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霖
最近關于顧頡剛的討論很多,話題多半是由近年臺灣出版近六百萬字《顧頡剛日記》引起的。作為現代中國最為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顧頡剛在古史、古代地理和邊疆地理、民俗學和民間文學以及古籍整理等領域,都取得了極其豐碩的成果。關于顧頡剛的生平和志業(yè),早前我們已經可以通過不少相關的研究著作得知一二,如鄭良樹《顧頡剛學術年譜簡編》、顧潮《顧頡剛年譜》、顧潮《歷劫終教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以及王煦華《顧頡剛先生學行錄》等。但《顧頡剛日記》的面世,在很大程度上刷新了我們過去對于顧頡剛的認識。此書北京中華書局據說也要出版,但說了多年,至今不見面世。而且鑒于各種原因,將來正式出版時恐怕也多半不能完璧。
《顧頡剛日記》保存了顧頡剛長達六十余年(1913年及1919年是片斷,1921年后基本完整)的所思所想,他的學術、事業(yè),他的愛情和家庭,他的社會和政治生活,幾乎完整的記錄了下來。不但顧頡剛本人將之視為“生命史中最寶貴之材料”,后世讀者也會被其中所蘊藏的大量豐富的史料所吸引。僅就現代學術史而言,《顧頡剛日記》中就保留了他與大量學人的交游。顧頡剛少年成名,一生處于學界的核心,現代學術史上的很多重大事件都和他有關聯。如今其日記出版,我們自然可以對諸如顧頡剛與魯迅之關系、與傅斯年之關系、與胡適之關系等問題加以考察,這些問題關涉現代文學史、現代學術史上的重大關節(jié)(如與魯迅之關系,自然關涉魯迅的創(chuàng)作、魯迅在廣州中山大學的前后心態(tài);如與傅斯年之關系,則關系到史語所的創(chuàng)立和宗旨以及顧頡剛本人竭力培養(yǎng)古史辨派的問題;與胡適之關系,更與新文學運動初期考證《紅樓夢》以及建國后批判胡適運動等有關)。然而日記中涉及此類問題,虛實不定,又多曲筆,需要專家來加以仔細考訂和分析。這里重點談的是顧頡剛和錢鐘書的關系。
《顧頡剛日記》中保留了一封錢鐘書的書信,以前從未公開過。1979年5月26日,錢鐘書給顧頡剛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頡翁大師道席:
晚一周來集中釣魚臺總結,昨夕歸,奉賜教,感甚。《中華文史論叢》承出版社贈送,故大作早已拜讀,極欽精博。公胸中無盡之藏,未盡之奇,雖得圣手書生腕脫指僵正難為役,安能有千首觀音供驅使乎!先此道謝,少間當趨候起居。專叩刻安,師母均此!后學錢鐘書
敬上。七九、五、廿六。
1979年,時年八十六歲的顧頡剛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華文史論叢》發(fā)表了《(莊子>和(楚辭)中昆侖和蓬萊兩個神話系統(tǒng)的融合》一文,這是他文革結束后發(fā)表的第一篇重要學術論文。很顯然,錢鐘書在信中對該文贊賞有加。不過,明眼人很容易看出來,這只是一封很客氣的社交信函。顧頡剛在日記中不經常粘貼朋友的來信,他為什么會將這封信粘貼5月31日的日記后面呢?難道是在乎信中的恭維嗎?恐怕是顧頡剛特別重視錢鐘書其人,所以重視其言。
