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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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我,在學校的六千大一新生中,誰將會成為學校的頭牌人物,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我,尹陽。就是那個人。
這是我和尹陽第一次見面時他的自我介紹。尹陽的自戀在整個年級都相當有名氣,我們寢室的結構是3個小寢一個客廳,11個人分住在3個小寢之中,而尹陽平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客廳里的試衣鏡前,時而近觀,時而遠眺,嘴里還不時發出嘿嘿的傻笑。
實際上,尹陽的自戀并非沒有資本。5歲的時候,尹陽的父親拿著一本《中華傳統美德》,伴著《世上只有爸爸好》的背景音樂給他講“諸葛恪得驢”的故事,希望能夠樹立良好的榜樣,以培養這孩子熱愛父親的美好品德,不料剛講到諸葛恪提起筆的地方,尹陽就忽閃著亮亮的眼睛仰起頭打斷了他,寫上“之驢”不就完了?父親大驚,在排除了尹陽過去知道或聽說過這個故事的種種可能性后,大喜過望地通知了其他家庭成員,告知家里出了個神童,并從此致力將其向著政治家的方向培養,希望有朝一日尹家能出個諸葛恪甚至是諸葛亮來。不料事與愿違,尹陽天生對厚黑之術沒有一絲興趣,口才倒是一日千里。與此同時,尹陽的理科頭腦好得嚇人,在高中時代拿到了所有能拿到的數理化比賽獎狀,而且常常學以致用。大一開始時,我們班上有一對情侶,交往兩年多沒一次爭吵的記錄,被當作神話在年級里廣為流傳。尹陽對此卻不以為然,他說絕對光滑的物體是不可能被抓牢的,摩擦的存在是難以分開的保證,同理可知,如果彼此間的摩擦系數為0,兩只手怎么能夠牽得長久。這套奇怪的理論唬得我當時一愣一愣的。
左2
大一的時光特別悠閑。打發時間的方法很多,而我們三個人最喜歡的是,在夏日習習的夜風中,買上幾瓶酒,坐在天臺的某個角落里指點江山,縱橫談笑,話題往往天馬行空,從小倉優子和藤原紀香哪個漂亮到張君寶是否是尹志平和小龍女的孽種等等,不一而足。
尹陽和劉羽經常會就某一話題爭得不可開交,而我李清河則在一旁慢慢地喝著酒,聽他們倆機關槍似的辯論,觀察局勢以確定自己的觀點。
這并不能說明我是個投機分子,實際原因在于,尹陽思維敏捷卻又不留情面,占得上風則極盡刻薄之能事,一旦發現辯不過劉羽,他便會沉思片刻,隨即輕描淡寫地改變立場——“嗯,其實我的意思和你一樣”,以篡奪革命果實;劉羽則不然,劉羽有著輝煌的中學史,他一直自視甚高,和尹陽平日里半開玩笑式的自吹自擂相比,劉羽的骨子里有著倔強的傲氣,因此要劉羽承認錯誤比讓他咬斷自己的舌頭還難,即使發現自己錯了也死不悔改,這也導致了劉羽不時處于被動位置,直被尹陽逼得臉紅脖子粗。這種時候,就需要我挺身而出了。我和劉羽聯合起來批判尹陽,直到此時尹陽才會明白自己又過火了,不再與我們爭論,只是嘿嘿地笑著,等到劉羽的臉上再次出現微笑,然后我們開始下一個話題。
每當我們三個都喝得麻木不仁的時候,就會勾肩搭背地挨在一起,放聲歌唱直到昏昏睡去。我們仨都走音走得很厲害,與其說是唱歌,倒不如說是咆哮來得貼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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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一第二學期的某一天,劉羽興沖沖地跑來拉著我們聲稱要參加院辯論隊的選拔,建議我和尹陽也一起參加。
講到這里有必要介紹下我們學校的論辯文化,我們學校作為一個資深的重點法科大學,培養出了一撥撥的政治家、法律人,位高權重者遍布四海,能言善變者如恒河沙數,口才正是這個專業的學生必修的吃飯技能。學校里的論辯氣氛和這座城市的霧一樣,濃得化不開,一個個致力于希望將來能用三寸不爛之舌笑傲法庭的人湊在一起互相指責,場面可想而知。校辯論隊的強大更是令其他眾大學發指,我校毫無懸念地以全國大學生辯論賽上長勝隊伍的姿態而為其他學校所痛恨。天倫杯辯論賽是我們學校內一年一度的辯論大賽,而每年的比賽都會涌現出眾多將舌頭舞得比劍光還花哨的高手,在學校里待了幾年的老油條可能不知道校長是誰,但絕對會記得住歷屆的最佳辯手名單。
尹陽對辯論比賽相當不以為然的,當聽到劉羽的建議時,他笑得很不屑,躺倒在椅子上對我們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如果蘇格拉底去參加現代辯論比賽的話,絕對會被趕出去,因為他從來不穿鞋。辯論比賽發展到現在已經并非純粹邏輯思維上的較量,而是一種表演方式。其中摻雜了太多本不應屬于辯論的東西,比如穿著,比如站姿,比如時間限制等等。即使我在開場立論中,就把問題分析得入木三分,已經從邏輯上徹底宣告了自己的正確,連對方都心悅誠服,搞得這問題簡直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必要,然而比賽依然不能結束,還要駁論,雙方攻辯,自由辯論,總結陳詞,結果最后還很可能是我們輸掉了比賽,理由是我們的POSE擺得沒有對方好看。難以想象,這樣的比賽對我來說有什么樂趣可言。”
不得不承認,尹陽的說法極具說服力,讓劉羽和我一時都無言以對。如果說“瀏陽河”(劉陽河,三人姓名的拼湊)三人在年級里是以口才出名的話,尹陽無疑是最具實力的一個,劉羽和我在我們各自十幾年的成長經歷中都自以為極盡夸夸其談之能事,直到碰到了這個吹牛都吹得極具文化氣息的尹陽,才明白原來人外有人。
兩個小時后,我們帶著被強拉過來的尹陽,來到了院辯論隊的選拔現場。
“喂,事先說好哦,我只是陪你們來,我可不參加選拔。”尹陽嘟嘟囔囔著。
選拔的過程其實很簡單,先上去在辯論隊的師兄師姐們面前念一段讀白,再回答他們幾個問題就可以了。我和劉羽在前邊的一個師姐那報了名后,拉著尹陽在一個角落里坐下。
“喂,尹陽,你真的不參加嗎?考慮考慮嘛。”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不依不撓。
“我上個廁所。”尹陽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10分鐘后,從廁所回來的尹陽宣布:“我決定了,我要加入辯論隊。”
那天的結果是,當劉羽回答完評委們的問題從臺上下來的時候,從他那滿意的表情上來看,我知道劉羽進隊肯定是沒問題了。至于尹陽,不知他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只看到前一秒鐘還正襟危坐的師兄師姐們,突然就笑作一團,直到他們終于止住了笑,才意識到失態,紅著臉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點點頭后,示意尹陽可以離開了。
