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營救在山城

秦拓夫

高考前犯事，貧苦優等生突然被警察帶走

2008年4月14日中午，重慶市涪陵區某重點中學的學生食堂門口，高三學生李濤吃完飯剛走出大門口。兩名警察就迎了上來。

見到警察，李濤一下就慌了。但他什么也沒說，乖乖地跟著他們上了車。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事找你嗎?”在距離學校不到4公里的荔枝派出所，警察開始訊問。李濤不敢看警察，兩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搖了搖頭。

“你寢室唐海龍的存折被人盜取了4500元。你知道嗎?”警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一些，面對這個靦腆的小伙子，他們不忍心正顏厲色。

李濤還是不說話，只管搖頭。

僵持了大約半個小時后，警察站起身說：“主動交代。對你是有好處的。如果你不愿講，我們現在就去郵政儲蓄所，把監控錄像調出來你自己看。不過我們告訴你，到那個時候你再講，性質可就不一樣了?！闭f完，警察帶著他走出派出所辦公室。一層樓的樓梯剛走完，李濤站住了，不肯再走。囁嚅半天，他怯怯地說：“警察叔叔，那個錢，是我拿的……”

出生于1989年7月的李濤是重慶墊江縣人，家住偏遠農村。母親患有嚴重的慢性肺炎，長期服藥。父親在重慶市區當“棒棒”，每月辛苦掙來的五六百元，除了家里生活費和給李濤一些在校的基本生活費外，剩下的幾乎全用于李濤母親服藥，家里一貧如洗。好在李濤自小聰明，頗有讀書天賦，學習成績從小學到中學一直保持在前幾名。父親從兒子身上看到了盼頭，拼命地供他讀書，指望他考取大學改變這個貧寒家庭的命運。

李濤明白自己的身上背負了父母全部的希望，所以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而寒酸的境遇讓他有些自卑，他平日很少與人交流，久而久之，他變得孤僻內向。

有一次，母親實在想他了，拖著病體到縣里的中學看他，給他帶了幾元零花錢，還給他帶了一袋新蒸的饅頭。這情形剛好被班上幾個同學看到了，嘲諷他：“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把饅頭當寶貝哩!”聽到別人這樣說兒子，母親辛酸得直掉眼淚，說：“濤兒，都怪爸媽不中用，等你將來考個好大學，有了份好工作，就不會再受這種委屈了?！薄皼]啥子的，媽，我不難受，你也莫難受?！崩顫催^來安慰媽媽。有什么好難受的，這種話他聽得多了!每一次聽見，李濤都暗自發誓，一定要考一所好大學，將來出人頭地，不再被人瞧不起。

遺憾的是，2007年高考，李濤因患感冒影響了正常發揮，僅被一所一般的大學錄取。辛濤心有不甘，認為自己考重點本科沒問題。于是，他咬著牙選擇了到涪陵區這所重點中學復讀。

2008年4月7日中午，同寢室的其他三個同學都出去了。李濤獨自看了會兒課本，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腹痛，打算出去買點藥吃，可是伸手摸遍口袋，僅掏出兩個5角的硬幣。這個月父親還沒有把錢存進他的銀行存折。他想，一定是父親拿不出錢來了。懂事的李濤從不主動向父親要錢，能熬一天算一天，沒錢開飯了，甚至一個饅頭，一杯自來水他也能湊合……可現在不是饑餓這么簡單，腹部的疼痛讓他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實在難以忍受。到哪里去找錢呢?他四處掃視，無意間目光落在唐海龍的床上。唐海龍家里很有錢，他的枕頭下面會不會有些零錢呢?

