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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回鄉(短篇)

2009-07-10 09:03:18鄧晨曦
福建文學 2009年6期

鄧晨曦

時隔三十年,我們五個當年在武夷山下的橋下村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如今都成了村里農民眼中的省城貴人:老馬和老江是正廳級干部,小陳和老九是正處級干部,我最不濟,也是個副處級的文學刊物副主編,只有當年和我們一起下鄉插隊落戶的同學小畢,和村里的姑娘結了婚,現在羈留在縣里當了正科級局長,成了老畢。老畢寄來邀請函,縣里為了紀念知識青年插隊落戶三十周年,邀請當年的知青們回鄉觀光,我們五人也在被邀請之列。其實此行真正的目的,我們是想趁機回到闊別的橋下村,和我們的老房東木金伯吃一頓番薯粥,吸一吸稻田的芳香,嗅一嗅牛欄的牛糞味。可是老馬告訴我們,此行還有另外一個目的,老畢要借助我們五個貴人的手向縣里敲敲邊鼓,讓他在最近一次的人事變動中從縣局長升為副縣長,我們沖著和老畢的三十年同學之情當然答應了,況且我們六個老友的核心人物老馬在省里身居要職,他要辦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到了縣城火車站,老畢親自來迎接我們。他沒有像別的局長那樣,風風光光地開著桑塔納小轎車來接佳賓,而是用一輛平民化的面包車把我們拉到縣賓館下榻。老馬看了很欣賞,禁不住地夸他:“老畢,當年木金伯家的番薯粥沒有白吃,當了縣官爺也沒有忘本。”

正在抽煙的老畢吐出一縷輕煙,仿佛拂去的是羈絆的思緒,說:“我老畢跟你們不能比,沒有上過大學,又沒有職稱文憑,還不是憑著實實在在地做人,本本分分的做事,才有今天這個地位,哪還敢把眼睛長在頭頂?”

一向很少抽煙的老馬聽完后接過了老畢遞來的一支香煙,我以為那不啻是老馬回答幫助老畢當副縣長要求的一個肯定的感嘆號。直到這時候,我才把多年不見的老畢上上下下審視個夠:當年跟一根水蔥細的身材如今變成了一截松樹木墩,粗粗糲糲的皮膚,是山雨谷風長年累月沐浴的結果;一套皺巴巴的西裝的袖口上連廉價的商標也沒有撕去,跟趕墟擺攤的串鄉老板沒有差別,唯一有現代氣息的標志是褲腰帶上別了一架機型老式的手機,皮套也沒有扣上,張著嘴仿佛要告訴我一個又一個主人撲朔迷離的故事。我環顧了其他老同學的表情,無不流露出對老畢肯定和熱絡的神色,我心想,這回對老畢晉升的邊鼓敲定了。

知青們的三天觀光行程安排得很緊的:頭一天是旅途,到縣里已經是下午了,稍作休息后,便是縣里開歡迎大會,當晚是盛大的接風宴會,次日是由各鄉的鄉領導把當年插隊在各鄉的知青們請回去做客;第三天早上,老知青們再由縣里統一安排乘火車的時候,縣領導要抽出時間來同老馬話別的,等到那個時候再替老畢進言,了了他的夙愿。

歡迎晚宴很熱鬧,偌大的餐廳坐得滿坑滿谷,把老知青們的情緒推向沸點的是縣歌舞團上演的一場再現當年知青們勞動場面的歌舞,我們都禁不住流淚了。這時候,老畢突然站起來,舉起酒杯大聲地說:“還留在縣里工作的老知青們都站起來,為了無悔的青春向已經回到省里工作的老同學們敬酒!”

話音一落,齊刷刷地站起一排縣里的大大小小的干部,手執酒杯,淚花盈睫,老畢就像一個好調度,巧妙地把省里來的老知青們和縣里干部們的距離拉近了。當老馬和縣委書記碰杯的時候,我回頭瞥見了老畢含而不露的眼神。可以想象,從此雙方相互敬酒的高潮,一浪高過一浪,都想在短暫的瞬間把三十年的時間溝壑填平。