尹陽究竟講了些什么,沒人知道。有人問起,尹陽總是一臉的木雞樣:“我忘了。”也沒人好意思去問師兄師姐,久而久之,這成了辯論隊中排名第二的謎。
而排名第一的謎則是,尹陽為什么加入辯論隊。
關于這點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上了一次廁所何以對尹陽的價值觀有如此巨大的顛覆,同時,我和劉羽的百般勸說居然抵不上第四教學樓里一間廁所的悲慘結論,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處于一片陰影之中。
寫到這里你們一定會問,我怎么樣了,加入辯論隊了沒,答案是沒有。實際上我一點都不想加入辯論隊,我十分贊同尹陽對辯論賽的那套觀點,只是在充滿了對辯論熱愛的劉羽面前,我不可能像尹陽那樣無情拒絕,而當我站在評委們面前時,則故意表現得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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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年,我們院的辯論隊一共招進來10個大一新生。據后來的情況看,當年這10人之中,最出色的人有三個,一個是尹陽,一個是劉羽。而另一個,就是徐媛萌。
年級里的男生們在大一開學初曾經列出過一個“年級最難追女生排行榜”,徐媛萌以軍訓期間就拒絕了6個人的戰績名列第三,個人魅力不容小覷。徐媛萌來自我們的隔壁班級,長得干干凈凈,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女,但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卻是公認的好,此外,她身兼年級團支書以及學生會、青年志愿者協會、學生自我管理委員會中的數個職務,她的生活似乎就是在不停的學習與工作之間交替地忙碌著,然后等待期末開年級大會時,上臺去接過輔導員手中的一等獎學金獎狀,順便以學生代表的身份發個言什么的。
如果說一見鐘情的感覺像是被一道閃電劈過的話,劉羽則是被徐媛萌劈得四分五裂的那一種。在辯論隊第一次集合過的晚上,劉羽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描述起他今天碰見的那個可愛女生,說她氣質如何如何之好,長得如何如何之清秀,直激動的不能自已……
隨著辯論隊集合次數的增加,劉羽口中出現“徐媛萌”三個字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還常常問及我和尹陽的看法。這就直接導致了我們寢室臥談會話題的轉移,從以前NBA和足球的兩極格局轉化為徐媛萌一統天下,當然,大部分時候,劉羽都會遭到我和尹陽的強烈反對。
“你是說你喜歡上了那個學習機器兼工作狂般的女生?”尹陽直接表達了他的不滿,“真是難以想象,你每天和我睡在一個寢室里,審美眼光居然還停留在解放前。”
“是啊是啊,像她這樣的女生,很可能洗衣做飯什么都不行,到時候你成了一個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豈不浪費。”作為一個善良的室友,我還是很為劉羽著想的。
然而我們倆的苦口婆心終究沒有起到效果,不久后,劉羽開始和徐媛萌約會。一個多月后,劉羽和徐媛萌在經過一次次親切會談、深入交流,終于達成了共識,將在未來的日子里建立起生活、學習、經濟上的長期戰略合作伙伴關系。
當劉羽向我和尹陽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尹陽手中的物理書應聲落地,我和尹陽對望一眼,緩緩地說了一句:“什么時候請客?”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發現自己躺在寢室的地板上,廁所里正傳來劉羽慘絕人寰的嘔吐聲。
根據尹陽事后的描述,我和劉羽那晚醉得幾乎邁不開步,劉羽在回寢室的路上逢垃圾桶必吐一次,而我則擔心污染了我的愛床,打死不肯上去,堅決要席地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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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學年第二學期的第13個禮拜的星期五夜晚,學校大禮堂天倫杯開賽。
揭幕戰是我們民商法學院對陣經濟學院。雙方隊員進場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尹陽,這小子一改平時的邋遢,穿著筆挺的西裝倒也很有幾分帥氣。
一般來說,天倫杯的正式比賽辯手大都來自大二,只有極少數大一新生能夠有機會,那一年,代表學院上場的大一新生有兩名,分別是打一辯的徐媛萌和打三辯的尹陽。
劉羽正和其他的辯論隊員一起,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我看著劉羽的后背,心里莫名地有些沉重,劉羽之所以沒能上場,完全是因為他的位置也是三辯,和尹陽重合。
那場比賽的辯題是“讀大學,思考和學習那個更重要”,正方經濟學院認為思考更重要,而反方民商法學院認為學習更重要。
尹陽打的是三辯,主要任務是負責攻辯環節,即和對方三辯進行互問辯駁。對方三辯名叫胡耀,經濟學院的隊長,此人擅長掰文言文和名人名言,在去年的天倫杯上大出風頭,率領經濟學院差點殺入半決賽,無奈隊友實力太過不濟,最終導致他與最佳辯手失之交臂。
攻辯時間,首先由胡耀發問。
胡耀一抬手,說道:“古語有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古人教晦我們,只有將學習上升到思考的層面才能掌握到真正的知識,對方辯友可同意?”
尹陽鎮定自若地答道:“這句話的確是告誡我們不能光學習不思考,但是并不能表明思考比學習重要,對方辯友肯定也聽說過這么一句話,‘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我相信這句話能夠更好地闡述思考與學習間的關系。”
胡耀接道:“請問對方辯友,俄國的十月革命,英國的工業革命,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愛迪生發明燈泡等等這些推動了人類前進的事情,是思考出來的,還是學習出來的呢?”
