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古跡

石評梅

一、雞鳴寺

由東大參觀后，步行游雞鳴寺，沿途張綠樹作幕，鋪蒼苔作氈，慢慢地上臺山（即雞鳴山），幸而有兩旁的楊槐遮掉赤日，山間的清風拂去炎熱。到了半山已望見雞鳴寺，隱約現(xiàn)于濃蔭中。惠和拉著我坐在路旁的一塊石上稍息。望下去，只見彎曲的成了一道翠幕張滿的道。赤日由樹葉的縫里露出，印在地下成了種種的花紋。在那傾斜的濃綠山下，時時能聽到小鳥啁啾，和著她們嬌脆的笑聲，在山里回音，特別覺著響亮！我同惠和寶珍并著肩連談帶笑地上山去，約沒十分鐘的時間，已到了雞鳴寺前，一抬頭就看見對面壁上，畫著一幅水淹金山寺的圖。寺門上有四個大紅字是“皆大歡喜”。進去轉(zhuǎn)了有一二個彎就到了正殿，鐘聲嘹亮，香煙縈繞，八大羅漢里邊，只有二三個穿著新衣服——金裝，其余都破衣爛裳，愁眉苦眼，有種很傷心的樣子！羅漢中也同時有幸與不幸啊！

臨窗為玄武湖，碧水蕩漾，平靜如鏡，蒼苔綠茵，一望皆青。遠山含煙，氤氳云間，我問廟里的道士，說是“幕府山”。窗下一望，可摸著楊柳的頂頭，惠風顫蕩著，婀娜飄舞，像對著我們鞠躬一樣！湖山青碧，景致瀟灑，俯仰之間，只覺心神怡然，融化在宇宙自然之中。我們六七個人聚在一桌吃茶，臥薪伏在窗上慢慢地已睡去，我們同薌蘅談到北京東岳廟里的鬼，說著津津有味的時候，艾一情先生說：“天晚了走吧！”我們遂出了正殿。我臨走的時候，向窗下一望，已披了一層煙云的霧，把湖山風景遮了起來。一路瑟瑟樹聲，哀婉鳥語，深黑的林內(nèi)，蘊蓄著無窮的神秘和陰森。臺城的左右，都是革命志士的墳?zāi)梗讞钍捝⒒旰斟磺晃礊⑼甑臒嵫瑢⒂缆裨邳S土深處？

二、明陵

六月二號的清晨，我們由華洋旅館出發(fā)，坐著馬車去游明陵，一路亂石滿道，破垣頹壁傾斜路旁，燼余碑瓦堆成小屋，土人聊避風雨。一種凄涼荒蕪景象，令人不覺發(fā)生一種說不出的悲哀！行了有三里路，就到了朱洪武的故宮，現(xiàn)在改為古物陳列室。里邊的東西很多，但莫有什么很珍貴的，有宋本業(yè)寺嘉定經(jīng)幢，冶山明八卦石的說明：

朝天宮宋為天慶觀之玄妙觀，又改永壽宮；明洪武十七年，賜令百額朝賀習儀于此，自楊溥以來即為宮觀，此石傳有四世。又傳冶山之清殿下，為明太祖真葬處，石為青石所刻，在美正學堂在東北角治操場，掘得此石。

方氏荔青軒石刻殘石，鳳凰臺詩碣殘石，六朝宮內(nèi)的禁石礎(chǔ)。鳳凰臺碑記，節(jié)錄如下：

金陵鳳凰臺在聚寶門內(nèi)花岡，南朝宋元嘉中有神爵至，乃置鳳凰里，起臺于山中……臺極壯麗，憑臨大江，明初江流徙去，鳳去臺在，此碑始出土。

此外尚有多種，不暇細看。有明隆慶井床，舊在聚寶門內(nèi)五貴橋上。雞鳴寺甘露井石，銅殿遺跡，系粵匪毀殿時所余，重十八斤，佛十七座。明報恩寺塔磚（第八層），高一尺四寸，寬一尺，為蘇泥制，上鐫佛像多尊。大明通行寶鈔銅板。六朝法云寺銅觀音像，清瑞云寺古藤獅像，此系神奇如活現(xiàn)，上坐佛極莊嚴活潑，刻工非常精細，高約四尺余。此外尚有宋朝刀劍數(shù)種，梁光宅寺鑄名臣銅像。最令人注意的，就是中間所立的方孝孺血跡碑，據(jù)云天陰時血跡鮮赤晶瑩，有左宗棠書《明靖難忠臣血跡碑記》。在此逗留僅二十分鐘，故所得甚少。上述皆當時連看連寫，惜未能多留，此團體中旅行之不便處。我出了陳列所的門，她們已都上車，薌蘅仍在車旁等著我。一路青草遍徑，田畦皆碧，快到明陵的時候，已看見石人石馬倒傾在荒草間，綠樹中已能隱約地望著紅墻。我們下車走了進去，青石鋪地，蒼苔滿徑，兩旁蒼松古柏，奇特萬狀。有冶隆唐宋大碑，尚有美英日俄法意六國保存明陵碑，中國古跡而讓外人保存，亦歷史怪事。正殿內(nèi)有明太祖高皇帝像，下顎突出，兩耳垂肩，貌極奇怪，或即所謂帝王像，應(yīng)如此。入深洞，青石已剝消粉碎，洞盡處，一片傾斜山坡，遍植柏槐。登其上，風聲瑟瑟，草蟲唧唧，小鳥依然在碧茫中，為數(shù)百年的英魂，作哀悼之歌！

