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登存
隨著影視在大眾精神娛樂中占主導地位,文學日益邊緣化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如何讓時下的文學走出低迷的困境?如何讓文學期刊在市場化的競爭格局中求得生存和自救?面對消費市場的淘汰法則,作家不得不考慮讀者的消費需求,以便創作出適合讀者閱讀口胃的小說文本。本文從《中篇小說選刊》中挑選三個文本,剖析當前小說創作在選材趣味、情節模式和結構套路上追求影視化的美學特征。
一、聚焦流行的世俗欲望
隨著活命意識的深入人心,文學不再承載高蹈的理想、道德、良知、正義的主流意識形態功能,對形而下的生存現場的掃瞄,對世態人情的洞察,對欲望狂歡的裸呈,構成了當下作家普遍的寫作姿態。央歌兒的《大戰》(《中篇小說選刊》第4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時下流行的生存現象學的解讀樣本。小說選取家長望女成鳳的熱點生活題材,父母對女兒高中成績下滑的焦心如焚和父母輩情感關系處于冷戰狀態的一段實錄,使小說具有普泛的閱讀趣味而贏得眾多文學選刊的轉載。這篇小說之所以走俏,是因為它描寫的生活對準了普通市民的現實困惑和心理訴求。
1.中產生活的幸福夢。小說以“我”的口吻講述一對母女的關系由緊張到趨向緩和的過程。女兒菁菁就讀于一所省重點高中,因早戀而導致學習成績陡然下滑。既然出人頭地的希望全押在高考這座獨木橋上,考不出高分意味著跟一流大學無緣。當初“我”是通過高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成了高考的受益者。“我”后來在追求生活品味上,能穿上CK牌牛仔褲,阿迪達斯運動鞋,能天天開車接女兒上學放學,能住上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這些都是高考帶來的實惠。可眼下的殘酷事實是,女兒因年輕和幼稚,抵抗不住愛情的誘惑,竟然和一個叫于柏的小男生感情上打得火熱,“我”哪能不動用一切手段來阻遏女兒這場荒唐的早戀呢?在“我”看來,幸福不可缺少的要素——孩子、房子和車子這些不達標,人生有何質量可言?這種實用主義的生存姿態,完全是用錢的多少來衡量情感的深淺。一種強勁的世俗心理,使小說定格在瑣碎的、感性的、自私的個人世界。庸俗的生活情調,市民趣味的蔓延風氣,使小說的敘述最后讓女兒向母親的勢利眼光繳械投降,終于認同現實中的愛情交易規則:“我們現在這么小,未來的變數好難講,與其指望青蛙變王子,還不如直接就找個王子呢!”
2.情感危機的都市病。小說中的“我”跟澤俊因愛情而結婚。倆人上高中時彼此就偷偷暗戀,在青春的夢想里,雙方哪怕為戀人付出生命都愿意。沒想到的是,當女兒開始品味愛情的時候,他們的愛情卻到了盡頭。朝夕相處的生活,不僅僅是因為熟悉而分手,更大的隱患是人的情感的不穩定性,使欲望中的男女說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好多的愿望,夠得著,卻抓不住。”步入社會的紅塵男女一方面在現實中摸爬滾打了一番,完成了原始積累,有點錢,有點地位,另一方面在情感的利益化追逐中,一切都以不顧此失彼為考慮焦點,在通透世故之后,很難相信愛情的童話。“我”和澤俊遭遇的離婚戰中,每輪的深層交鋒,尤其是觸及財產分配問題時,彼此見識了對方最惡心的一面。愛情真相的還原,使人變成了在環境和遺傳影響下的本能式沖動:“愛情是什么?它在生活中僅僅是一種裝飾,一旦生活暫時蒙上了一層陰影,它總是最先被犧牲掉。”在愛情的幌子下,裸露的是冰冷的現實法則:“錢可防身,可以讓人處變不驚。”由于靈魂的缺席,人在金錢和物欲的包圍中,享樂主義的幽靈跟人結成最親密的伴侶,陪伴人的頹廢和孤獨。
二、情節的鏡頭式呈現
商業化的浪潮,使文學帶有濃濃的人間煙火氣,從前的先鋒文本實驗被靠邊站,小說日漸向影視腳本靠攏,從而使小說的情節展開方式呈現出鏡頭式的場景化的審美視角效果。這種寫作模式在張子雨的《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中篇小說選刊》第3期)顯得特別突出,它更接近劇本的敘述套路。
1.人物的場景化呈現。《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的選題是愛情與金錢的故事,這雖然是被寫濫了的,但張子雨卻用一種新穎的形式來表現,從而給人耳目一新的審美感覺。楊槐樹與米蘭的愛情在小說一開場就以分手的場景來抓住讀者的閱讀興奮點,作者卻置身事外,完全靠人物對話交待愛情結局,給人一種如臨其境的逼真感。米蘭一心想找一把現成的梯子,然后一級一級地站到巨人的肩膀上,而從鄉下擠入城市的楊槐樹缺少必要的優勢資源讓米蘭留下來,顯然分手是勢所難免的。此后退出楊槐樹的視線的米蘭在小說的最后卻以令楊槐樹震驚的方式現身,原來她傍上的巨人竟然是梅局長的前夫,一個從官場上下海的房產開發商。人生充滿著驚人的相似性,楊槐樹是靠上梅局長的肩膀才脫貧致富的。楊槐樹和梅局長相識相交的過程,是以一幕幕的場景展示出來的。先是一個陌生人的電話,給楊槐樹打開一道機會的縫隙,接下來楊槐樹以一個杜撰出來的人名為借口來拜訪梅局長,并以送一塊奇特的菊花石給梅局長留下好印象。巴結官人的關節打通后,楊槐樹就直奔主題地獲取自己所要的獵物,破產的紡織廠的那塊地皮順利地經楊槐樹之手拍賣成交,楊槐樹由此拿到了一百七十五萬元的傭金。如意的算盤得到滿足后,小說又峰回路轉地借梅局長之口,說出楊槐樹的下套全在梅局長的掌控之中,“你在靠近我,我也在走近你”。就這樣一個權錢糾纏的故事被一環扣一環的情節鏈組接起來,娓娓道來,引人入勝,故事的收場既出乎人的預料,又在讓人信服的情理之中。小說中人物的生活和性格都靠人物的自身演示來展現,作者一直退居幕后,用一種影視化的敘事效果給讀者提供閱讀的快感。
