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人的爭吵

剛到北京那陣，我和女友在城區一個偏僻的小院里租了間房子。房東是一對下崗夫妻，丈夫每日早出晚歸，騎著一輛摩托三輪到集市上販賣青菜。妻子最近因一場大病，走路時左腿擺著S型，就像風中的樹葉，一雙微瞇的眼睛有擦不完的淚。因此，她只能守在家里做些家務洗洗衣服什么的。

就這么一對夫妻，雖然一天在一起的時間非常有限，但一見面就仿佛是水火不容的樣子。丈夫的嗓門特別大，把桌子拍得啪啪直響，怒吼著，“我說的話你從來沒聽過，我苦苦弄點錢，你敗壞不了不算完……”那騰騰上升的怒火似乎要把整個屋子燃燒。“你看你，也不怕別人笑話……”妻子始終溫聲細語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我和女友都非常同情那個婦女。她的確不容易，那天我親眼看她把丈夫的外套洗好要往鐵絲上晾時，由于腿腳不便，幾次努力都沒成功，還險些摔在地上。我趕緊走過去幫她，她笑呵呵地對我說，這樣的衣服沾滿水特沉，還讓我把鐵絲降低了高度。看到丈夫還這樣對她，我不覺慨嘆，她失去了健康，愛情也隨之失去了。女友噘著嘴嘆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忽然她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我也成了大嫂這個樣子，你是不是也這樣對我？”我一把拉開她的手，說：“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好話！”

后來，我發現每當丈夫離家之后，那位妻子就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拿出一摞鞋墊仔細地納起來。她一次次抹去眼睛里涌出的淚水，細小的針不時地刺傷她的手指。我從她身邊走過，看到她正在繡一朵美麗的荷花，碧綠的荷葉青脆欲滴，映襯著那緋紅的花朵。她抬頭，看是我，笑了笑，繼續埋頭納起來。

我忽然明白了，她在追隨一個美麗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誰呢？

正在我不解的時候，院子外忽然響起嘟嘟的三輪車的聲音。那婦女慌了，趕緊把鞋墊收起來，搖晃著身子到了屋里，然后空手到外面迎接她的丈夫。

后來，我發現不管她納得多么專注，只要聽到丈夫的車響，就急忙藏起來，然后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肯定是為另一個男人納的。我忽然感覺他丈夫很可憐，自己辛辛苦苦掙錢，妻子卻心在別處，也難怪他每日寡言少語，看什么都不順眼。

當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女友時，她也呆了。說真正值得同情的是這個男人啊，他為什么不選擇離婚呢？我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是妻子成了這個樣子，他這個時候離婚有違道義吧……

戰爭終于爆發了。那天早晨我剛起床，就聽到男人怒氣沖沖地吼著：“你，你，你的眼睛瞎了就好了……”緊接著又看到好多東西被扔出了房外。“快，快去看看，”女友催促我，“別出什么大事！”我連忙走出房間，看到他們門口有好多鞋墊撒了一地，我頓時明白了，肯定是丈夫發現了妻子在外有人的證據，變得怒不可遏。

我想離開，可他們已看到我了，我只好來到他們的屋里。

丈夫正坐在沙發上抽煙，妻子不好意思地說：“兄弟，你大哥就這脾氣，你別見怪。”

“兄弟，我給你說說。”那男人把煙猛地掐滅了，用手指著妻子說，“她這樣你也看到了，可她從來沒為我想過。”

“嗯，嗯……”我支吾著，不知如何是好。

丈夫接著說：“我一再告訴她，你身體不好，在家能做點家務照顧好自己我就知足了，可她從來沒聽過。為這，我的外套穿臟后都是藏起來，可她還是找出來洗。這還不說，最近她又瞞著我弄了好多鞋墊，說是納一雙給幾塊錢。那活是她能干的嗎，她的身體累垮了，眼睛瞎了，讓我怎么辦！”

“我不是看你挺辛苦的嘛，我多少掙點總比沒有強吧。”

“我還稀罕你掙的那點錢，我這一副身板是吃閑飯長大的！”丈夫怒氣沖沖地說。

我聽著，第一次感覺爭吵也是那么動人。

原來，愛，并非都以溫暖燦爛的面目呈現，當它真正抵達心靈深處，有時候，它的面孔也許是隱瞞，是拒絕，甚至是怨恨。然而，這些不光鮮的詞語，早已被細細密密的歲月針腳縫合成一件貼身的衣服，雖沒有玫瑰的芬芳，沒有任何配飾的點綴，但它卻質樸，溫暖，入骨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