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燈籠

梁積林

草料場

這是一道拱形的門

我進去時，有一頭反芻的牛立在墻根

生銹的鐵叉頭，石磙子

一口磨損厲害的槲斗里，盛的是

一層舊雨漬

那輛收割機上蹲著一只灰色小兔子

草垛平行

靠近門朝南的那架從一個角上被掏空

傾斜了——看過去

一匹躬身的老馬在歇蹄

看場人的屋門，從鐐扣上被一截細繩扯過去

拴著；開著:

“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扇通往黑暗的門。”

我是這樣描述一個下午的:

他睡著了，打著鼾聲

像一條河靜靜地

流淌，不停地泛著旋渦。

駱駝城遺址

1

墻頭上長滿白刺

有一個豁口，是雨淋垮的

一只只紅喙烏鴉

從墻角下的一個洞里飛出飛進

好像一群看不見的人

打著火把

那個洞我進去過

沿壁上，是

一圈圈鴰糞熬干了油的燈盞

2

我在城池里翻檢著青磚碎瓦

從下面竄出的是，一只

銹滿銅綠的古幣青蛙

3

一個人的城堡如此安詳

肯定是那個坐在墻頭上的牧羊人

把一下午的時光拆卸下來

安在了那盞斜陽之上

發一大片紅紅的夕光

東城堡

向東的雕檐下，一塊木牌上

棲著幾只明朝的篆字

風一吹，咯咯吱吱地

鳴叫著；而萬里長空中的

一只鷹一滴追隨而來的墨——或者

就是那磨損掉的落款在盤旋……

青磚，紫柱，飛檐，頂廟，木魚

黃玉米，堡影子

劈開寂靜的

是一聲長長的鷹唳

雨夾雪

馬棚漏水，檐下拴著一匹燈籠

牛皮的。牽走的那一聲火苗

它會在一個墻頭上留下

一只烏鴉的黑蹄印嗎

一聲嘆息其實就是一個人剛剛從身體里

潑出的一些灰燼

唉，我不記得他的鷹翅膀的煙桿子

熏成了啥樣子

唉，我不記得老天啥時候把那個黃昏染白的

霜 降

時間，又踩裂了

一根樹枝

那片葉子怎么還不落下去

黃黃的，風一吹，像是墜在懸崖上的

一只獵物

他又一次打開了河水的門

取了一些寒冷

霜，是一根根枯草里；或者

就是從一根根頭發，流出來的

他，攆下，在草垛上亂竄的夕光

拴在了

一盞燈上

黑河濕地

沙棗不落，星星點燈

祖父的墓地旁，走過一群懷揣青草的羊

花非花

是一只七星瓢蟲脫下的，披掛

愛懷念的主人，靠在一棵胡楊樹墩

兩只鷺鷥是他放飛的嘴唇

來，鑲到我的耳朵旁說吧——胡楊落葉

心埋著心

有幾只水鳥飛起飛落地

撿拾著

河面上的波紋

洇染之后啊，我的心，是掛在西天上

任人敲響的，一塊

古銅

黑河灘上

我坐于黑河岸上

我羞于訴說，羞于驚慌

就像那只收緊雙翅的老鴰：支著雙肘

就像一個黑色的陶罐

立于人間的供堂

人間的水

在這里流著人間的安詳

人間的青草非人間的胸毛

人間的羊群

在一片黃楊落葉間咩叫

人間的暮色啊

請把我搖響

請盥洗我的胸膛

然后，請傾斜，請倒出我身體里

那，最后一滴太息之聲

成為人間最美的

憂傷……

蘆 葦

馬匹陷入淤泥，轍痕彎曲

攤開手掌和大地比一比

泉水的指紋。我給你提一雙蘆管的靴子

看見了嗎？頭頂的一只灰鳥，不停地亂叫

好像一盞電壓不穩的白熾燈泡

風吹過來風吹過去

遮蔽不了你攙著我我扶著你

蘆葦蕩，蘆葦蕩

當一輛裝滿毛苕子的皮車沿河駛過后

刮木聲聲，夕陽發紅

九 月

俄博街上

一溜子賣坎肩的皮匠

落陽的

手鼓

移動的牛羊

古堡上

有我的琴弦，和

你的彎眉

烏鴉如夢

可以針灸

可以啊，可以用風

一聲馬嘶的

皇宮

秋茬地里的火焰

這，行走的腳鐐

父親的眉毛

迎風的一個牛頭，宛若鑲著

一副銅環，關閉了的門扇

遠方的鳥鳴

帶走了一聲開鎖的響聲

我的手，停在

祈禱的

十字路口

他 人

走在黑河岸邊沙棗林地的他人

靈魂的酒杯溢動

草叢中，有一只不停劃燃叫聲的

秋蟲。看見他人

看見走進自己身體的門

身后的河流，折疊的水

身后的羊群，皮燈籠

紡線，紡線

醫治內心的

十字紡錘。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