除了我沒有酒量,老馬他們都高興得喝醉了,回到賓館,連我也東倒西歪了。總臺的服務員說,有客人找我們——我們前腳剛去參加晚宴,客人后腳就到了——頓時,我腦海里掠過一個念頭,客人足足等了有四個鐘頭!我讓酩酊大醉的老馬他們先回房間去睡覺,我憑著還有幾分的清醒,步履蹣跚地走進了小客廳。從彌漫刺鼻的劣質煙草的煙霧中拱起了一個佝僂的身影,立刻,我腦海中有一盞記憶的燈亮了:木金伯!他走到我的面前,臉龐漸漸地清晰了,像老樹年輪一般的皺紋牽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故事。我連忙叫出他的名字:“老村長!”他像從前一樣照例不善說話,從滿臉的皺紋叢中綻出一朵遲開的笑容,算是回答,轉身對相跟著站起來恭立著的三個農民后生仔吩咐道:“還不叫人?”

后生仔們不約而同地叫我“學生叔”。當年,橋下村的人管我們知識青年叫“學生”,如今他們的后輩當然叫我們“學生叔”,打過招呼后他們也無話了,像鋸了嘴的葫蘆挨個戳著,唯有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滿滿的煙蒂,好像他們留下的一堆猶言未言的話語。

“老村長,你們怎么知道我們來了?”我又驚訝,又奇怪?!袄洗彘L”是我們對老房東沿襲的稱呼。當年他真正的職務是橋下大隊黨支部書記,可是他向來對階級斗爭的大事不靈光,只懂得管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小事,有人說他像老挨批斗的“老村長”,于是“老村長”便成了他的大號。如今他早退下來了,村里人還依舊叫他“老村長”。

老村長說:“我聽廣播啦,知道你們要回來看看,就趕來請你們回村子里吃一碗番薯粥。如今家家戶戶大米都吃不完,吃一碗番薯粥倒成了稀罕事。

我說:“是的,是的,我和老馬他們就想回來吃一碗你煮的番薯粥。”

“老馬呢?”他又問。

“喝多了,回房間睡下了?!蔽掖蛑凄没卮?,話音中多了幾分負疚。

“你也回去睡吧,我們明天在村口等你們?!崩洗彘L善解人意地回答。

一個后生仔急了,說:“還有話沒有跟學生叔說哩!”

另一個后生仔添了一句,說:“你不是求過簽了嗎?說要貴人相助。學生叔就是貴人,現在不說還等什么時候說?”

老村長輕輕地罵了一聲:“沒長眼睛啦?人困牛乏,能說清楚什么事?”

其實我的兩腿已經發軟了,上下眼皮快粘在一起了,可是嘴里還嘟囔地問:“到底是什么事,說吧?!?/p>

“我們要告狀!告老畢!”急性的那個后生仔按捺不住了。

“什么,告老畢?他不也是學生叔嗎?”我的舌頭開始打結了。

“我們回啦,明天再說?!崩洗彘L打斷了話茬,領著意猶未盡的三個后生仔走出小客廳。

“你們是坐什么車來的?”我一腳高一腳低地送他們到大門口。

“拖拉機?!崩洗彘L應了一聲,和后生仔們向停在街口的手扶拖拉機走去?!懊魈斓饶銈儊?!”手扶拖拉機駛去的時候,山風中傳來的就是這一句語重千鈞的話。然而我卻迫不及待地轉回賓館的房間,倒頭就睡了,殊不知老村長他們這時候正在長達七十公里的歸途中顛簸,而我,卻以挾裹著酒氣的幾句話就把他們打發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床頭輕柔的電話鈴聲催醒的,打電話來的正是老畢,他掐秒表般準確地喚我和老馬下樓去吃早點,又不讓我和老馬少睡一秒鐘。我猛然記起了昨天晚上關于“狀告老畢”的話題,當即告訴了正在漱洗的老馬。老馬吃了一驚,旋即笑了,說:“別把芝麻當西瓜。你不想想,如果老畢真干了什么違反黨紀國法的事,別說他不敢求我們替他升遷敲邊鼓,就是縣里接了老村長的狀子也早把他擼下去了。從前有多少干部在提拔的節骨眼上,僅僅因為有人出于嫉妒,污告他有男女作風問題而被莫名其妙地擱置在一旁結果錯過了晉升的機會,何況貨真價實地真犯了其他大錯誤?老畢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走人家的老路?!?/p>

“這是實話,不過老村長也不會憑空捏造事實的?!?/p>

“你難道忘記了老村長的綽號是怎么得來的?八九不離十又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把老畢告了。這種清官也難斷的事,我們理不清就干脆不理。何況眼下正是老畢提升的關鍵時刻,當老同學的不幫襯他,三十年了什么時候再幫襯他?”

