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穿透力與懸浮的意義場

徐　健

繼《我愛桃花》、《蓮花》之后，鄒靜之精心創(chuàng)作的第三部話劇《操場》今春搬上了首都劇場的舞臺。該劇不僅是成立不久的民間劇社龍馬社推出的第一部話劇，而且也是一部具有較高文學性與審美性的作品。由于實力派編劇的介入、知識分子的敘事立場及作品強烈的人文關懷，該劇首輪演出就受到了媒體的熱烈追捧和贊譽，成為今春京城戲劇演出市場上的一大亮點。在原創(chuàng)話劇創(chuàng)作精品缺失的當下，龍馬社的誕生及《操場》的出現(xiàn)，的確是一次頗有價值的探索，它似乎又讓我們看到了振興話劇的一絲希望和轉機。那么，《操場》到底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在它文學性、思辨性的背后，存在著一個怎樣的“意義場”?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他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與意義?這正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

大學教授老遲是《操場》中的核心人物。現(xiàn)實生活里，他是學者、老師、丈夫，本應具有知識分子的理性與沉穩(wěn)，然而，他卻沉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掙扎于永無休止的痛苦與焦慮中。為了躲避現(xiàn)實的喧囂，他獨自來到操場上，用三天的時間思考自己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他首先與自己的童年進行對話。人生的發(fā)展偏離了兒時的夢想，寄存在心中的那份單純與快樂在現(xiàn)實的擊打下早已灰飛煙滅。童年對他當下的現(xiàn)狀十分不滿，但他卻慶幸自己在“被人欺負、欺騙”的環(huán)境中“還活著”。他徒有學者的學識與清高，卻根本無法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妻子對生活的抱怨、不滿與日俱增，而他的思想?yún)s對這個世俗的世界無能為力。自己的女研究生因為一些曖昧的傳聞而沒有通過論文答辯，他也無力改變這種結局。在女研究生性愛的表露面前，他的思考被貶斥得“一錢不值”。不敢愛、不敢恨的老遲，只能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思考著“拖鞋為什么會發(fā)出鳥叫的聲音”這類瑣碎的問題。沉重的思想同現(xiàn)實中激情與性愛的缺失，使他對生活感悟由幻滅變成恐懼。他只有選擇疏遠世俗人生的方式，將自己囚禁在想象、焦灼、敏感的精神狀態(tài)中，尋求一種解脫。

孤獨的情緒貫穿在老遲生活的始終。他本想在操場上找到痛苦的根源，尋找思考的真正價值。但是，操場的經(jīng)歷非但沒有解決他的問題，反而愈加暴露出他性格的偏執(zhí)與現(xiàn)實生存的荒謬。天亮了，崔傻子告訴他看臺下的黑板后有一個死人，老遲以自我的痛苦為由，無動于衷。他“不想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對生命與人生的漠視與冷酷使他的思考變得乏味與冰冷。他固守思考的空間，困惑于自己是否“應該同流合污”，“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問題。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當他想獨善其身時，卻被西口洪充滿溫情、善意的故事所欺騙，成為協(xié)同作案的罪犯。文學的崇高、精英的思考輕而易舉地被騙子的虛假、偽裝所消解、迷惑，這使得老遲的痛苦更加擴大。他無法相信“善意”的舉動會與“犯罪”聯(lián)系在一起，更無法接受自己超脫思考痛苦的第一次努力竟然是一次被人利用了的滑稽表演。悖論的現(xiàn)實印證了崔傻子的話“高尚才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老遲全部痛苦需要世俗生活的介入才能緩解。而當他接近世俗，向野妓發(fā)出“偉大的生活學者”禮贊的時候，他又無意間害死了對生命失去信心的男人。這位被癌癥的誤診所折磨的男人，正是為生活的冷漠所逼迫，而老遲“一錢不值”的思索和虛偽矯情的價值觀念卻將男人對生存的信念徹底打破。“你不單對死人無動于衷，其實對活人也無動于衷，你假裝在痛苦地思索，你假裝委屈著，假裝堅持著。你讓人覺得冰冷，你學者身份的無情，比假癌癥的消息讓我更加冰冷。你讓一個死了的人又死了一次。”劇終，男人的話一語中的，它不僅戳穿了老遲痛苦心結背后的隱秘，解構了其身為知識分子的思考的全部價值，而且也推動了老遲對現(xiàn)世人生的反思，使其在朦朧中意識到麻木、孤獨的思考背后潛藏著的荒誕與虛無。

