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違于歷史與藝術之間

崔　軍

[摘要]歷史劇因其取材方面不同于一般影視劇的特殊性而往往引發(fā)爭議，故事性有余歷史性不足是最為常見的評判。依違于歷史與藝術之間的歷史劇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由歷史而生發(fā)出來的一種藝術形式，對歷史進行藝術化講述意味著允許虛構(gòu)，同時這一允諾也將歷史的求真與藝術的求美之間的尺度把握問題提上日程。“大事實小事虛”不失為解決此一問題的一種有效原則。

[關鍵詞]歷史劇；真實；虛構(gòu)；歷史；藝術

歷史題材電視劇以戲劇化的形式對某一段歷史進行藝術化的展現(xiàn)，帝王生活、宮廷景象、古人軼事等陌生而又新奇的內(nèi)容吸引著觀眾的眼球。而這條透過電視劇追尋過去的羊腸小道能否通向觀眾期許中的“羅馬”——歷史呢?歷史劇是否如此“可信”呢——這就牽涉到自歷史劇誕生以來就存在的關于歷史的求真與藝術的求美之間孰輕孰重的論爭，即歷史劇是以“史”為精髓還是以“劇”為本質(zhì)?歷史劇應當嚴格按照歷史的陳跡一絲不茍地復現(xiàn)過去還是隨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主觀意向來發(fā)揮?史學界對于部分史劇史實錯愕、漏洞百出、情節(jié)荒誕、史觀錯位的評判是否為空穴來風、無端苛責?一些劇作家堅持的“只對電視劇負責，不為史學買單”的回應是否科學可取?這些問題值得每一位史劇創(chuàng)作者深思。

真實與虛構(gòu)、歷史與藝術之間的關系莫非必然是此消彼長、難以共榮的嗎?歷史劇的熱播往往伴隨著對其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安排、韻味無窮的復古氛圍的喝彩，同時對其歷史性不足、真實性缺失的質(zhì)疑聲也不絕于耳。獲得觀眾與評論界雙重好評的電視劇《漢武大帝》其成功之處自然在于恰到好處地處理了上述關系。探討歷史劇創(chuàng)作中虛實把握的尺度問題，此劇應當是一個典型。

電視劇《漢武大帝》以《史記》、《漢書》為藍本，力求再現(xiàn)漢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民俗，全景式地描繪漢代人民的生活風貌。以恢弘的氣勢講述了漢武帝劉徹自幼年至古稀縱橫跌宕的人生，展示此間發(fā)生的七國之亂、儒道之爭、漢匈和親與爭戰(zhàn)以及宮廷生活、政治格局的整飭等影響國計民生的大事。在史實與虛構(gòu)的關系上，遵循著“大事實”“小事虛”的原則。即首先大處謹尊歷史。毋庸贅言，歷史的順序不能顛倒，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事件的面貌、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重要人物的大致面貌不能虛構(gòu)，特定歷史時期的環(huán)境氣氛、時代精神等等也應力求真實可信；同時，對細部多加雕琢。豐腴的細節(jié)是史劇的魅力之所在，因此細節(jié)處理意義重大。在歷史劇中，“真人假事”應該符合人物的原有面貌，以有助于進一步表現(xiàn)其性格、促進故事進展為原則。“假人假事”應當符合特定時期的歷史氛圍，具備歷史的可能性，切不可隨意編造。

不妨從劇中具體事件的描繪上勘驗此一原則。

僅以宮廷政變?yōu)槔稘h武大帝》一劇中共牽涉到文帝在位期間的七國之亂、廢劉榮立劉徹、粱王覬覦王權(quán)、武帝當政時期的淮南王陰謀篡權(quán)、太子劉據(jù)起兵等數(shù)次驚險有加的政治事件。這些事件《史記·卷一百零六，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漢書·吳王傳·七國造亂》、《史記·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漢書，淮南王劉安》等都有記述，詳情在此不再贅述。這些“大事”在歷史上是的確發(fā)生過的，那么如何把這些干巴巴的史實講述出來，轉(zhuǎn)化成故事呢?這就有賴于圍繞“大事”的那些充滿奇幻色彩的“虛”的小事的修飾。