我縱有一百個理,話到嘴邊,也全給老馬堵回去了。

到了樓下飯廳吃早點,一見老畢對我們款待得無微不至,簡直把他自己紆尊降貴當成服務生的模樣,我心里萌生的一點芥蒂,也蕩然無存了。在縣里當局長,相當于在省里當廳長,老畢肯放下架子,也是難能可貴的事,我對他還能橫挑眉毛豎挑眼嗎?

早飯后,老知識青年們全由各鄉的領導接回各鄉去。來接我們的是橋下鄉黨委書記和鄉長,還有一位是我們插隊所在村橋下村的現任村長桂生,他是老畢的小舅子,穿戴比老畢光鮮,手拿一只手機,時不時地與鄉里的辦公室聯絡,炫耀地報告我們這些省城貴人的方位。這一點與老畢只把手機別在腰間不用相比,顯得膚淺了。老畢坐在司機旁邊的秘書座位上,熱情地向我們介紹沿途煥然改變了舊貌的風光,時不時穿插一兩段當地的新鮮軼事來佐證他對鄉情民情的知根知底,引起我們的哄然大笑。兩位鄉領導恭恭敬敬陪著談笑,事事聽老畢的調度和指揮。老畢說:“今天的行程就按縣里統一安排的那樣,上午先趕到鄉里吃午飯。飯后,聽鄉里匯報,再參觀鄉辦竹器廠和兩家食品加工廠,晚上回到村里,在桂生家吃飯,然后再連夜返回縣里,明天上午乘火車回福州?!?/p>

老馬說:“老畢,時間這么緊,晚飯就不必到桂生家吃了,還是回到房東家吃番薯粥,順便和鄉親們見見面,聊聊家常?!?/p>

我一聽,又想起昨天晚上木金伯臨走的懇求,說:“老馬說得對,我們做夢都想回房東家喝一碗番薯粥?!?/p>

正在靠車窗口看梯田風景的老江說:“在五星酒店吃的番薯粥也沒有木金伯煮得香。”

沉默寡言的老九也忍不住了,說:“在鄉里吃午飯是禮貌,回到村里要不到房東家吃飯就是不近人情了!”

小陳說:“老畢,難道你忘了,我們的救命粥?”

老畢嘿嘿地笑:“把我燒成了灰,我也忘不了!”

那是我們剛到村里沒幾天,老畢突然發燒發冷。燒起來恨不得跳到冰水里去浸,冷起來蓋了幾床棉被還在打顫。木金伯聞訊趕進我們住的房間一看,安慰地說:“不要緊的,是打擺子,喝兩碗草藥湯就慢慢好了?!贝驍[子,就是瘧疾,后來才知道這是閩北山區的家常便飯,果然,不等老畢痊愈,我們五人接二連三地打起擺子來。打擺子的人非常虛弱,鄉下沒有什么營養品,木金伯熬了一缽蕃薯粥給我們送來,我們被病魔折磨得又黑又凹陷的眼眶里頓時都放出了亮光。村里人從來沒有喝稀粥的習慣,認為喝了稀粥,兩腿會發軟。木金伯能想起給不同生活習慣的我們熬番薯粥調養身體,確實花了心思,盡了心意。當我喝下燙燙、粘粘、甜甜的番薯粥時,頓時覺得被病火燒得蜷曲的心葉都燙平了。從此木金伯熬的番薯粥成了我們在山村度日的奢侈品,成了那一段貧瘠生活中的精神財富。

難道老畢忘了這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嗎?我正疑惑的時候,老畢又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是想把你們安排在木金伯家吃飯的,可是不巧,這幾天村水電站出了故障,主村停電,只有副村的桂生家靠水電站近還有電,所以才安排到他家吃飯。”小橋村分主村和相距三里遠的副村,木金伯和絕大多數人住在主村,桂生家原先是外來戶,住在只有幾戶人家的副村。

桂生接著說:“現在不比從前,再也不能砍柴煮飯了,要沒有電,是不容易燒煤塊做飯的,這一點還請學生叔們原諒。”

頓時老馬和我面面相覷,再環顧老江、老九和小陳,也都緘言了。老馬改了口,說:“好吧,客隨主便。”

立刻,老畢墊了一句說:“桂生,你要是當了老馬的部下,就知道他很善于體恤部下苦衷的。”

我說:“老畢,你什么時候學會了給人戴高帽子?”