2.人物內心世界的意象化。《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對難以捕捉的人物的內心世界,不用作家的想象式敘述,而是套用影視語言所擅長的意象來再現。小說一開始就以蒙太奇的鏡頭對準一棵老槐樹,再對槐樹深處的一個近乎完美的鳥巢和一只愛美的鳥作特寫式聚焦。樹和鳥的意象,其實是楊槐樹心境的外在顯現。在接下來的情節推進中,每當楊槐樹心潮難平時,樹和鳥的意象就會反復地出現。直到小說收場時,鳥的意象再次出現來點染主題:“這是什么鳥?”楊槐樹問。“牡丹鸚鵡,又叫‘愛情鳥。蘇紅說。”至此,楊槐樹和蘇紅的情感關系以鳥的意象作了形象的詮釋,讓人在回味中思緒悠悠,感喟綿綿,收到了極佳的審美震驚效果。
三、結構的順序推進模式
小說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對一些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的敘述。行動中的人物,因果線索完整的情節,具體明確的場景,這些因素組合成一個個社會生活中的事件。《上山釣魚》(《中篇小說選刊》第2期)講述的故事并不新鮮,但講述的方式卻很吸引人,顯然作者對讀者的閱讀趣味把握得很到位。
1.事件的線性敘述。《上山釣魚》圍繞修村級公路的事件統攝全文,小說一開場就是老村長張二炮找暴發戶唐不拽出錢給村里修路,原來張二炮在當村長時沒把路修成,留下一個不雅的綽號,他從村長的位上退下來后,
想跟唐不拽商量把村路修成,以了卻一塊心病。由修村路這事兒,牽引出縣秘書張成和葫蘆頂鎮鎮長陳保國,這倆人都想借修村路給自己撈取好處。鎮長陳保國把修村路當作自己的政績工程來抓,眼睛緊盯著唐不拽皮革包里的錢。縣秘書張成也不甘示弱,對龍飛村修路這項大工程,他跟唐不拽研究了一下午。但官場充滿著難以預料的變局,張成不小心得罪了李縣長,從秘書的位上被貶去編《政府工作動態》,陳保國也從鎮長的位上被弄來編《決策與參考》,倆人成了難兄難弟的一對搭襠。倆人眼看對修村路的事幫不上手了,沒想到一塊長有老枝嫩葉的靈異之石竟然又給修村路帶來了希望,縣委羅書記得了張成送來的這塊靈異之石;很快招來一幫這委那局的一把手,召開現場會,要把全縣第一條村級公路建成通車。可是,路卻修修停停,眼看就要鋪到龍飛村了,最后卻成了豆腐渣工程。小說以修路為線索,串起一個又一個節外生枝的故事,情節迭宕,新奇迭出。整篇小說遵循著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敘述模式,事件的來龍去脈清晰可見,隨著敘述時間的層層推進,故事的結局讓人在嘆服中水到渠成。
2.人物的并置關系。《上山釣魚》以修村路作為故事的敘述框架,表達的深層寓意是權錢交易的現實問題。這樣的故事已經被寫濫了,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讓人物始終處在意想不到的難堪境遇中,通過人物之間的糾纏關系來試探人的私欲的展現過程。無論是唐不拽,還是張成和陳保國,在作者的筆下都是敘事的主角,都是打著修路的幌子,其實是滿足自己的私欲。作者通過并置人物的敘述,用意是讓人物在行動和目的的比照中,看清人物的真實意圖和內心世界,從而表現腐敗問題的復雜形態。小說最后借曾任縣記者的許龍飛之口,說出了農民同樣也腐敗的殘酷現實的主題。在利益面前,所有的人都扭結成一團,從而構成一張整體性腐敗的社會關系網。
四、結論
通過對《大戰》、《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和《上山釣魚》三個文本的解讀,我們對小說的影視化敘事美學不得不作出冷靜而清醒的反思。
小說是一門語言藝術,如果一味迎合讀者的流行閱讀趣味,而不去追求語言的暗示性、聯想性的審美效果,這將降低小說的本體魅力。套用影視化的敘事規則,必將閹割語言在開掘人的內心世界、思想細膩而幽微的波動,生活多層面的膠結狀態等方面的優勢。影視的場景化、視覺化的可感形象,容易限制人的想象的深度和廣度。過多戲劇性的動作展現使敘事缺少應有的鋪墊和必要的過渡,人物的心理世界也往往被遮蔽。過多鏡頭語言的對白使敘事呈現出零散化、碎片化的重復,使文本缺少緊湊的邏輯聯系。
簡而言之,在影視劇本里,人們從形象里獲得可視性;在小說文本里,人們從形象里擁有感悟和聯想。不同文體有著質的規定性,遺憾的是時下小說的影視化敘事卻使這一界限變得晦暗而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