鬼使神差，他真的走上前去翻開枕頭，錢沒找著，卻找到一本存折。李濤心“咚咚”直跳，連腹痛都忘記了：4600元!李濤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父親要挑多少趟貨物才能掙這么多啊!想到自己連吃飯買藥的錢都沒有，想到高考在即，各種費用都要交，-想到考入大學后要想辦法去湊幾千元學費，他拿著存折的手哆嗦起來……

“后來，我就去了儲蓄所，輸入了唐海龍的生日做密碼。取了他的4500元錢，存進了我自己的存折?！崩顫鐚嵔淮曜约旱淖靼附涍^，又說，“叔叔，我把錢退給他就是，你們讓我回去吧，我下午還要上課?！?/p>

看到李濤這么天真無知，警察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

天真的不止李濤。接到荔枝派出所張所長打來的電話后，劉群普校長、許光文副校長、李濤的班主任和校保衛科科長等人，全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一起趕到荔枝派出所。他們同樣沒有充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讓李濤把錢如數退還給唐海龍后，學校再好好批評教育他，給他一個處分就完事了。

“按照重慶市的規定，盜竊800元就要立案，4500元已是個大數字了。我們已經報請局領導批準，對他實行刑事拘留。請你們通知李濤的家長?！彪m然也很同情李濤，但辦案民警必須秉公執法，愛莫能助。

李濤這才意識到自己回不了學校了，“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傷心和無助的哭聲，令在場的兩位校長心如刀絞。身材瘦小的劉校長慈父般地把李濤摟進懷里，說：“孩子，別哭，犯錯了不要緊。只要承認了、改了就好。相信政府會寬大處理的，我們也會想辦法幫你?！?/p>

當天下午5點多鐘，李濤被刑事拘留，送進涪陵區看守所。行前他提了一個唯一的請求：把課本和筆帶進去。警察同意了。

緊急大營救，給糊涂學子留一條出路

回到學校，劉校長首先安排班主任通知李濤的家長，將李濤過去所有的獲獎證書、榮譽證書全部帶到學校來。接著，他火速召開辦公會議。專題研究營救李濤的問題?！皬姆蓪用嫔现v，我們無權干涉司法機關辦案。但李濤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有責任和義務把他的真實情況如實向司法機關反映，爭取對他作寬大處理。”雖然學校的每位領導和老師都與李濤沒有任何沾親帶故的關系，但劉校長的話贏得了與會者的一致贊同。

一場營救自己學生的特別行動在這所學校里緊鑼密鼓地展開了。學校指定專人負責搜集和整理有關李濤學習和平時表現的材料，然后寫成書面報告，莊重地蓋上學校的印章。

2008年4月15日，劉校長帶著報告找到涪陵區公安局長馬世文?！白鳛樾ｉL，李濤做了這樣的事讓我很痛心。但我相信他是一時糊涂才干了這件傻事。撇開他的成績優秀不論，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甚至是一個差生，因一念之差就此斷送前程，也讓人惋惜。我代表全校6000多師生懇請馬局長，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和我們一起救救他!”

李濤的特殊情況，馬局長之前就已經了解了。而劉校長言辭之懇切，再次打動了這個硬漢。身為公安局長，他很明白，李濤涉嫌盜竊罪事實清楚。只能上報檢察院，由檢察院決定是否逮捕和起訴。可是在報送時間上，他們是有辦法可想的。按正常規定，刑事案件的偵查期限是兩個月，也就是說，公安機關可以在6月14日24時前將李濤的案子報送檢察院，可是這個時候，高考早已結束了!意識到他們能做的只剩下幫李濤爭取時間，馬局長明確指示預審人員：打破常規辦案程序，以最快的速度將案件報檢察機關。給檢方留出時間，給李濤留出時間。“一分鐘也不準耽誤!這個孩子誤不起!”馬局長下了死命令。

2008年4月18日，距立案之日僅4天時間，涪陵區公安局將李濤涉嫌盜竊罪提請涪陵區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速度之快，在該區刑事案捕歷史上絕無先例。

提請批捕的法律文書很快送到了區檢察院女檢察

官鐘曉渝手上。根據公安機關報送的材料，李濤一案案情清楚，證據充分。作為主辦檢察官，她只需把起訴書制作出來，把案卷移到法院就行。那樣的話，按照刑事規定，李濤將受到三年以下的刑法處罰。但鐘曉渝沒有作這樣的簡單處理。這一紙法律文書，一邊承載著法律的尊嚴，一邊承載著一個貧困學生和他的家庭的命運，她想到更多的是后者。