老畢一笑掩之說:“這是無師自通。”

全車的人哄然大笑。在笑聲中,汽車駛進了小橋村的街路,在鄉政府的大門口停下。

大院內外貼滿了歡迎標語:“歡迎老知青們回鄉觀光指導!”“憶當年上山下鄉繡地球,看今朝翻天覆地搞改革!”語句不一定通順,但是熱情洋溢,實在樸素。

“怎么樣,變化很大吧?”老畢躊躇滿志地指著新樓夾道的街路說,“這個鄉的新村建設在全縣是數一數二的。”

我記得從前這條鄉里的街路是趕墟的主干道,沒有路燈,湫隘的石板道上到了墟天滿是農民們紛至沓來的結滿厚繭的赤腳,插足其間的是幾雙我們知青的穿著雨靴的腳,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嘰嘰作響。我們只好盼望什么時候鄉里能點上電燈,照亮這條石板街,讓我們能看見泥濘而不用穿雨靴。如今全鄉都點上電燈,這條石板路也鋪上了水泥,路燈齊全,而為什么橋下村偏偏又停了電呢?我對老畢說的停電原因一直很懷疑。

這時候,鄉領導招呼我們上鄉政府食堂去吃午飯。我忽然看見從街路前方開來一輛滿載柴薪的手扶拖拉機,上頭坐滿了吵吵嚷嚷的人。手扶拖拉機在鄉政府大門口停下來,跳下一個鄉林業檢查站的干部對鄉長叫道:“抓到橋下村的人偷砍封山的木頭!”

“我不是砍木頭,我是割茅草!”被抓住的青年農民大叫申辯。

桂生氣壞了,說:“你沒有看見政府的布告嗎?封山的一草一木都不準砍!”

“停電了,我們沒有柴燒,叫我們喝西北風呀?”那個農民不服氣地堅持自己的理由。

老畢對桂生使個眼色,然后對鄉長說:“看在他是初犯,放了他吧?招呼省里來的貴賓要緊?!?/p>

鄉長揮揮手說:“下不為例,走吧?!?/p>

青年農民開著拖拉機離去了,那一車搖搖晃晃遠去的茅草,不啻是給我的腦子里塞進了一團疑團。我悄悄地對老馬說:“看來村里停電不是一天兩天了,農民才會違規進山砍柴。”

老馬一笑置之,說:“你搞文學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用聯想虛構代替現實,吃飯去吧,主人等急了。”

老畢似乎怕我發現了蛛絲馬跡,走過來對我說:“不好意思,讓你看見了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鄉下人嘛,難免喜歡占小便宜。你還記不記得從前老村長是怎么教我們吃開會飯的?”

“我忘記了。”我故意撒了個謊,想看看他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喏,他告訴我們去公社開會吃開會飯的時候,裝頭一碗干飯只要裝半碗,匆匆吃完后,再裝滿滿的第二碗。通常別人裝頭一碗飯是滿滿的,等別人吃第二碗飯的時候,你可以裝第三碗了;等別人想裝第三碗飯的時候,飯桶中已經沒有飯了。這樣,你就撿了個大便宜。老村長他們至今改不了這種秉性。”

“老村長煮番薯粥給我們吃的時候,可沒有這種秉性?!崩袭吘尤粩德淅洗彘L,出乎我意料,于是我忍不住地頂了他一句,進了大院。

吃飯的時候,我根本咂摸不出香甜苦辣酸,心里一直惦記著橋下村的老村長他們,停了電,是用什么煮飯的,難道也象哪個農民一樣去偷砍柴草嗎?

午飯后就開座談會,先是致歡迎辭,介紹橋下鄉的十個村的變化,后來就去幾家鄉辦企業連軸轉地參觀,再后來就趁著暮色乘車去橋下村的副村桂生家吃晚飯。至始至終,老畢和桂生像警察一樣跟著我們,半步沒有離開過。

我對老馬說:“老馬,我們得抽個時間去主村看看老村長他們,他們一定在村口等我們哩!”