錢鐘書比顧頡剛小十七歲,當錢鐘書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的時候,顧頡剛早已名滿天下,已在清華大學隔壁的燕京大學擔任教授。錢鐘書一生志業(yè)在于文學、哲學,與顧頡剛的學問并無多少交涉。但作為晚輩的錢鐘書,在顧頡剛生命的最后幾年,卻有著特殊的意義。
錢鐘書與顧頡剛本是1日識,1938年12月21日,大約是錢鐘書第一次拜訪顧頡剛?!额欘R剛日記》記載說:“顧良偕錢鐘書來?!?939年1月26日:“晤鐘書,談?!?月12日:“十二時歸,……至落梭坡,遇錢、顧二君,同歸。留鐘書、獻梁飯,談至二時半別去?!?月1日:“到鐘書、獻梁處?!?938年10月后,顧頡剛在昆明云南大學任教,住在昆明北郊浪口村。錢鐘書當年畢業(yè)后,到西南聯合大學任教。顧是蘇州人,錢是無錫人,屬同鄉(xiāng)。兩人在昆明開始有了交往。后來成為著名藝術評論家的顧獻梁當時和錢鐘書住在一起,從顧頡剛的日記可以看到,當時兩人經常一起活動。
眾所周知,錢鐘書1939年負氣離開西南聯合大學,后來從上海轉赴藍田師院,和他父親錢基博同校任教。而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化成了小說《圍城》中有趣章節(jié)。我們可以從《顧頡剛日記》中看到錢鐘書離開昆明的準確日期:1939年7月7日。是年春,顧頡剛的父親去世,但他不能返鄉(xiāng)奔喪,所以讓他的夫人歸家料理。7月7日的日記中記載:“六時起,與履安料理行裝畢,上車站,七時四十分車開。……履安與賓四、錫予、鐘書、物華等同行,頗有照應?!笨梢灾?,履安夫人在7月7日和錢穆、湯用彤、錢鐘書等先生一起返回江南。
抗戰(zhàn)結束后,顧頡剛與錢鐘書在上海重新聚首,不過,來往很少,只有1946年9月25日的日記中簡單地記載著“錢鐘書來”。兩個人見面,更多的還是在公開聚會上如1946年5月7日兩人一起參加了顧廷龍的宴會,當天參加的人還有葉景葵、洪業(yè)、徐森玉、鄭振鐸、高君珊、雷潔瓊、張?zhí)鞚傻?。同?0月5日鄭振鐸在家中宴請各方友朋,參加者除顧、錢二人之外,還有蔣慰堂、李濟之、魏建功、吳宗濟、屈萬里、徐森玉、顧廷龍等。
顧頡剛與錢鐘書的關系開始密切,是在建國后。從1954年開始,顧頡剛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研究員,錢鐘書此時已在文學研究所擔任研究員,兩人后來又都是中國科學院的一級研究員,成了同事,地位又特殊,便有機會一起出席各種活動。1962年4月22日日記中說:“到政協(xié)禮堂觀《風還巢》劇。與錢鐘書、文懷沙談。十一時散?!?965年1月23日:“到南河沿,參加學部中心小組學習,討論周總理報告中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之改造問題?!碑斕焐衔缫黄饏⒓訒h的有張友漁、呂叔湘、賀昌群、胡厚宣、錢鐘書、余冠英、吳世昌等人。
“文革”興起,顧頡剛和錢鐘書作為學術權威,一起受到批判。1966年8月27日日記中記載:“學部所屬各研究所之戴高帽人集中草棚前,聽批判,又游行兩匝?!袢罩罚鶠閷W部中作一總結,戴高帽者約七八十人,予以俯首,不能知其為誰,但知翁獨健、錢鐘書、陸志韋等皆在內耳。”十年動亂,學人間幾乎都不通音問,顧、錢二人的交誼本來泛泛,更加不會聯絡。直到1977年國慶節(jié)國宴,顧頡剛才再一次見到錢鐘書。日記9月30日:“六時車來,到人大會堂,赴國宴?!裢硗瑫娙耍簠问逑?、羅爾綱、錢鐘書、俞平伯、侯外廬。……”