掌聲。這個問題很刁鉆,各種革命和發現、發明顯然并不是能直接學習得來的,但如果回答思考出來的,又正中對方下懷。
然而尹陽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方辯友,我們今天討論的辯題是,‘讀大學,思考和學習那個更重要,據我所知,愛因斯坦并不是在大學期間發現了相對論,愛迪生更是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笑聲),拋開這些不談,如果愛迪生的技術沒有人學習,我們仍舊將生活在黑暗之中,試問如果沒有通過學習把思考的成果發揚光大、傳承下去,思考又有什么意義呢?”
尹陽的言辭堅定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明亮的音色似乎在眾人耳邊不停地環繞,熱烈的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海水般地在禮堂內蕩漾,碰撞。
接下來輪到尹陽發問:“請問對方辯友是否同意學生應當把學習放在首位?”
胡耀答道:“學生把學習放在首位,這個概念中的學習實際上是為了與玩樂相區分,此學習并非彼學習,這個學習中包含了學習本身以及思考研究等等相關的概念,希望對方辯友不要偷換概念。”
尹陽繼續發問:“那么請問人是否天生就會思考?”
我不禁拍了下手,感嘆這個問題的精妙,尹陽的這個問題實屬兩難命題,因為如果胡耀回答人天生就會思考,那么尹陽一定就會指出既然思考像吃飯一樣,是人天生就會的,那么完全就沒有對大學生特意強調的必要,從而更談不上重要。然而,如果回答不是天生就會的話,則會陷入尹陽設計的另一條死路。
胡耀想了片刻,答道:“不會。”
尹陽笑笑:“那么綜合對方辯友的意思來看,大學生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思考,而是學會如何去思考對嗎?”
胡耀答道:“不是,學會思考是學習的一種過程,而思考則可以讓大學生得到學習之外更多的知識與啟迪,是人類進步的動力所在。”
尹陽說:“那么你的意思就是思考可以讓大學生得出學習所無法得出的結論,所以比學習更重要,是嗎?”
尹陽繼續發問:“那么,假如我們通過思考,得出的結論是學習比思考更重要,那么請問,到底是思考重要還是學習重要?”
笑聲。掌聲。
胡耀愣了半天,搖搖頭說道:“思考不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顯然,在攻辯環節中,尹陽占盡上風,而那晚的比賽結果也如二人間的對話一樣,最終,我們民商法學院以大比分的優勢首戰告捷,尹陽被評為全場的最佳辯手。
左6
誒,早啊,那天晚上你去看辯論賽了沒?
啊,那天有事沒去哦,聽說贏了嘛。
嗯,是啊,沒去太可惜啦,那個叫“陰陽”的辯手真厲害噢,嘖嘖……
這是首場比賽結束后的幾個早晨里,我們學院內最常出現的對話形式。
雖然不少人仍然會搞錯尹陽的名字,但是我們仍然可以下這么一個結論,尹陽紅了。
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一旦經過眾人之口的傳播就會愈發得玄乎,這段故事的版本也從一開始的大一新生力壓老將胡耀,升級到后來的翩翩美少年一人劍挑整個經濟學院。
后來的事實證明,揭幕戰只是尹陽的一個開始,在接下來的幾場比賽里,他依然搶盡風頭。而徐媛萌在略顯青澀的第一場比賽之后,也愈發地進入狀態,每次的開場立論總是能夠出口不凡,先聲奪人。自由辯論環節里,徐媛萌和尹陽經過短暫的磨合后便盡顯默契,一來一去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對后來被認為是院史上最好的雙人組合之一開始展露鋒芒。
最終,我們民商法學院在擊敗了實力強大的經貿法學院后,進入了天倫杯的決賽。
決賽之前兩天的晚上9點半。我正啃著一個大蘋果,拎著一袋子橘子往學校走。就在此時,我看到尹陽正從前面的一家咖啡廳里出來,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個女生和一個中年男子模樣的人,從那二人的行為及樣貌上來看,應該是一對父女,他們三個人就那么站在咖啡廳的門口說著些什么。不多時,那兩個人轉身離開了,留下尹陽一個人定定地若有所思。
正當我決定上前喊他的時候,尹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隨即瘋了般向學校飛快地跑去。我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邊,看著尹陽的身影漸漸湮沒在黑夜之中。
每一屆天倫杯的決賽都會是整個天倫杯最精彩,同時也是最慘烈的一場比賽。除了參加決賽的兩支隊伍的本身實力較為強大之外,更多的原因在于,凡是獲得了冠軍的隊伍,隊中的4名主力隊員便可以直接進入校辯論隊,從而有機會代表學校參加全國比賽,這在我們學校,對辯論隊,對學院而言,都可以說是擠破頭爭著搶的極高榮譽。
殺進天倫杯的決賽,這在民商法學院的歷史上尚屬首次,對手是實力明顯較弱的管理學院,也就是說,民商很可能一舉問鼎冠軍,如果那樣,本屆的最佳辯手基本可以確定是尹陽,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民商人沸騰。民商法學院作為全校第一大院,卻從未捧起過天倫杯的事實總是讓人有些許的尷尬,那晚,幾乎所有的民商人都到了大禮堂,希望能夠親眼見證期待中輝煌時刻的到來。
然而,那晚的結果是,民商慘敗。
第二天,學院中傳出了兩個消息。一是我們學院被人出賣了。二是那個人是尹陽。
決賽的辯題是“逆境利于人才成長還是順境利于人才成長”,我們學院的辯論隊在破題之初就犯下了極為嚴重的失誤,沒有對“人才”這一貌似普通的概念給出嚴謹的定義,然而僅僅是這樣,還不至于會輸得無還手之力,真正的原因在于對手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實施了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各種戰術,抓住這一破綻窮追猛打,從而徹底撕開了防線,大獲全勝。
