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哲
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父親,就淚上心頭。父親臉上布滿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麻坑,極像是一張棱角分明的紗布。就為這一臉麻點,父親才成了高家倒插門的,我也堂而皇之隨了母姓,起名“高敬芝”。
姥姥討厭父親,盡管父親把家里地里都搞得利利索索,姥姥依然罵他笨。姥姥一般不讓父親抱我,不讓父親長時間與我在一起,怕我長得像他那樣難看。我也從不與父親一起上街,生怕別人知道我是麻子的女兒。二年級時開家長會,我央求母親去,可母親卻說:“芝兒他爹,我忙走不開,你去吧!”父親高興得滿臉笑開了花,不住地搓著他那雙黝黑大手,連聲說:“好,好 。”父親連夜把他那件洗得發白的上衣又用藍墨水煮染上了顏色,還翻出過節時才穿的新布鞋。第二天,父親歡天喜地拉著我朝學校走去,我故意磨磨蹭蹭,一臉的不情愿。還沒有走多遠,姥姥就在后面追著喊:“麻子,你少丟人現眼,我的孫女,我去開!”
父親一下子愣在原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無助地看著我。
父親每晚臨睡之前必定會為姥姥燒上一盆熱水,仔仔細細給姥姥燙腳。他總是趁著洗腳的時間,偷偷打量我,估摸我又長高了多少,從我與姥姥的對話中了解我學習和生活情況。
那晚說著,姥姥走了進來,看到父親摸我的臉,姥姥斥責道:“你不怕把麻點染到芝兒臉上嗎?自己長得像丑八怪,還想讓女兒長得像你?”父親那手觸電般縮了回去,小聲嘟噥,“不會傳染的。”
我抬頭看看父親,那麻點像一個個裝滿灰塵的小坑,可怕又難看。我趕忙到廚房倒了一盆清水,嘩啦啦地洗起來,聽到屋里姥姥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罵父親。盡管我皮膚光滑細膩,可姥姥依然不讓父親碰我。
17歲那年,我上了高中,父親也更賣力出外打工供我上學。冬天,我腳上長了凍瘡,我特想要一雙像同桌那種高腰紅皮鞋,又好看又暖和,無數次跟姥姥和母親說起,可因為家里窮,終也無果。那天放學后,漫天雪花飄落,我看到父親站在校門口,看到我,他一步一滑走過來,把懷中緊緊抱著的鞋盒遞到我手里,“這是你要的鞋,上學不比在家里,想吃什么就買,別省著。”說著,他把大檐帽往下拉了拉,朝我揮著手:“我是搭別人車來的,得趕緊走,天冷,你快回宿舍。”
我知道父親是怕別人看到他,可是這時正好有幾個在校混日子的同學走過來:“高敬芝,這個麻子是你什么人?”我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一個鄰居。”父親張張嘴,什么也沒有說。
高中畢業后,我以兩分之差名落孫山。父親安慰我說:“不上大學就不上吧,我教你畫圖紙!”以后的日子,父親在姥姥默許下,手把手教我如何看圖紙,如何畫圖紙,后來父親又把我送到當地一所建筑學校進修。畢業后,我被一家外資企業聘為專業設計人員。當我欣喜若狂跑回家報喜時,卻赫然看到父親的靈臺。我大哭著奔過去,母親告訴我,父親是為了多掙錢,自己天天節衣縮食,由于頭暈,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
我哭暈了過去。醒來時我眼前浮現出父親那熟悉的面容,那一個個麻點還是那么明顯,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難看,那是我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