抓住“大事”這一脈絡之后，創(chuàng)作者在“小事”上下足了功夫。譬如在處理梁王欲與景帝爭奪王位這一事件時，將史有記載的“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日：‘千秋之后傳粱王”即景帝主動提出自己千秋之后將傳位于粱王的愿望改編為冬至日梁王歸朝，太后竇氏趁合家團聚之際向皇上提出希望幺兒梁王能長伴左右以解思念之苦，進而提出讓弟弟做景帝的王儲。這一細節(jié)看似違逆歷史實則耐人尋味。這需從當時的歷史境遇說起：景帝繼位以來，外有匈奴進犯邊境之憂，內(nèi)有諸侯割據(jù)違逆朝廷之苦，大臣晁錯獻出削藩策，主張削減各諸侯國的封地，加強中央集權(quán)，而此時漢廷的實力尚不足以獨立完成此大業(yè)，于是景帝詔命胞弟梁王入朝，并予以隆重的迎接儀式，希望獲得他的鼎力支持。所以，歷史記載的景帝在酒宴上很隨意的一句千秋后傳位于胞弟的提議其實不過是用以拉攏人心，并非誠心誠意。而電視劇將這一細節(jié)更改為由竇氏提出立梁王為王儲，一方面有據(jù)可依：“孝王，竇太后少子也，愛之，賞賜不可勝道”，“十一月，上廢栗太子，竇太后心欲以孝王為后嗣”，偏愛梁王的竇氏的確有立其為后嗣的念頭，因此劇作者的這一改動合乎情理；另一方面，這種改動有助于為后期展現(xiàn)竇氏進一步干預朝政、打壓劉徹之母、控制初登王位的武帝等舉動做準備，從而為塑造其強硬的政治家姿態(tài)打好伏筆。宮廷斗爭如同一場拳擊賽，唯有雙方的實力不相上下時，賽事才會精彩，而劇作者的這一安排恰恰是為即將出場的漢武帝安排了一個足夠強勢的對手。

再以廢劉榮立劉徹一事為例，對于這一事件，史書上記載如下：身體欠佳的景帝曾有托付眾皇子于太子劉榮之母栗姬的想法，但被心無城府的栗姬一口回絕，于是景帝心生不滿。“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陰使人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景帝怒”“遂案誅大行，而廢太子為臨江王”。此時尚為美人身份的王姑趁景帝對劉榮之母栗姬不滿而暗中派人催促大臣奏請立栗姬為皇后，景帝想當然地認為是貪婪的栗姬慫恿大行令上奏，一怒之下廢了太子，改封臨江王。而在《漢武大帝》一劇中，創(chuàng)作者將“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一事移植到了長公主劉嫖身上。這一改動，對于劇情有至少三方面的益處：一方面合情合理——劉嫖具備做出這一舉動的性格和動機。劉榮被立為太子之后，“長公主嫖有女，欲予為妃。栗姬妒……謝長公主，不許。長公主欲予王夫人，王夫人許之。長公主怒，而日讒栗姬短于景帝”，栗姬因為長公主常給皇上推薦美人而心生嫉恨，一口回絕了長公主的提親。長公主轉(zhuǎn)而求其次，把女兒阿嬌許給了王美人的兒子也就是當時的膠東王彘兒。生性好強而又有強勢的母親竇氏撐腰的長公主劉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駁了自己顏面的栗姬，所以，“日讒栗姬短干景帝”。由此可見，“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從而使景帝厭棄栗姬母子，這一情節(jié)放在她的身上順理成章，且是一箭雙雕：既報復了栗姬，又為未來的女婿彘兒問鼎皇權(quán)掃除了障礙。另一方面，有助于推動劇情發(fā)展。按照長公主與王氏的約定，劉徹娶陳阿嬌為妃，生性驕橫高傲的阿嬌被封為皇后仍不滿足，苛責皇上寵幸她人，動輒搬弄其母輔助劉徹繼位的顯赫之功壓制劉徹，從而加快了己身痛失恩寵、衛(wèi)子夫受寵封后、衛(wèi)青被破格錄用稱將封侯的步伐。祖母竇氏、岳母劉嫖、皇后阿嬌、母后王氏的多方壓制勢必導致生性剛烈不羈的劉徹走向反叛。第三方面，這一改動有助于塑造更加豐滿的人物形象。費盡心機打擊栗氏母子讓劉螵一向飛揚跋扈睚眥必報的性格得以完滿展現(xiàn)，同時也暗示了陳阿嬌皇后之位的勢在必得與難以久居。不僅如此，這一細節(jié)對于塑造一個前恭后倨、野心滿腹、隱忍而富有城府的王氏起了延宕強化之功效。創(chuàng)作者將“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一事從王氏身上抹去，推遲了

