蜀自己的文獻記載,它們又長期與中原處于相對隔絕狀態,史籍傳說記載眾說紛紜。如李白《蜀道難》云:“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反映古人對蜀史的迷惘。三星堆考古發現展現了四川早期社會豐富多彩的面貌,反映出古代巴蜀可能存在一個“古文化古城古國”的發展階段,對探索我國文明起源有重要意義。三星堆考古發現證實,“以祭祀活動作為象征國家權威、維系國家思想與組織統一的重要形式。三星堆遺址發現了多處祭祀坑,每個坑均為規整的長方形,整齊地擺放著祭祀活動使用的器具,將祭祀活動最后一章的狀態存留了下來”⑥。三星堆最精美最重要的文物,均出于祭祀坑中。而上述的銅鈴、似鑼掛飾、玉石磬也都出自祭祀坑中,反映出來的三星堆音樂文化只是一種宗教文化,也是當時最重要的文化活動,至于禮樂和世俗音樂活動,卻并不包含其中。關于藝術與宗教的關系,有的學者認為:藝術本身起源于巫術,因為藝術旨在施行某種巫術來招引部落賴以維生的動物。不管這種觀點是否普遍成立,至少在三星堆巫師主持的祭祀活動中,優美的藝術造型和音樂舞蹈活動與宗教活動連為一體,形成當時社會文化生活的主流。
既然是宗教性質的巫術或者祭祀活動,強有力的節奏音樂是必不可少的。除了銅鈴、似鑼掛飾和磬之外,璧、環、瑗、戈、斧、鑿等器物,在作為祭祀禮器和舞具的同時,也應該承擔著發聲的作用,甚至作為容器的陶器和其它生活用具,也有可能在活動中作為發聲、發響樂器來使用。正如商代用來盛水的缶,也用來做打擊樂器一樣。筆者認為,有必要對三星堆文物進行進一步的考證和研究,樂器作為古蜀音樂文化的重要器物,有可能由更多的青銅器、石器和陶器來擔任,隨著樂器的研究認定,古蜀音樂形態將會逐漸明朗。
①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上冊)[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
②陳荃有.商代樂器的出土情況與名實簡述[J].音樂史學.2000.1
③幸曉峰.廣漢石罄和古巴蜀罄樂[J].四川文物1992,(6)
④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4
⑤繆天瑞.中國音樂詞典.[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79
⑥趙殿增.三星堆考古發現與巴蜀古史研究[J].四川文物.1992
胡東亮 長江師范學院音樂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