老畢接上話茬說:“老馬,我看吃了飯再去主村,桂生家準備了一天就等著我們去吃晚飯。”

桂生說:“我的家也就是我姐夫的家,請學生叔們不要嫌棄。”

老馬看著我們說:“好久沒有和老畢一塊吃鄉下飯了,就聽他的安排吧,臨走的時候再去主村吧,誰叫行程安排得這么緊呢?”

老畢一聽眉飛色舞地說:“老馬,你知道我特地叫桂生準備了什么菜招待你們這些貴人嗎?全是土菜:木暮絲淡辣椒,涼拌苦菜,炒地菇,酒糟炒蕨菜……還有你們最忘不了的番薯粥!”頓時車廂里掀起一陣溫馨熱絡的笑聲。我從車窗看出去,隔著溪水對岸的小橋村的主村一片漆黑,只有綴在它頭上的幾顆星星像孤寂的眼睛在閃爍,似乎要訴說難隱的苦衷。

桂生的家在副村數一流的,鋼筋磚瓦的結構顯得神氣非凡,樓下樓上燈光通明,大彩電、大冰箱、電熱水器、電飯煲,凡是城里人的時髦家用電器,應有盡有。老畢領著我們參觀后問:“怎么樣,我老婆的娘家和你們城里人沒什么兩樣吧?”

老馬嘖嘖稱贊地說:“超過我這個當廳長的啦,前有幾口魚塘,后有一座橘子山,中間有這樣的一幢樓房,還有用電不花錢的電器,我是做夢都不敢想哩!”

頓時,我又想起老村長他們還在停電的黑暗中點著煤油燈度日,我真想問問什么時候主村可以恢復供電,老畢一眼看穿了我的疑慮,說:“這一次你們來得不湊巧,要是換個時間來,水電站都發電了,供電充足,你們就會看到主村和副村燈火通明,連接兩個自然村的路上也點亮著路燈,像一條珍珠串把橋下溪鑲嵌起來,真是漂亮極了?!?/p>

老馬樂呵呵地對我說:“這是我們在這里的時候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你可以寫一篇散文來抒發滄桑之感了。

我聯想到昨天晚上老村長他們對我提告狀的事,興許會叫我寫一張狀紙的,于是脫口而出地說:“別提寫什么散文了,只要不寫一張狀紙就阿彌陀佛了?!?/p>

老馬有意地把話岔開,說:“你書生氣的毛病又犯了,老朋友之間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說不清楚的?走,吃飯去?!?/p>

老畢松了口氣,說:“對對,話在酒中,話在酒中,今天我們要把三十年的話,全部說光?!?/p>

豐盛的菜肴全部用電炒鍋炒出來的,電飯煲煲出來的,電烤箱烤出來的,連家釀米酒也是用電鍋溫熱的,可是我吃下肚子里全覺得是冷冰冰,從頭冷到腳。老馬他們卻興致勃勃,同老畢、桂生、陪同來的鄉干部們以及水電站的電工們輪番互敬家釀的米酒,敘敘契闊的話匣子跟壇中的米酒一樣打開了就再也沒有關上。老馬似乎已經忘了還要騰出時間去主村看老村長的許諾,連我也被米酒灌得暈頭轉向了,我只朦朧地看見老畢和桂生得計地在笑,在笑。

我起身出去撒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大門,想像從前當知青的時候那樣對著稻田暢快地放水,并聽到尿落稻田的叮咚聲。屋外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憑著感覺走到路邊,拉開褲鏈正想撒尿,突然發現面前撒落著一片星光,明明滅滅,隱隱約約,仿佛是造化信手灑下的螢火蟲。我定定神,仔細一看,黑暗中凸現出了幢幢的人影輪廓,那是一個個蹲著的農民,抽著旱煙或紙煙,一閃一閃的火光映出他們滿是焦慮、不安和畏葸的臉。為首的正是老村長!

“老村長,你們怎么蹲在門口?”我已經沒有尿意了。

“我們不敢進去,”老村長瑟縮地說,“我們要在這里等到你和老馬他們出來?!?/p>

“我們怕你們走了,我們遞不上狀紙。”那個開手扶拖拉機的后生仔說。

狀紙?果然有狀紙?我心里咯噔一沉,急忙說了聲:“你們等一等!”轉身奔直屋里。

屋里大廳煙酒的濁氣彌漫,拇指之戰正酣。我趁老畢和桂生正在得意忘形地猜拳,悄悄地對老馬說:“糟啦,老村長他們都在門口!”