其暴露真實秉性的時間。從而強化了人物的隱忍性格，增添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對觀眾而言，反面角色偽裝得越久、隱藏得越深、暴露得越晚，它所帶來的震驚和愉悅就越耐人尋味。

無需贅舉，《漢武大帝》一劇中這種通過刻畫精致的小事而實現(xiàn)對歷史進行藝術化講述的例子俯首即是。

以小事烘襯大事，這就要求史劇創(chuàng)作者具備雙重身份——首先要以歷史學家的身份對所要表現(xiàn)的歷史做盡可能詳盡的研究，去探索、挖掘歷史真實，這樣才能做到“大事實”；但研究歷史無非是依賴以文字形式存在的史書和實物形式的文物而進行的，對于牽涉歷史行進軌跡的重要事件及其見證者，其中自有記述——盡管這記述是簡略的，但對于事件細節(jié)以及人物心理、情感等歷史著作中多是語焉不詳，偶有涉及也是點到為止。歷史學家的擱筆正為劇作家馳騁才情提供了余地，可運用嫻熟的技巧、精妙的構(gòu)思將所得的材料加工成為既飽含歷史蘊藉又富有藝術意味的作品。由此可見，尊重歷史即尊重歷史事實以及其中蘊含的具體時代的精神是史劇創(chuàng)作的前提和原則，而以充沛的情感、豐腴的情節(jié)去描繪歷史，以鮮明可感的形象、曲折復雜的故事去揭示發(fā)人深省的史理則是史劇創(chuàng)作的旨歸之所在。

歷史劇顧名思義是關于歷史的“劇”，歷史是其取材的主要來源，這就決定了它大致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是有據(jù)可查的，但歸根結(jié)底歷史劇從本質(zhì)上講是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而存在，這就意味著它是通過藝術化的形式講述一個逼真的故事。郭沫若先生曾將歷史劇分為三大類：“寫歷史劇可用詩經(jīng)的賦、比、興來代表，準確的歷史劇是賦的體裁，用古代的歷史來反映今天的事情是比的體裁，并不完全根據(jù)事實，而是我們對某一段歷史事跡某一歷史人物，感到可喜可愛而加以同情便隨興之所至而寫成的戲劇就是興。”如果說“賦”的史劇是以盡可能精準地復現(xiàn)歷史為標尺的自然主義風格的作品，那么，“比”的史劇則是借助于歷史比附當下，以歷史化表述的形態(tài)完成現(xiàn)實主義訴求的作品，而“興”的史劇則是“借歷史之酒杯，澆胸中塊壘”的帶有浪漫主義特色的作品。三者之間并不存在截然的界限，區(qū)別之處僅在于劇中蘊含的主觀色彩的濃淡，即對歷史進行藝術化表述時虛構(gòu)程度的不同。既然歷史劇不以復現(xiàn)歷史為目的，那么其中必然允許虛構(gòu)-同時，一鱗半爪的歷史要轉(zhuǎn)化成形象豐滿的曲折動人的歷史劇，離不開藝術的鼎力相助，所以需要虛構(gòu)。

總而言之，在處理藝術與歷史間的關系時，需要把握住對歷史進行藝術化處理的尺度即虛構(gòu)的尺度，首要的是歷史的骨架不能丟，歷史劇必須在既定的歷史發(fā)展脈絡線上開疆拓土-藝術表現(xiàn)需服從于既定歷史階段的時代氣韻、歷史氛圍；做到真人真事不虛不假，假人假事合情合理。以藝術為利器，在歷史的寶庫里，定有挖掘不盡的精彩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