在此之前，區公安局預審支隊負責人戴澤友多次在電話上向她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校方領導和老師也多次到訪。許副校長的一席話尤其讓她心潮難乎：“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優等生，因為貧窮一念之差犯了法，任由他的一生就此斷送實在令人痛惜。失去這次高考的機會，也許他再也沒有機會了，貧困的家庭已無力支撐他重返校園。我想。對他實施寬嚴相濟的心靈拯救，也許遠比刑罰改造更有成效……”

4月20日上午，鐘曉渝和一名男檢察官走進學校，除了召集校領導與德育科、保衛科負責人，還有李濤的班主任、任課老師座談，還找來唐海龍。令兩位檢察官出乎意料的是，唐海龍沒說李濤一句壞話，還打心眼里佩服他學習成績好。他誠懇地說：“他拿了我的錢是不對，但他已經認錯了，錢也如數退還給我了。你們就對他網開一面吧!馬上就要高考了，他這么好的成績，如果不能參加高考，可能一生都毀了……”鐘曉渝問：“你就不恨他嗎?”唐海龍嘆了口氣說：“其實他也很可憐的。你們不知道，他家里很窮。聽說他讀書的錢都是他老爸下苦力掙來的。所以我不恨他，一點也不，只是希望他以此為戒，今后再不能干這種事。”

離開學校，兩位檢察官到看守所提見李濤。這個瘦弱而面色蠟黃的小伙子見到兩位檢察官，禁不住又哭起來，聲音凄涼悲切。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說：“我錯了，你們給我個機會吧，我要去考大學。我要是考不了，爸媽就沒盼頭了?！?/p>

鐘曉渝母性柔情的一面被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小伙子深深觸動了。作為母親，她心疼這個孩子，但作為檢察官，她又不能感情用事。

回到檢察院，她把調查了解到的情況如實向領導匯報，并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根據公安機關的偵查材料和我們調查到的實際情況，我得知李濤在案發前一直表現較好，也無犯罪前科和不良記錄；這次犯罪后，他積極退贓，認罪態度較好，且沒多大的社會危害性。我認為，對李濤沒有逮捕的必要。”

與此同時，另一路前往墊江的調查人員也回來了。通過向李濤原來所在的中學和當地公安機關調查取證，檢察官們了解到，李濤不僅過去沒有不良記錄，在讀初中和高中時還做過兩次了不起的好事。一次是上高二時，李濤在放月假回家的路上，碰到一個小學生不小心被河水沖走，他立即奮不顧身跳進水中把小學生救上了岸，還有一次，他路遇一位60多歲的老太太走山路十分吃力，兩人素不相識，善良的李濤硬是用自己并不強壯的身軀把老太太背過了那座小山……這兩件事雖然不算驚天動地，卻有力地證明了李濤一直是一個本質很好的孩子。那個小學生和那位老太太，無形中成了李濤的品格證人。

2008年4月23日，區檢察院專門召開檢委會討論是否對李濤實行逮捕。會上，多名檢察官提到了一個名詞：附條件不起訴。

這個制度發源于德國、日本，也稱“暫緩起訴”，是檢察官對構成輕罪的被告人暫時不提起公訴，同時要求被告人履行一定的義務，當被告人履行義務后，就不再對其提起公訴。它主要適用于未成年人犯罪領域，或者偶犯、初犯、被教唆犯，且必須符合三個要件：一是比較輕微的犯罪，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二是具有一定的條件，如認罪、道歉、補償、取得諒解；三是要求一定的考驗期。

雖然在重慶司法界并沒有過這樣的嘗試，但在國內卻已有先例。在對該制度的種種界定進行了字斟句酌的研究之后，鐘曉渝興奮起來；這個制度簡直是為李濤度身定做的!對于李濤，這無疑是個福音。經過一番審慎的研究和激辯，考慮到李濤的實際情況不會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檢委會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大膽作出了一個決議：是否起訴尚待研究，但起碼現在可以決定對李濤不予批捕，同時為了穩妥起見，實行監視居住。