老遲是新世紀以來話劇舞臺上出現(xiàn)的一個獨特的知識分子形象。鄒靜之希望借助這一形象，傳遞一種感同身受的生存體驗，在自省的基礎上對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反思與批判。“準確地說，是我對自己的批判，《操場》里所有的人都是我，《操場》里所有的事我都干過。唯一不一樣的是我有痛苦，這痛苦代表一種光亮。知識分子最偉大的精神就是自我批判，而中國知識分子不愛自省，都以為是真理的代言人。”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立場在以往的同類題材創(chuàng)作中是少見的。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形象曾經(jīng)作為劇作家和時代的代言人而出現(xiàn)在話劇的舞臺上。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知識分子告別了對人文精神的追尋和終極價值的探索，在金錢至上，充滿誘惑的時代里，愈加變得迷茫和焦慮不安。他們急于尋求主體的價值和社會的承認，但又面臨著艱難的生存和身份危機；他們不想步入世俗和商業(yè)化的大潮當中，丟失自己的尊嚴，但是強烈的生存危機感又迫使他們向世俗靠攏；他們是精神世界的強者，但是物質上的貧乏令他們的精神缺乏依托，話語權不斷喪失，經(jīng)歷了由思想文化界的“弄潮兒”向市場經(jīng)濟背景下的“退潮兒”的身份的轉變。劇作家以親身的體驗準確把握住了轉型時代的知識分子心態(tài)，把自身面對現(xiàn)實時的疑惑和矛盾賦予劇中的人物，創(chuàng)作出了如楊利民的《危情夫妻》、王承剛的《熱線電話》、代路的《我曾經(jīng)愛過你》、張健鐘的《生為男人》、郭啟宏的《男人的自白》等優(yōu)秀的劇作。這些作品的共性在于：內(nèi)容上，著重表現(xiàn)特定時代里知識分子的失意與迷茫，展示人格的尊嚴與物質的誘惑交織狀態(tài)下，知識分子尷尬兩難的處境；價值趨向上，不再注重對其理性、啟蒙者的精神姿態(tài)的張揚，向現(xiàn)世生活回歸，關注生存中的實際問題，展示人在情感與欲望、物質與精神抉擇面前的失落、迷茫、痛苦，成為塑造這一群體形象時的普遍趨向。

鄒靜之筆下的老遲同樣帶有上述知識分子形象的影子，保持著與時代的“對話”關系，但他更為關注的是：面對一個紛亂嘈雜的物質世界，知識分子精神世界自我探求的艱難過程以及他們在社會價值認同上的困惑和不安。劇中，老遲為現(xiàn)實進行的痛苦思考，并非根源于物質世界的壓力，而是來自內(nèi)心的壓抑和苦悶。身為知識分子，他要保持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保留自己對學術和現(xiàn)實進行思考的權利。高貴的思考使他不愿妥協(xié)于現(xiàn)實的凌亂與真實。他不想知道外界的變化，他身上哈姆萊特式的孤獨與延宕，使其成為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為此，他可以拒絕欲望的誘惑，認為思考能戰(zhàn)勝一個人的欲望，然而“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欲望中，但很少有人透過別人的欲望看到自己的欲望，這就是日常實際”。在他躲避世俗欲望的同時，他的痛苦恰恰成為其自我壓抑、欲望游移的一種現(xiàn)實反映。老遲的形象具有巨大的張力和思辨性，在他潛意識與深層心理活動背后，我們不僅可以窺探出一個封閉在象牙塔內(nèi)的知識分子孤獨、苦悶的心理動因，而且還能在其逃避自我和現(xiàn)實人生的處境中，看到知識分子在社會責任與干預精神方面的缺失。薩義德說過：“知識分子的道德和原則不該構成一種封閉的變速器，驅使思想和行動前往一個方向，而且提供動力的引擎只能使用單一的燃料。知識分子必須四處走動，必須有立足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