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屋檐的蒼茫和矮于屋檐的幸福

郭曉琦

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

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我把山說成是窮山

把水說成是瘦水。我寫下的路

窄小，搖搖晃晃。我寫下的陽光太毒，月光太

涼，太憂傷

我把藍(lán)天寫得太藍(lán)了，把白云寫得太白了

把青草和小野花寫得太純樸，太羞怯

像閃到路邊的小姑娘

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我把春天

寫得緩慢、遲鈍，像性情溫順的婆婆

把夏天寫得急躁，風(fēng)風(fēng)火火

像一個壞脾氣的倔老漢

我把八月的苞谷，看成是腆著大肚子的、懷

孕的村婦

把九月的高粱，看成是醉酒的漢子

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我把羊群

寫得散漫，從秋天的大洼

慢慢游移進(jìn)冬天的谷底。把公雞寫在黎明的

墻頭上

把牛寫在黃昏的田埂上。我把馱水的毛驢

寫成了民歌手。把鴿子寫得像公主

把烏鴉寫得似巫婆

我總是描繪不好故鄉(xiāng)。我把鉆天楊

寫得太英俊，一直插進(jìn)了云霄。把棗樹寫上

斷崖

像繃緊的弓。我把柳樹的脖子寫歪了

把杏樹的腰寫彎了。我把瓦屋寫得低矮、破

舊、松動

像蹲在時(shí)光里咀嚼往事的老人

我把父老鄉(xiāng)親寫成了忙忙碌碌的黑螞蟻四

處奔波

……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

這讓我一直背負(fù)著作為一個詩人的羞愧——

再一次看見檸

我曾在春天愛上了這些叫“檸”的矮小灌木

愛上了它有鄉(xiāng)村女子一樣

好聽的名字。愛上了它細(xì)碎的刺

哆哆嗦嗦的小黃花

可現(xiàn)在，我在深秋。我目睹它快速地衰敗

一叢一叢，瑟縮在洼地上

黑黢黢的亂枝

在冷風(fēng)中抖動、傾折、喧響——

我目睹，突如其來的早雪

壓低那些細(xì)小葉子的嘆息。并且耐心地涂改

一堆一堆歲月的枯黃

但又很快地融化、消失。從發(fā)灰的枝葉間

滑落。滴答滴答

我見過的那個穿黑棉襖扎腰帶的牧人呢？

散漫的羊群呢？

飛來飛去的鳥雀呢？

是啊！誰也阻止不了它在一場早雪中的衰敗

和萎縮。但我知道

這一年，它的根須向苦澀的鹽堿地

又深扎了一寸

刨樹根的人

刨樹根的人掄圓镢頭，圍著一根干樹樁

向下挖掘。然后一锨一锨

把新鮮的泥土翻上來——

整個早晨，刨樹根的人

映在一片霞光里，黑里透著紅。像一只不習(xí)