不久之后,由于錢鐘書入住三里河公寓,兩人同住一個小區(qū),就開始有了一些交往。當時“文革”結束不久,學術活動開始逐漸恢復。以顧頡剛名聲之大,事務異常繁忙,可他畢竟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一直感到力不從心。此時錢鐘書冷眼觀察到了這個現象,便勸告顧頡剛,日記1978年5月5日說:“遇錢鐘書,致箴言?!姇鴦裼栉鹩谏鐣蠠o聊人往來,浪費垂盡的精力。又謂吾一生為眾矢之的,即因門下太雜之過。良友之言敢不遵從。我過于愛才,只要人家有一點長處,即不忍使其埋
沒。而其人一得社會地位后即行反噬,固不獨楊向奎一人而已?!卞X鐘書的話明顯在顧頡剛心里產生了影響,使得顧在日記中作嚴肅的自我省察。
這次談話后,雙方的感情明顯加深。5月8日的日記記載:“與靜秋散步,遇鐘書及其夫人楊女士?!姇蛉藯罱{,系蔭杭之女。其父別號老圃,于二十年代常在《申報自由談》中揭其所作歷史考據文字,予時頗愛讀,不知其能集成一書否。”顧頡剛那天才知道楊絳的身世,感到非常親熱。顧頡剛給錢鐘書贈送《中華文史論叢》上的論文,便在這兩次談話之后。順便提一句,楊絳之父楊蔭杭的文字后來結成《老圃遺文集》出版。7月18日記載:“與靜秋出散步,遇錢鐘書夫婦?!姇院檫~詩‘不將精力做人情語相勸,當勉力行之。我居三里河,實無異退休,惟有努力抓住此未來之五年,將筆記及論文集編好,庶不負一生勞力?!笨梢?,當時錢鐘書的話都點中了顧頡剛的心事,而當時兩人的關系,應該已經是錢鐘書所謂的“輸心”層面的。
從此,在顧頡剛的日記中,便經常出現錢鐘書和楊絳的名字,大多是顧頡剛散步時與他們相遇。如1978年6月8日:“涭兒伴散步,遇鐘書夫婦。”8月11日:“與靜秋、洪兒、大治在園內散步,遇鐘書?!?月29日:“與靜秋散步,遇錢鐘書?!?979年1月28日:“錢鐘書夫婦來。”2月4日:“靜秋到鐘書……家答訪。”5月24日:“與洪兒在院散步,遇鐘書夫婦?!?月17日:“與靜秋、春雨同到院內散步,遇錢鐘書?!?月25日:“出散步,遇鐘書夫婦?!?月31日:“與靜秋散步,遇鐘書夫婦?!?月13日:“與靜秋散步,遇鐘書長談?!逼渲?979年1月28日和2月4日大概是互相拜年。
日記中還有兩條史料比較重要。1978年7月11日記載:“與德輝散步,遇錢鐘書夫婦?!勭姇鳌豆苠F編》,約一百萬字,已付印。此君博極中外各書,而又謝絕一切人事,年方六十,正是有為之時,殊可羨也。”《管錐編》當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可見錢鐘書早前勸告顧頡剛“勿于社會上無聊人往來,浪費垂盡的精力”,確實是真誠的,是將顧頡剛與他自己飽滿的工作狀態(tài)對比之后發(fā)出的一種善意的勸告。
1979年5月18日日記記載道:“與靜秋伴游本院,遇錢鐘書夫婦?!姇鴧⒓哟韴F到美國周游,昨日方歸,云甚累?!标P于錢鐘書1979年的訪美,我們已從夏志清《重會錢鐘書紀實》一文中得知不少信息。根據這一條材料,我們可以知道錢鐘書返家的具體日期還有“甚累”的情況。
《顧頡剛日記》中最后一次提到錢鐘書是在1980年8月16日。當天的日記中說:“熱稍殺,坐車在園內小游。遙見鐘書夫婦。”四個多月后的12月25日,顧頡剛在北京去世,而他日記的截止日期是12月18日。顧頡剛一生勤奮不已,臨終前數年一直堅持筆耕不輟,除了“要無恨于此生”外,一定也和錢鐘書這樣的朋友的“箴言”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