頓時,老馬像觸了電似地跳起來,酒醒了一半,和我匆匆地穿過酒到酣處、亂成一團的人群,出了大門。

老村長他們立刻跪了下去。

我和老馬都呆住了。老馬預感事情嚴重,連忙說:“老村長,鄉親們,千萬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老村長他們依舊跪著不起。老村長用發抖的聲音說:“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老馬急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昨天晚上當木金伯他們乘坐的手扶拖拉機駛回村口的時候,一條雪亮的手電筒光像一道禁止通行的路標攔住了手扶拖拉機。從濃濃的夜幕中走出了等候的桂生,神氣活現地問道:“怎么,去城里找學生叔告我啦?你們犯了一個大錯誤,忘記了我姐夫也是學生叔,和他們有三十年交情的學生叔!”

老實巴交的老村長吃驚地問:“你怎么知道?”

桂生揚揚手中的手機譏諷說:“這可不是燒火棍知道嗎?廣告上是怎么說的?一機握在手,天下事皆知!哈哈哈!”

老村長急了說:“我們什么事也沒有說,什么事也沒有說,你不要誤會。”

“說了又怎么樣?你做下了犯眾怒的事,我們還不能說?”一個后生仔動了氣,跳下手扶拖拉機。

“樟木仔,你是狗肉,上不了臺面知道不知道?還敢到縣賓館去胡說八道?縣賓館是你這種人去的嗎?”桂生想先壓下樟木仔的沖氣,好制服其他人。

另一個后生仔軟中帶硬地說:“我們明人不做暗事,是想去告你和你姐夫。不過,只要你答應了全村人的條件,我們就不向學生叔們捅穿你們的把戲?!?/p>

“哈哈哈,我桂生可不是嚇大的。我是堂堂正正的村長,堂堂正正承包的水電站,你們就是告到北京去,我也不怕?!?/p>

樟木仔說:“你是牛屎表面光,騙得了鄉里干部,也騙不了縣里的干部,更騙不了省里來的學生叔!”

桂生說:“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怎么知道你們的一舉一動?你們的手扶拖拉機一進了城,就被我姐夫的手下人盯住了。再告訴你們一件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我姐夫馬上要當副縣長了,學生叔他們來就是跟縣委書記打招呼的!”

老村長愣了一下,說:“我們走!”氣餒地帶著后生仔們乘著手扶拖拉機進主村里去了。

“不要指望明天學生叔來,明天我還有好戲給你們看!”桂生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大笑。

老村長他們和桂生的矛盾起源于村水電站。

村水電站建在副村,那里溪水落差大,動工的時候,我們六個知青全都參加了基礎的施工。老馬還動用他老爸的關系批了計劃內的水泥,替大隊省了一筆錢。改革開放以后,水電站又擴大了規模,成為村里生產的命脈。桂生一當上村長,就利用姐夫老畢的力量向鄉里施加壓力,又以手中權力的便利,采用假投標、真侵占的騙術,以最低價承包了水電站,從中和老畢對分利潤。等到老村長和鄉親們發現上當,已經太遲了,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原來集體的財產轉換個方式落到桂生和老畢的口袋中。起初,為了穩定村民們的沸騰的情緒,桂生向村民收取的電價還符合國家的規定,后來,便實行桂生和水電站的電工們用電不花錢,將他們的電費攤到老村長他們的份額下,村民們默認了。再后來,又借口上頭層層加價,采用蠶食的辦法,一步一步提高電價,從原來一度電五角錢漲到一元錢,村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推舉老村長向桂生交涉,卻遭到拒絕。村民們忍無可忍只好拒交電費,桂生聽從老畢的主張,斷然停電。此時正值雙搶季節,村民們搶收早稻和搶種晚稻,本來耗電就比平時要大,如今卻停了電,無疑是中斷了正常的生活和生產的需要,苦不堪言。于是,老村長代表鄉民們到鄉里去告狀。

年輕的鄉長很客氣地接見了這位前輩,聽完了投訴后問:“老村長,當初承包水電站你們不也是同意投標的嗎?怎么今天反而向你們同意中標的承包人桂生告狀?”