而管院的二辯是個大一女生,兩天之前我在咖啡廳門口看見過她。
決賽過后的第二天,年級之中起碼冒出了10個證人證明在決賽前夕看見尹陽和她在一起,又過了一天,尹陽的家庭背景被人查出,更多的消息開始在學校內傳播。據說管理學院的二辯名叫王珊,與尹陽從小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更重要的是,王珊的父親是某房地產公司的大老板,尹陽父親的頂頭上司。整個故事的輪廓在民商人的口耳相傳中逐漸地明朗起來。
日子像流水一般滑過,后來的一切也都順理成章地發生,管理學院包括王珊在內的4名主力辯手入選校辯論隊,所有的民商人都咬牙切齒地咒罵管理學院的無恥與下流,而更多的咒罵卻是向著尹陽而來,寢室里,班級里,幾乎所有人都對尹陽冷面相對。不僅如此,每當尹陽走在學校的路上,總有許多人對其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這就是那個出賣了整個民商的人,而尹陽,對這一切卻沒有做絲毫的辯解。
他開始愈發沉默起來。直到某一天,當我和尹陽在食堂打飯,尹陽和一個插隊的人發生了爭執,那人顯然是個民商的學生,只見他將剛打來的飯菜猛地扣在尹陽頭上,指著尹陽的鼻子大聲罵道,操,你這民商的叛徒他媽的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我!在場的民商學生一起對尹陽發出了巨大的噓聲,叛徒叛徒的罵聲四起。
我氣憤不已,一把揪住那個人的衣領,尹陽拉住了我的手,一聲不吭地低頭走出了食堂,我只好作罷,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轉身追了上去。
我撥掉尹陽頭上的飯菜,“尹陽……”我看著他欲言又止,幾個月的比賽讓尹陽消瘦了不少,陽光下,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白得沒有血色。
他抬起頭來。這是怎樣的一種眼神,黯淡而又沒有光澤,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尹陽的眸子里看到這些,在我心中,他似乎一直就是那個恃才傲物的尹陽,那個樂天不羈的尹陽,那個豪言要成為全校頭牌人物的尹陽。
“李清河,你是不是也認為是我出賣了民商?”他低啞著嗓子問我。
“我……”我遲疑著。
“嘿……”尹陽慘笑一聲,“大概……我已經是眾矢之的了吧,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是吧,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歸根結底,是我自己的錯,嘿嘿,我一開始就錯了,我根本不應該加入辯論隊,根本不應該,不應該……”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實在不忍:“尹陽,你別這樣……”
他又看著我,笑了,他說道:“我沒什么,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要去辦。”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尹陽。那天晚上尹陽沒有回來,第二天,我們才知道尹陽的父親已經給他辦理了轉學手續,而尹陽也離開了這座城市,并更換了一切聯系方式。
后來的某天晚上,我在學校的花園里看到了掩面而泣的徐媛萌。當我和劉羽在天臺喝酒的時候,他告訴我,在決賽的前夕,他和徐媛萌分了手。
后來的后來,有消息說,尹陽到了北方的一個城市上學。
再后來,我們大三了,劉羽以學院辯論隊長的身份離開了辯論隊,為了專心考研,搬到學校外面去住。原本的寢室只剩下我一個人,而我則和其他同學一樣,過著忙碌而又悠閑的大學生活,日子依舊漫長而又短暫,我們忙著考試,忙著工作,忙著戀愛,忙著實習,忙著該忙著的一切,瀏陽河的故事,尹陽的故事,漸漸地被人們所淡忘,再沒有人提起那年的天倫杯,以及那時天倫杯上驚艷的尹陽,只有偶爾的幾個夜晚,當我一個人坐在依舊涼風習習天臺,不經意地哼著走調的歌聲時,會猛然想起,那年那條曾流在我們生命里的瀏陽河。
右1
如果你問我,在學校的六千大一新生中,誰將會成為學校的頭牌人物,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我,尹陽,就是那個人。
我叫尹陽。考上這個法科大學出乎我的意料,高考第一志愿意外滑檔,在我和我的老師父母跌破眼鏡的同時,我也做好了參加高四的準備。后來收到這所第二志愿學校的通知書,我放棄了上理工類大學的想法,打點行囊,和王珊一起來到這個霧氣繚繞的城市。
大一的生活很清閑,沒事的時候我喜歡搬個小馬扎,在寢室里的試衣鏡前坐下,看著自己鏡子中的臉。我坐在試衣鏡前不是因為迷戀自己的長相,而是因為我在思考。每當看到自己的臉,腦海中便會靈感不斷,思維活躍得就像沸開的油鍋。高中時,一旦碰到解不出來的數學或是物理題目,我便會拿出鏡子照上一陣子,效果立竿見影。久而久之,我養成了對著自己思考的習慣。在鏡子前面我曾經突發奇想,猜想任何大于2的偶數都可以轉換為2個素數之和,我將思路告訴數學老師后,數學老師目瞪口呆地告訴我,這個猜想在幾百年前人家歌德巴赫就已經猜想過了。
這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感到沮喪。
“你談過戀愛沒有?”劉羽問我。這個問題很無聊,卻常常讓大一的新生樂此不疲。大家都初來乍到,忙于打聽對方底細。回答談過,那么談過幾次,女朋友身高體重長相三圍照片之類的問題就會接踵而來;回答沒談過,就會被問想不想談,有沒有暗戀過誰等等。從這方面看,人都是一種八卦的動物,有著窺探他人隱私的本性。
“沒有。”我喝了口酒,回答道。這里的酒很重,沒有家鄉的酒那種養人的感覺,但是沐浴著天臺上習習的夜風,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是吧,我也沒有,你為什么沒談啊?有沒有喜歡的人哦?”
我伸了個懶腰:“嘿嘿,我啊……”
李清河開腔了:“原來我們三個人都是白紙一張嘛,這么著,本著有福同享的原則,以后誰要是找到了女朋友得請兄弟吃飯?”