慣光亮的

黑蟋蟀，不停地向下挖掘

我看見他呼哧呼哧地喘氣，間或咳嗽

臉上流著汗水，手心磨出血泡

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來。他比樹根還要矮，還

要黑

還要粗糙的身子，慢慢地

陷進(jìn)了坑里——

……翻上來的濕土也越堆越高

像一處新落成的墳闋。那個刨樹根的人

繼續(xù)圍著樹樁向下挖掘

挖掘，甚至賭氣地掄起镢頭使勁敲打

是啊！這枯朽多年的老樹根

怎么就死死地抓住大地，一點(diǎn)也不肯放

松——

對一座廢棄宅院的簡單敘述

窯洞老了，老到局部塌陷和昏黑

門框老了，老到抱不住門扇

門扇老了，老到轉(zhuǎn)不過身

圍墻老了，老到豁口、晃動和撲通一聲跪下

墻頭上搖晃的狗尾草老了，老到白了頭

墻跟斜倚的蘆葦老了，老到折了腰

恩愛夫妻老了，老到一張白紙和一塊石碑的

背面

牛老了，老到皮革廠的一張好皮子

羊老了，老到牧羊人身上的一件皮夾襖

狗老了，老到一條褥子

杏樹老了，老到一個屠夫尖刀下的案板

井老了，老成一根空空蕩蕩的腸子

木桶老了，老到肋骨松動、癱瘓

石磨老了，老到禿了牙齒，嚼不動一粒糧食

碌碡老了，老到瘦腰、圓滑，拔不出

土里的半截身子。哦！老了

靜靜默守的幾寸光陰也老了

老成這荒涼院落里一片片肆意蔓延的蒼

苔——

一盞馬燈搖晃著穿過漆黑的夜

漆黑、黏稠的夏夜，一盞燈搖晃——

我猜想，那是一盞祖?zhèn)鞯你~馬燈

擦得干凈、锃亮

指甲花一樣大小的光芒，搖搖晃晃

靜寂的夜，也被弄得搖搖晃晃——

是在尋找一只跑丟了的饞羊？一個

挨了耳光賭氣出門的孩子？

一對抗婚，趁著黑暗夜色私奔了的鄉(xiāng)村戀

人？

是在護(hù)送臨產(chǎn)的孕婦

趕往鎮(zhèn)子上的衛(wèi)生院？還是接一個

在外打工的亡靈回家？哦，一盞馬燈——

一盞開著指甲花那么大一點(diǎn)光芒的馬燈

溫暖的、堅(jiān)強(qiáng)的馬燈

讓鄉(xiāng)村一寸一寸冰涼下來的夜，搖搖晃

晃——

坡 地

坡地是父親心上一塊陡峭的傷

坡地上種莊稼，下種五斗，收獲四斗

逢個好年景

下種五斗，收獲六斗

不好不壞的年景

下種五斗，收獲五斗

坡地欠父親的數(shù)擔(dān)麥子，數(shù)年勞力

坡地上滾土豆，滾背簍

滾過十歲的我

滾過一頭牛

坡地欠一頭老牛的命

后來坡地撂荒了。荒了的坡地像是要償還什

么

荒了的坡地上

青草叢生，野花競開

一堆一堆瘋長的野苜蓿，就要漫過羊背

我一個人在冰草梁上走

我一個人在冰草梁上走，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

讓人感覺到痛快！仿佛有一些透涼的

露水，慢慢地滑進(jìn)身體

我一個人走，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

吼了幾聲秦腔

但是一點(diǎn)也不像。學(xué)著對面山上的牧羊人

喊了幾聲道情，還是不像

我學(xué)李啞巴手舞足蹈

我學(xué)張瘋子罵街

我學(xué)雞打鳴。學(xué)狗吠。學(xué)羊咩咩叫

我翻九歲的跟頭，打十一歲的拳……

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有我一個人

在冰草梁上走。只有一只烏鴉

在頭頂盤旋

我貓下腰，撿起一塊干硬的土疙瘩

向莊稼地里扔過去

我又扔了一下。當(dāng)我再次撿起土塊的時(shí)候

那兒突然冒出來一個人——

屋頂上有一只布谷鳥在叫

屋頂上有一只布谷鳥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個駝背老漢在修鐵鍬

哐啷——哐啷——

屋頂上有一只布谷鳥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個小腳婆婆在磨鐮刀

呼哧——呼哧——

屋頂上有一只布谷鳥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個壯漢子在補(bǔ)鐵皮桶

叮當(dāng)——叮當(dāng)——

屋頂上有一只布谷鳥在叫

咕咕——咕咕——

屋檐下，有一個新媳婦在晾曬種子

刷啦——刷啦——

……

黑渠口土塬開始響動起來。黑渠口土塬

比往年的春天要響動得

更早一些

飛機(jī)從土塬上空飛過

飛機(jī)從廣闊高遠(yuǎn)的土塬上空飛過

轟隆隆地響——

我只看到一只滑翔的隼

飛機(jī)從土塬上空飛過

轟隆隆的響聲，像沉悶的雷

擦過頭頂。脫盡葉子的樹梢有了短暫的震顫

瓦屋震顫

糊著牛皮紙的小木格窗子震顫

哦！整個空了的土塬

震顫——

飛機(jī)從土塬上空飛了過去。這已經(jīng)

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

而那些彎腰耕作的人，總會放下手頭的活計(jì)

一次又一次地張望

在他們的天空

一架飛機(jī)，僅僅是一只孤獨(dú)的隼

和一場沙塵暴同時(shí)經(jīng)過黑渠口小鎮(zhèn)

驟起的沙塵暴，把黑渠口正午的天空刮破了

把春天的綠頭巾刮破了

把鐵匠鋪的爐火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p>

刮滅了。把羊肉館的門扇刮得甩來甩去

把兩只鐵皮桶，刮得

哐啷哐啷地滾。把一個瘦老漢和他灰暗的羊

群

刮得飛起來，像一團(tuán)廢塑料紙

過了空蕩蕩的河灣，貼在一面斜坡上

這先于春天的沙塵暴太猛烈

來不及躲閃的黑渠口小鎮(zhèn)，習(xí)慣性地縮著脖

子

彎下了腰

瓦屋彎下了腰

樹木彎下了腰

而我，還沒來得及揉亮飛沙擊痛的眼睛

就和另外一個男人

另外一個包著紅頭巾的

女人。以及一輛搖搖晃晃吐著黑煙的手扶拖

拉機(jī)

沙子一樣，被刮進(jìn)了心慌的崾峴

春天開始

一只啄木鳥在樹干上敲

風(fēng)沙剛剛又擦了一遍的土塬

一只啄木鳥的敲擊聲

多么脆亮。明天

明天之后春天開始。細(xì)雨微涼，像針尖

會扎疼大地的胸膛

這些柳樹、楊樹、槐樹、榆錢樹

就要爆出細(xì)嫩的葉子

這些杏樹、梨樹、桃樹、蘋果樹

就要打開白色的、紅色的、粉色的花朵

明天，母親會再擦洗一遍陶器

父親要打磨農(nóng)具

孩子們會背著新書包走進(jìn)鶯歌燕舞的學(xué)堂

明天，明天之后春天開始

溪水涌動，愛情發(fā)生

春天會帶著花朵、青草和露水姑娘姍姍而

來。你聽——

一只啄木鳥在樹干上不停地敲

原載《詩刊·下半月》2008年12月號“青春詩會”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