老村長苦澀地回答:“當初我們沒有經驗,也從來沒有見過投標,結果上了桂生的當?!?/p>

鄉長說:“這是我的前任在職的時候發生的事,如今他在縣里當副縣長,我管不了,也不能推翻,人家有合法合同嘛?!?/p>

老村長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過去我們吃了啞巴虧,我們只好認了?,F在我們再也不能任人騎在頭上屙屎拉尿了。這無理漲價的事,你們得給我們做主?!?/p>

鄉長從抽屜里拿出一份狀紙扔在老村長面前說:“你還想告人家?人家早把你們告下了,說你們無理違反承包合同,拒交電費,破壞生產,給村委會砸臺子!我看在你是老村長的面子上給壓下了?!?/p>

老村長吃了一驚:“什么,他還惡人先告狀?”

鄉長說:“你落伍了還不知道?人家憑的是合同法,處處用合理合法的手段同你們較量,你真是爛泥糊不上墻了,還是回去抱抱孫子吧!”

老村長像一頭老實的水牛給惹火了,說:“你們和桂生穿一條褲子,這里告不了他,我去縣里告,我就不相信沒有王法了!”

鄉長一蹺二郎腿說:“省省吧,老村長,你縣里去過幾趟?不就是在農業學大寨全縣開積代會那個年頭開過幾趟會嗎?如今的縣政府大門朝哪里開還不知道,還想去告狀?”

老村長像泄了氣的豬尿泡,頓時癟下去了,拖著灌了鉛似的兩腿,走出鄉政府大門,覺得沒有臉回去見期待著的鄉親們,一頭扎進街路邊的小酒店要了一壺地瓜燒,悶頭喝起來。他一邊喝,一邊用拳頭敲自己的頭,罵自己瞎了眼,才害慘了大家。桂生是他提攜才當了村長的。當初主村的后生仔們沒有一個文化有桂生高,只有家住副村的桂生差三分沒考上大學回鄉務農,老村長看中了他肚里的墨水比別人多,才有心栽培他。歷來村干部都由主村人擔任,偏偏是老村長這一回相信唯才是舉,又經不住老畢特地從縣里回來向他打招呼,于是他同意了,向上級舉薦了桂生,又在村民大會上帶頭選舉桂生,主村的村民們誰不相信老村長的眼光,終于都投了桂生一票,誰知,換來的是這種苦果。

老村長用貓尿灌得酩酊大醉,走過橋上的時候,雙手抓住水泥欄桿,看著橋下的溪流像一條黑黑的利劍從前頭直向自己刺過來,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他真想跳下溪中淹死以向村民謝罪。這當兒,一輛過路的卡車開過來,車燈頓時像閃電照亮了他混沌的腦海:不能死!他提醒自己,他好歹還去過縣城,如果他死了,那些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見了干部習慣發怵的鄉親們怎么去告狀?找誰告狀?

事情只好在等待時機中又挨到了秋天。有一天老村長從縣有線廣播中聽到省里的老知青要回來觀光的消息,他知道瓜熟蒂落了,于是悄悄地寫了一張狀紙,由斷電的村民們聯名具結,蓋上手印后,把豬心放在牛肚子里,大著膽兒開了手扶拖拉機去縣賓館找“學生叔”,以期得到貴人的相助,轉呈訴狀。

聽完了停電的真相后,我們才恍然大悟。老馬問:“為什么不訴訟到縣法院?”

“我怕狀紙再轉回到老畢手中,我這老骨頭遭難不要緊,讓大家再挨過九九八十一難,我就死了也不安心。”說著老村長雙手呈上狀紙。

老馬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用雙手接過沉甸甸的狀紙。我相跟著跪下去,面對當年用番薯粥喂過我們的鄉親們,我覺得有罪!

老村長他們吁了一口氣,才和我們站起來。老馬和我本能地回過頭,看見老畢正站在大門口怔怔地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他的身邊站著桂生,手里還抓著酒壺,目瞪口呆。

老馬只說了一句話:“老村長,不替你們解決問題,我不回省城去?!?/p>

老村長老淚涌出,說:“廟里解簽的真靈,說我能遇上貴人,果真遇上貴人了!”

我聽了不由心里一沉:如果沒有遇上我們這些“貴人”回鄉,老村長的狀紙能及早呈上去嗎?橋下村的電燈能早一天復明嗎?

不過,我相信,是電燈,遲早有一天要亮的。也許,這一天很快就要來了。

責任編輯 練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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