劉羽接著說道:“你們聽沒聽說過年級女生最難追排行榜?聽說排第三的那個是咱們隔壁班的,已經拒絕了4個人,還真想見識一下是什么樣的女生,這么有人氣。”
說完劉羽的臉上一副想入非非的表情。
我不打算戀愛。如果非要找一個理由的話,我想或許是缺乏感性的神經。因此,當別人戀愛的時候,我總是抱著一種看化學反應的態度旁觀著。而就我所見過的戀愛,無一例外地以分手告終,時間跨度從2天到2年不等,最終我得出來一個結論:戀愛是件費神且無聊的事情,就像釣魚。不同的是,釣魚常常還有收獲,而戀愛則常常帶來傷痛。
然而這些并不妨礙我和春心萌動的劉羽及李清河之間的友情。
我們一口口地喝酒,天南地北地海聊,空了的啤酒瓶子在我們面前東倒西歪地散亂著,涼風吹過,滾動的啤酒瓶發出了和地面摩擦時的清脆響聲,這在寧靜的夜空下顯得很愜意。
我時常想,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情,瀏陽河的感情是不是會一直地就那么好下去,然而命運就像我們三個人的名字一樣,既然是條河,就注定了要被蜿蜒曲折的河道所左右,總有一天,我們要遇上分岔口,然后流向各自的大海。
右2
我和她的第一次遇見發生在第四教學樓的廁所門口。實際上,當時我沒一點想上廁所的意思,只是希望避免劉羽和李清河再次動員我加入那傻里傻氣的辯論隊。
就在我毫無目的地走到廁所門口時,我看到了她,便沒有辦法再移開我的眼神。
每個男人的記憶中都曾有過這樣的一幅畫面,橘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欞柔和地鋪灑進來,面前的姑娘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金黃之中,時間和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等待著徐徐抬頭時的驚鴻一瞥。
當她抬起頭來看到我的時候稍稍有些驚訝:“尹陽……?”
她的一絲驚訝換來了我萬分的錯愕:“嗯?你……認識我?”
她笑笑:“嗯,是啊,你們瀏陽河嘛,蠻出名的,你……也來參加選拔?”
“嗯……”我不知說什么好。陽光之下,她明媚的笑容讓我的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把沾滿水珠的手甩了甩說:“……加油吧,如果是你的話,我覺得肯定沒問題的。”
“對了!”沒走兩步,她又回過頭來,笑著說道:“我叫徐媛萌,要記住這個名字。”
1分鐘后,我向劉羽和李清河宣布:“我決定了,我要加入辯論隊。”
右3
世界上還有比失去心愛的人更悲慘的事情么?有。那就是你心愛的人成了你的嫂子。
徐媛萌成為我的嫂子有個過程。
從小到大,我跟別人有過很多次的辯論,除了我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被我爸以詞匯量上的優勢擊敗過一次外,此后基本就沒怎么輸過。這也使得我對自己的口才很是自信。然而在徐媛萌面前,我的機智我的博學我的幽默便通通逃到九霄云外,我變得瞠目結舌反應遲鈍,每當我在學校的林蔭小道,碰到迎面走來的徐媛萌時,我的面部神經總是趨于癱瘓,不得不擺出一副木雞臉,漠然向她揮揮手,在擦肩而過之后,心中卻是一陣陣的懊惱。
劉羽是個高傲的人,但這僅局限于男生之間,談到愛情就不同了,劉羽告訴過我,追女生的要訣只有3個字,不要臉。果不其然,在劉羽厚臉皮的強大攻勢下,他和徐媛萌的關系也是一日千里。客觀地說,劉羽本身的條件不錯,基本上具備了女生心目中白馬王子的大部分生物學特征,加之甜言蜜語,豁出去了沒理由會有哪個女生不動心。
在某個下雨的日子里,劉羽向我和李清河宣布:“從今天起,徐媛萌是我的女朋友了。”
那晚,劉羽請客,我生平第一次喝醉,在洗手間里一個人吐得稀里嘩啦。
模糊的印象之中,我依稀記得劉羽和李清河趴在桌子上的腦袋,以及徐媛萌臉上的淡淡緋紅。沒想到她酒量這么好……
當我昏昏沉沉地從寢室里跑出來的時候,徐媛萌正站在宿舍的大門外。
“我走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我看了看外面,已經接近午夜,學校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送送你吧,這么晚了,而且……這離女生宿舍還有一段距離。”
徐媛萌看上去似乎稍稍吃了一驚,然后低頭說道:“好啊,那……謝謝了。”
深夜的學校沒有了白日里的人聲鼎沸,顯得一片靜謐,我和徐媛萌默默地走著,踩在積滿雨水的道路上,咯嘰咯嘰的聲響回蕩在安靜的校園里。昏黃的路燈倒映在無數個水洼之中,仿佛一盞盞的落地小燈。
我看著走在我前方一步的徐媛萌,腦子暈得厲害。
“我認識你……你叫尹陽。”
莫名的,腦子里開始倒帶一般,回想起遇到她的點點經過。
“對了,我叫徐媛萌,要記住這個名字。”
倒帶的最后,是一臉驕傲的劉羽。
“從今天起,徐媛萌是我的女朋友了。”
不甘心,看著近在咫尺的徐媛萌,我突然泛起一陣強烈的不甘心。我想,如果那時的我醉得徹底,便也不會不甘,如果完全沒醉,那么我也不會做出接下來的事情。在距離女生宿舍大約還有一百步的地方,我突然開口:“等等。”
“嗯?”徐媛萌停下來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等等。”
“怎么了?”徐媛萌開始覺得有點奇怪。
我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些,然而仍舊徒然,腦子里仿佛灌了鉛一般地沉重,我眨了眨眼,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我說出了我此刻唯一能夠組織起來的語言:“我喜歡你。”
她似乎驚呆了。
徐媛萌臉上的驚訝越來越濃,直到我的最后一個音節落下后很久,她才漸漸恢復了平靜,然后低下頭來。
“騙人,”她的聲音稍稍有些顫抖,“你不是很討厭我么?你怎么會喜歡一個學習機器兼工作狂一般的女生?你的審美眼光又怎么會停留在解放前?”
我的心臟停頓了一下:“這些……是劉羽告訴你的?”