頭戴“金剛箍”，悔過學子背水一戰考入名校

4月23日晚，幾名檢察官、警察、學校領導、班主任和李濤父母一起來到看守所的接見室。辦案民警宣布了檢察機關對李濤的“不予批捕、監視居住”的決定。

走出看守所，學校領導考慮到李濤回到原寢室不太合適，便在校外聯系了一間民房，每月租金50元，由學校支付。學校還專門安排一名老師和一名保衛干部做李濤的思想疏導工作，隨時掌握他的思想動態和情緒變化。

一個多月的時間飛逝而過，所有人的神經都越繃越緊，尤其是李濤。到了2008年6月6日，他更是一整天在小屋子里踱來踱去，無法安坐在書桌前。明天就要高考了，考不上怎么辦?考不好怎么辦?真的要回到看守所去嗎?他開始頭痛，內心惶恐無比。到了下午5點鐘，門被敲響了。開門一看，竟然是劉校長、許副校長、班主任許老師和德育科杜主任站在門外。

李濤愣愣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地撓著腦袋，不知該說什么。

“你不請我們進來呀?那我們就自己進來了喲!”眾人一邊跟他打趣，一邊擠進小屋，每個人手里都提著水果和飲料或其他食物。

，

“李濤，明天就是決定你命運的時候了。我們知道你很緊張。今晚早點休息，明天才有精神戰斗!我們所有人都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你是最棒的!”劉校長伸手理了理李濤有些蓬亂的頭發，幫他扯平他皺巴巴的衣領，自然得就像對自己的兒子。

李濤依然傻乎乎地站著，依然一言不發，但之前心里的惶恐突然消失了，一股熱流從心流注全身：他沒有想到，他的前途竟然牽動了這么多人的心扉!

“感謝你們對我的關心和幫助，”沉默了很久，率濤突然說話，“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厚望?！睆睦顫炖锫牭竭@番話，在場的人都高興不已。對極少與人交流、不善言辭的李濤來說，這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變了，他懂得表達自己的感恩之情了。

2008年6月7日，李濤在老師們的注視下走進了莊嚴的考場。6月23日，李濤的高考分數出來了：565分，高出重點本科的錄取線30多分!班主任許老師第一個在網上看到這個結果，高興得丟開鼠標，掏出手機分別打通了劉校長、許副校長及鐘曉渝檢察官的電話，把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一一告知。

2008年7月12日，“套”在李濤頭上的“金剛箍”徹底解除。當然，理由并不真的是他考取了高分——涪陵區人民檢察院是多方論證、深思熟慮后才作出這一決定的：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07年2月1日出臺的《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規定，對初犯、從犯、防衛過當、未成年人犯罪及親友、鄰居、同學同事糾紛等引發的輕微刑事案件，符合法定條件的，可以依法不起訴。犯罪嫌疑人李濤的盜竊行為已觸犯刑法，本應起訴追究法律責任，但考慮到李濤在犯案前一直表現良好，學習成績優秀，還有助人為樂的優秀品質，犯案后能積極交代犯罪事實，及時退贓，取得受害人諒解、有悔罪表現，且屬初犯，社會危害性不大。故此，經檢委會討論，決定對李濤不予起訴。

好一個“寬嚴相濟”!由此，李濤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轉折，李濤案也成為重慶市首例附條件不起訴案件。

拿到那張薄薄的“不起訴通知書”，李濤找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輕飄飄的一紙通知書，他卻感到重似千斤，以至于雙手不停地顫抖，幾乎無法拿穩；淚水洶涌而下，他卻不去擦拭，因為他希望能用這淚水沖刷掉自己一時糊涂的污跡，沖刷干凈自己曾起過貪念的靈魂……

2008年12月24日，上完晚自習回到寢室，他打通了鐘曉渝的電話：“鐘阿姨，祝您圣誕快樂!我還向您報告個好消息，我已考完的三門基礎科目得分全在85分以上?！?/p>

電話那頭，鐘曉渝笑了，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她，此刻臉上籠罩著一層母性的光輝。

(摘自《家庭》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