三、紫霞洞

循著孝陵的紅圍墻下，繞至紫金山前，我一個人離了她們，隨著個引路的牧童走去。在崎嶇的山石里，濃綠的樹蔭下，我常發(fā)生一種最神妙幽美的感覺。那草徑里時有黃白蝴蝶翩躚其中，我在野草的葉上捉了一個，放在我的筆記本里夾著。我正走著山石的崎嶇，厭煩極了，覺著非常干燥，忽然淙淙的流水由山澗中沖出，匯為小溪，清可見底，映著五色的小石，異常美麗。我遂在一塊石頭上洗我的手絹，包了一手絹的小石頭。我正要往前走，肖嚴在后邊說：“等等我。”她來了，我們倆遂隨著牧童去。路經(jīng)石榴院，遍植榴花，其紅如染，落英滿地，為此山特別裝點，美麗無比。

牧童說：“看，快到了！”只見一片青翠山峰，巖如玉屏，晶瑩可愛！過石橋，拾級而上，至半山已可望見寺院。犬聞足音，狂吠不已。牧童叱之，遂嘿然去。至紫霞道院，逢一瘋道人，是由四川峨眉山游行至此，其言語有令人懂的，有令人百思不解的，其瘋與否不能辨，但據(jù)牧童說：“是不可理，說起話來莫有完。”紫霞道院中有紫云洞，其深邃陰涼，令人神清，有瀑布倒掛，宛然白練，纖塵不染，其清華朗潤，沁人心脾！忽有鐘聲，敲破山中的寂寞，撥動著游子的心弦。飄渺著的白云，也停在青巒，高山流水，興盡于此。尋舊徑，披草萊，回首一望，只見霞光萬道隨著暮云慢慢地沉下去了。

四、莫愁湖

進了華巖庵，已現(xiàn)著一種清雅風姿，游人甚多，且富雅士。樓閣雖平列無奇，但英雄事業(yè)，美人香草，在湖中圖畫，蓮池風景內(nèi)，常映著此種秀媚雄偉，令人感慨靡已！

登勝棋樓，有徐中山王的像，兩旁的對聯(lián)好的很多：

英雄有將相才，浩氣鐘兩朝，可泣可歌，此身合書凌云閣；

美人無脂粉態(tài)，湖光鑒千頃，繪聲繪影，斯樓不減郁金香。

風景宛當年，淮月同流商女恨；

英雄淘不盡，湖云長為美人留。

六代鶯華，并作王侯清凈地；

一湖煙水，蕩開兒女古今愁。

同惠和又進到西院，四圍樓閣，中鑿蓮池，但已非瓊樓綺閣，狀極荒涼，有亭額曰：“荷花生日”。兩旁的對聯(lián)是：

時局類殘棋，羨他草昧英雄，大地山河贏一著；

佳名傳軼乘，對此荷花秋水，美人心跡更雙清。

對面有樓不高而敞，額曰：“月到風來”，惜隔蓮池，對聯(lián)未能看清楚。再上為曾公閣，橫額為“江天小閣坐人豪”，中懸曾文正公遺像一幅，對聯(lián)為：

玳梁燕空，玉座苔移，千古永留憑吊處；

天際遙青，城頭濃翠，一樽來坐畫圖間。

憑窗一望，鏡水平鋪，荷花映日，遠山含翠，蔭木如森，真的古往今來，英雄美人能有幾何？而更能香跡遺千古，事業(yè)安天下，則英雄美人今雖泥滅軀殼，但茍有足令人回憶的，仍然可以在宇宙中永存。余友紉秋常羨慕英雄美人，但未知英雄常困草昧，美人罕遇知音，同為天涯憾事！質(zhì)之紉秋，以為如何？

壁間有聯(lián)，如：

紅藕花開，打槳人猶夸粉黛；

朱門草沒，登樓我自吊英雄。

撼江上石頭，抵不住遷流塵夢，柳枝何處，桃葉無蹤，轉(zhuǎn)羨他名將美人，燕息能留千古；

問湖邊月色，照過了多少年華，玉樹歌余，金蓮舞后，收拾這殘山剩水，鶯花猶是六朝春。

江山再動，收拾殘局，好憑湖影花光，凈洗余氛見休壑；

樓閣周遮，低徊靈跡，中有美人名將，平分片席到煙波。

莫愁小像，懸徐中山王像后憑湖的樓上，輕盈妙年，儼然國色，眉黛間隱有余恨，旁有聯(lián)為：

湖水縱無秋，狂客未妨澆竹葉；

美人不知處，化身猶自現(xiàn)蓮花。

因尚有雨花臺未游，故未能細睹湖光花影，殊為長恨。莫愁，俗人或以為樓閣平淡，荷池無奇，湖光山色，亦不能獨擅勝概。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胸有懷抱的人登臨，則大可作畢生逗留！湖光花影，血淚染江山半片；瓊樓綺閣，又何莫非曇花空夢！據(jù)古證今，則此雪泥鴻爪草草游蹤，安知不為后人所憑吊云。

未游秦淮河，未登清涼山。雨花臺草廳數(shù)間，沙土小石，堆集成丘，除帶回幾粒晶潔美顏的石子外，其余金田戰(zhàn)績，本同胞相殘，無甚可敘，省著點筆墨，去奉敬我渴望如醉的西湖罷！

1923年9月3日

若若選自《濤語》，1929年出版，上海神州國光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