徐媛萌倔強地咬著嘴唇,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我苦笑了一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的那一天就開始喜歡你了。”
一滴淚水從她粉嫩的臉頰上滑落,說出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
“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廂情愿。”
那天的結果是,我和徐媛萌終究沒能在一起,我還是劉羽的兄弟,而她,仍然是劉羽的女朋友。然而也并非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們選擇了一個擁抱。
我不想對當時的情況做過多的細節描述,我只能告訴你,我和徐媛萌在昏黃的路燈下擁抱了30秒左右,當我嗅到她淡淡的發香的時候,整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時間似乎靜止了一般。在那一刻,被我擁在懷中的不是劉羽的女朋友,而是和我兩情相悅的徐媛萌。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記得,在那個下過雨的夜晚,在距離女生宿舍一百步的地方,我和徐媛萌談了一場30秒的戀愛。
“好了,放開我吧。”徐媛萌輕輕地說。
我松開胳膊,徐媛萌從我的懷里退了出來,這時候我發現我的胸前有一片濕潤的痕跡,徐媛萌抬起頭,我看到了她眼中掛著的眼淚,她笑了:“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尹陽。”
“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只是單純的朋友了,好嗎?”她問我。
“嗯。”我低著頭答應道。
她擦了擦眼角,說道:“那我走了。”
我站在那兒,目送著徐媛萌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右4
天倫杯開始前辯論隊最后一次集合,在師兄宣讀辯手名單時,劉羽坐在與我相隔5個座位的地方,看似漫不經心轉動著自己手上的筆。而我,則在默默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師兄念出了我的名字,劉羽落寞的眼隨即看了看我,我莫名地一陣慌亂。我一直覺得,那天晚上我對徐媛萌的表白就是一次背叛,而現在我又搶走了他的位置。
當師兄宣布解散之后,大家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陸陸續續走出訓練室,我還低著頭,慢吞吞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我的眼角一直在看著劉羽,我不知道我在期待著什么,或許是希望劉羽能夠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加油。
然而,當時我看到的是,劉羽很快收拾好了東西,走出了訓練室。
在那一刻,胸腔里某個角落有一陣隱秘的刺痛感一閃而過。
在大學里,我醉過2次。第一次是劉羽請客,而第二次則是在天倫杯首場勝利之后。
那天晚上的辯論隊慶祝,劉羽沒有來。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床上,我看了看表,是早上8點,頭疼得厲害,太陽穴上仿佛有個泵在突突地敲打著,我坐起來,看到李清河的床是空著的,而劉羽則正在桌前收拾著書包。
劉羽聽到了我醒來的聲響,頭也不抬地說:“醒了?”
“嗯。”我答道。
我的右手抓著床單的一角,毫無意義地揉捏著,劉羽則悶聲不響地收拾著東西。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我先開了口:“嗯,那個,你昨晚上為什么沒來?”
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因為我在劉羽抬起頭來的瞬間,從他似乎眼中看到了一絲惱怒。
然而這也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剎那,劉羽又低下頭去:“沒什么啊,我昨晚跑回來看書了,最近功課落下了一大節,我想補補了。我可不想落得兩頭空。”
頭似乎又痛了一些:“……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們……一起走吧。”
劉羽看了看表,抬頭跟我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去接媛萌,我還是先走了吧。”
捏住床單的手因酸痛不已,我松開手,看到掌心里滿是汗水。
右5
從小到大,我的女性朋友用一只手就能夠數得過來,如果這個比喻成立的話,王珊無疑是我的大拇指。
在我和王珊生命的前12個年頭里,我們兩家6口人一直租住在同一套房子里,直到王珊一家搬到隔壁大城市的高尚別墅群。共同的家,共同的學校,甚至常常共同的衣服,所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等等之類的近義詞你都可以用在我們身上,更多時候,大大咧咧的王珊就像是我的妹妹。我叫她丫頭。
本以為我和丫頭的交情就此中結,然而生活的軌跡猶如上帝的信手涂鴉一般令人難以捉摸,在我高三那年,父親跳出衙門,到王珊父親的公司工作,而高考過后又發生了兩件事,讓我和丫頭重新相遇,一是我家搬到了那個大城市里,二是我和丫頭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后來,我和丫頭都加入了各自學院的辯論隊。
當我收到丫頭的短信時,我正在辯論隊的訓練室里。
我們在討論的是下一場比賽的辯題——“逆境利于人才成長還是順境利于人才成長”。如果你看過那屆的天倫杯比賽,你肯定會記得,這就是決賽的題目。
那天的討論進行得很順利,7點左右師兄便宣布解散。
我來到學校外的咖啡廳門口,正當我到處張望的時候,我感覺到后背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回過頭去,看到王珊正滿臉笑意地站在我的面前,而在她的身邊,則是她的父親。
“王叔!”我驚訝地叫出聲來。
“誒誒誒,你什么意思啊尹陽,來了就知道喊一句王叔就沒啦?我站在這你都不甩一下。”王珊跺了跺腳,向我抱怨著不滿。
我呵呵地笑著,正要開口,然而此時遠處的兩個人卻吸引了我的目光。
劉羽正和另一個男生走在一起交談著什么,那個男生很是面熟,我卻一時想不起來。劉羽似乎也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
這些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劉羽和那個男生一轉身,消失在了下一個拐角。
“喂!你呆啦?”眼前是王珊揮舞著的手。
我回過神來:“……哦,沒什么,剛剛看到個熟人。王叔,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老爸啊,出差路過這里啊,所以特意過來看看我過得好不好咯,”王珊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順便來看看你是不是已經變心喜歡上別人了。”
王珊這丫頭,臉皮比長城還要厚些,她最喜歡在家長面前開著我和她的玩笑,然后看我一臉尷尬的模樣并以此為樂。
然而,此刻的我還在回想著劉羽,沒反應過來,臉上的表情沒及時跟上,這讓王珊很是沒趣:“哎,你怎么不臉紅啦,我這么說你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啊,臉皮變厚了嘛你。”
說完,她拉開咖啡廳的門,和王叔一起走了進去。一個小時之后,在咖啡館的門口,我送別了王叔和王珊,看著他們倆漸漸走遠的身影,我想起了劉羽,心里有些沉,這時口袋里一陣震動,我掏出手機一看,是徐媛萌的短信:“我在操場,你能不能來一下,我和他分手了。”
我抓著手機,向學校方向飛快地跑去。
右6
在跑著的路上,我設想了很多我和徐媛萌見面時的場景,比如她是否哭得一塌糊涂,比如她是否會一下子撲到我的懷里。然而沒有,徐媛萌只是靜靜地站在我面前。
“怎么回事?你們……”我彎下腰,用雙手撐在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徐媛萌看著我,緩緩地說:“我提出的。”
“為什么……”我的氣息沒調整過來,顯得很紊亂,然而此刻更亂的是我的腦子。
“因為你。”徐媛萌靜靜地說出三個字。
整個世界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他……知道了?”我問道。
“知道,我告訴他,我喜歡的人是你,不是他。”徐媛萌垂了下眼簾,嘆了口氣,“不可否認,他對我很好,但是我對他并沒有……”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并沒有面對你時的那種感覺……我不停地在說服著自己,直到最近,我終于發現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做到,我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今天晚上,我跟他坦白了,我們吵得很厲害……”
徐媛萌看著我,眼神清澈得猶如一汪清泉。
“值得么,不是說好一切都過去了。”我移開了自己的眼神,無可否認,在那一刻,我的心中滿是慌亂,我不知道如果我和徐媛萌在一起,我將怎么去面對劉羽,面對我們的友情。
“是否值得,就全看你。”徐媛萌的眼中依舊是一片的平靜,仿若夜幕深垂之下波瀾不驚的海面
我的心疼痛起來,徐媛萌在找我說明一切之前和劉羽分了手,她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在徐媛萌靜靜的雙眸之下,我看到了暗暗的不安與近乎絕望的期待。
當時的我想了很久。我咬了咬牙,看著徐媛萌說:“對不起……”
決賽的前一天,當我牽著徐媛萌的手走進辯論隊的訓練室時,驚訝與不解凝固在所有人的臉上。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徐媛萌。而我看到劉羽的眼神在逐漸地變冷,變硬。
我再次看見那個男生的時候,是在總決賽的現場。平頭、消瘦蒼白的臉,個子不高,精明的眼神,這便是我對他的印象。
他是管理學院的辯論隊隊長,場上的一辯,兩天前的晚上我看見他和劉羽在一起。
當我們在整個學院面前慘不忍睹地輸掉比賽的時候,那個男生的眼中閃著一絲得意與狡黠的光芒。
右7
3個小時之后,在深夜的天臺上,我和劉羽爆發了一次激烈的沖突。
我從來沒有打過架,然而當時的我咬著牙,對著劉羽狠狠地揮過去就是一拳。劉羽沒有閃,他一個踉蹌,隨即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笑了。
我揪住他的衣領,大聲地罵他,劉羽則仰著頭,冷冷地看著我。我罵了很長時間,直到我筋疲力盡,我松開了手,低聲地問他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劉羽一把將食指放到我鼻尖前5公分的地方,大聲地罵道,他媽的,還不是因為你,你以為我愿意出賣民商么,都是你搶走了我的一切,你現在還來問我是為什么。
劉羽一罵開便收不住,聲音變得更高,我操,要不是你,我怎么會連院隊的正選都當不上?!這你還不夠,連我的女朋友都搶,你和那個賤人一起背叛我,你媽的還好意思來問我!!
當劉羽罵到徐媛萌的時候,我的心中仿佛裝滿了汽油被人一下子點燃開來,我揮出了第二拳,這次比第一拳更重,我大聲地怒吼著,關徐媛萌什么事情?!你有種罵我啊!你別以為那天我沒看到!你把整個民商的失誤出賣給管理學院的時候,徐媛萌還沒跟你分手,還好好地做著你的女朋友!
劉羽捂著鼻子,這次的他沒有選擇忍受,當我一說完,他便飛快地朝著我臉上打出了好幾拳,我只覺得腦子里“砰砰砰”地響了幾下,隨即倒退幾步,眼前一陣暈眩,嘴角,還有鼻子中,都涌出了一股溫熱的濕潤感。
媽逼,你說完了吧?!劉羽用力推了我一把,狠狠瞪著我,此刻,他雙眼通紅,鼻子上、嘴角邊都是血跡,模樣很是可怕,我知道此時的我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劉羽的拳很重,天知道他以前是不是練過拳擊,我不得不將背靠在天臺的欄桿上,支撐自己不倒下去。
關徐媛萌什么事?!你以為我不知道?枉我瞎了眼,一直把你當好兄弟,你卻在我宣布有女朋友請你們吃飯的第一天就來勾搭那個賤人?你以為那天我喝醉了?你們的眼神,根本就不正常,你以為我沒看見么!在女生宿舍門口你們抱在一起!尹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徐媛萌!你不知道,我在心里多么重視你這個兄弟!你一點都不知道!你不了解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比起女人,你的背叛才更讓我感到難過你知道嗎?!尹陽!
劉羽通紅的雙眼閃爍出一抹晶瑩,但他迅速地擦去了。
是,我承認,徐媛萌的事情的確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劉羽,但是你這樣做,你不怕被所有人唾棄嗎?!你不怕擔上叛徒的罵名么?
劉羽笑了,掛著血的嘴角咧開來。劉羽的聲音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漠,尹陽,你以為就這么結束了么。你看著吧,被所有人唾棄、身敗名裂的人將會是你,你記住,這是你欠我的!
說完,劉羽頭也不回走了。看著劉羽消失在樓道的入口處,我雙腳一軟,坐倒在了地上。
劉羽的話并不只是單純的威脅。
在那天晚上,看到我和王珊王叔在一起的人并不止劉羽一個,比賽之后的第二天,年級里就開始有了風言風語,同時涌現出了一大批的證人證明那天晚上確實看到我們在一起。沒過多久,我的家庭背景以及和王珊的關系相繼被查出,所謂的“真相”也呼之欲出——尹陽為了討好父親的上司,為了將其女兒送進校辯論隊,把民商出賣給了管理學院。
我不得不承認,當所有的事實片斷拼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如果我是個局外人,我可能也會相信這順理成章的一切。
短短一天,我從學院的三辯淪落成為民商的叛徒。我走在路上開始被人指指點點,不論是在班級還是在寢室,除了李清河之外,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所謂朋友。從那時起我明白了一條真理,沒有人愿意和叛徒為伍。
而我對這一切沒選擇辯解,我明白,我的種種反駁在眾口一詞鐵證如山的民商人面前將是如何地蒼白無力,而讓我沒有辯解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劉羽。在那天之后,我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劉羽在經過我面前時總是一臉挑釁,用勝利者的眼神掃視著我。某一次,劉羽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在我面前低低地說了一句,記住,這些都是你欠我的。
右8
決賽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的咖啡廳里坐下。我約了丫頭,而她還沒有來。我一手托著腮,看著窗外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為什么一切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眼前晃動著的,是劉羽的臉。憤怒而扭曲。
“喂!”不知何時,丫頭已經在我身旁坐下。
“尹陽……你干嗎要沉默?站出來揭穿他啊!”20分鐘后,得知了一切的王珊一臉氣憤。
我苦笑了一下:“有一堆人看到我們在一起,現在整個民商上下眾口一詞,人言壓死人,解釋不會有人相信,更何況……我手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劉羽出賣了民商。”
“我可以幫你證明啊!”王珊說道。
我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幫我證明,你本身就是嫌疑人。”
“那我找隊長去,讓他出來說明真相。”王珊執拗地說,“這樣的勝利,我可不想要。”
“你們的隊長?”我慘笑道,“他又怎么肯往自己的臉上抹黑?”
王珊一時無話,默默地吸著杯中的飲料。我看到王珊無助的樣子,忍不住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丫頭,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你只會將事情越描越黑,沒有人相信你。總之,”我看著王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丫頭,這一切你不要說出去。”
王珊還想說什么,但是看到我的堅決,她遲疑地點了點頭。
在丫頭猶豫不決的面容后面,我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因為驚訝與憤怒而顯得蒼白。
徐媛萌正站在咖啡廳的門外,透著玻璃狠狠地瞪著我。我急忙放下搭在丫頭肩上的手,徐媛萌已轉身跑開。
我飛速地沖了出去。
操場。徐媛萌一臉哀怨地看著我,沒有一句話,而這比她指著鼻子罵我更讓我難過。
我搖搖頭:“媛萌,你誤會了,我和丫頭之間什么都沒有,我也沒有出賣民商。”
徐媛萌冷笑了一聲:“沒什么?!沒什么就是可以抱在一起喝咖啡嗎?尹陽,我知道她是你父親上司的女兒,你這樣做,真的是太讓我失望了!到現在你還來騙我!”
“你不相信我?”
徐媛萌倔強地扭過頭去:“我相信我看到的一切。”
淚水盈滿了她的雙眼。
我將目光移開,不再看她,長長地吸了口氣,然后說道:“好吧,我明白了。”
說完,我轉身離開。這樣也好。你不用和我在一起,承受著罵名。
在一個陽光蒼白的日子里,我的腦袋上被人扣了一盤飯菜。
眼前晃動的是那人囂張而丑惡的臉,以及李清河憤怒地抓住他的衣領,耳中充斥著“叛徒叛徒”的叫罵聲。那一刻,我不知所措。
“李清河,你是不是也認為是我出賣了民商?”
如果,當時的你給我一個回答,或許我會選擇留下來,因為至少的至少,我還有你這個兄弟。然而你沒有,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猶豫和同情。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右9
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到機場,除了丫頭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即將離開。
我看著機場的四周,長長地嘆了口氣。
“丫頭,我走了,以后你自己在這個城市里要乖一點哦,學會照顧自己。”
王珊一反常態,沒有跟我斗嘴,而是很用力地點著頭。那時,我突然覺得,其實丫頭乖乖的樣子也蠻可愛的。
此時的王珊幾乎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了:“尹陽……我們又要分開了么……”
我笑了笑:“回去見,一樣的吧。”
我走過了安檢處,回過頭,丫頭在安檢門的另一邊向我用力地揮著手。
我向她微笑著揮手告別。轉身。
“尹陽!王八蛋!”
我渾身一顫。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那副模樣,一臉的淚水,一臉的倔強。
隔著安檢門,徐媛萌大聲地對我吼著:“王八蛋!你想就這么偷偷摸摸走了嗎!你想以后都不再見我了嗎!尹陽!”
她顯然是跑過來的,胸脯還不停地起伏著,嘴唇微微有點發白。她沖了過來。然而,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安檢人員攔住了。徐媛萌被拉住的身軀不屈地掙扎著:“尹陽!你不要走!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不在乎其他的一切,別人怎么看也好,你做沒做過什么也好,我不要你走!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尹陽!”
她撕心裂肺地喊著。
我看著丫頭,丫頭眼里的不安一閃而過,她別過臉去:“我……覺得有必要告訴她……”徐媛萌毫不理會,仍舊向我怒吼著:“尹陽!你出來!你給我出來!你個王八蛋!”
徐媛萌的臉及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
“丫頭,幫我照顧好她。”
徐媛萌身子一軟,坐倒在地,捂臉放聲大哭。我不忍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走向候機廳。
徐媛萌的哭聲漸漸變得遙遠了。
我坐在候機廳的座椅上,身邊放著我的行李,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打開手機,快速地給劉羽發了一條短信:“劉羽,或許像你說的,是我欠了你,我不該喜歡徐媛萌,不該加入辯論隊,沒有我,你本來會過得很好。現在我要走了,愿你一切都好。”
短信發出去后,我開始編輯另一條長長的短信:
“媛萌,很抱歉,我還是走了,這不像我的作風,是吧?
爸爸已經給我辦好了轉學手續,我要到另一個學校了。對不起。我失去了我的朋友們,就連李清河都不相信我,我失去了你,我失去了劉羽,劉羽失去了他向往的辯論舞臺和心愛的你。在這里,我們都是輸家,沒有人開心。請原諒我自私的決定。
但是,我一直都深深地、深深地喜歡著你啊。
我記得我們的相遇相識,我記得那個下過雨的晚上我對你的表白,我記得在操場我們一起做出的選擇,我記得你淡淡的發香,記得你那猶如清泉般的雙眼。
然而,或許我們注定就只有這短短的緣分,明明相愛,卻沒法廝守在一起。我想,可能我們的愛情就像是劃過夜空的一顆流星,絢麗而又注定易逝。
希望你不要恨劉羽,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之一,或許就像他說,是我欠他的。
希望你不要恨李清河,不怪他,是我也會懷疑的。
尹陽”
當我輸完最后一個字,將短信發出時,開始登機了,我看著手機上“已發送”的字樣,關掉了手機的電源,取出了手機的SIM卡,掰成兩段,丟在了腳邊的垃圾箱中。
隨即,我登上了離開這座城市的飛機。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我看到景物開始飛速地倒退,隨著一瞬間的超重感,飛機帶著我無可挽回地飛離了地面。一年的生活,我和太多的東西注定只能擦肩而過,這座城市如此,徐媛萌如此,瀏陽河亦如此。
我將頭靠在了座位上,然后閉上眼睛,把耳機塞入耳中,ipod傳來了約翰列儂略帶傷感的嗓音。
責任編輯陳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