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
在許多美國人心目中,馬丁·加德納(Martin Gardner)是一個大名鼎鼎的數學家,但他自己不作此想。他在芝加哥大學修的是哲學學士學位,接著上該校研究生院,只上了一年就輟學了,不想要碩士學位,更不消說博士學位。他后來完全是靠自己博覽群書、刻苦探索、認真研究、勤奮寫作而成為著名的哲學家、科普作家,成為人們心目中杰出的數學家和反偽科學勇士。

因為喜歡,成為數學家
加德納不認為自己是數學家有其道理。在數學上,他并未解開什么難題,也無重大的新發現,但他酷愛數學這個奇特的境域、美妙的殿堂,而且有心把年輕一代帶入其間,于是興致勃勃地寫起數學普及文章,用通俗、有趣、詼諧的生花妙筆來描繪數字的奇瑰、方程的奧妙和公式的內涵。始自1956年,直至1981年,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他一直在為《科學的美國人》雜志撰寫“數學游戲”專欄,敘說了許多數學趣話,傳播了許多數學知識。這個趣味數學專欄擁有大量讀者,不少青少年因為長期閱讀這個專欄而對數學產生濃厚興趣,最終邁上科學臺階,步入數學殿宇。

“數學游戲”,似乎給人玩兒、給人嬉戲的感覺。事實也如此,只有當你對一個事物發生強烈興趣、覺得非常好玩的時候,你才可能“玩”出名堂,“玩”出成績來。美籍華人國際數學大師陳省身有一次給中國天津的少年學生題字,寫的就是“數學很好玩”,看似逗樂兒,說的卻是實話,其中包含著他自己對數學的深情及其在數學領域內馳騁七句的極大樂趣。

1981那年,加德納夫婦半退休,兩年前已把家從紐約州搬到北卡羅來納州亨德森維爾。“數學游戲”專欄終止了,但加德納退而不休,繼續涉獵他喜愛的領域:哲學、科學、數學、文學、宗教,甚至魔術,繼續興味濃郁地從事探索、研究和寫作。夫婦倆感情篤深,幾乎在隱居狀態中享受著溫馨而愉快的家庭生活。他希望兩人都能活到21世紀,希望妻子比他活得長久,可甫入2000年,妻子便猝然病逝,他不禁老淚縱橫,唏噓不已。兩年后他返回故鄉州,與其兒子、俄克拉何馬大學教育學教授詹姆斯同住。
反偽科學建立在嚴謹學風上
俄克拉何馬州是加德納的家鄉,他1914年生于該州塔爾薩市。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在美國海軍當過多年文書軍士。戰后上完大學后便決定要當一名自由撰稿人,當一個作家。后來的事實說明,他是一個勤勉過人的學者和作家,為自己開辟了廣闊的探求天地,不怕辛勞,不怕繁瑣,搜集、整理了大量學術資料。有記者采訪他時發現,他家好像是一個收藏特殊信息的大倉庫,內有數十年來的雜志、日報和剪報,甚至還有“剪書”。記者請他談談他的資料庫時,他回答道:
“我的檔案庫是我的頭號商業秘密。我在大學時就開始搜集資料,把335張卡片都放在了女鞋盒里。在有復印機之前,我有毀書的習慣,從書上剪下我需要的段落,把它們貼在卡片上。有一次有個朋友瀏覽我的美國文學卡片,很驚訝地發現,我把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美國小說家,《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的幾本初版善本書都毀掉了。我開始掙錢后,把卡片放進了金屬檔案箱,并開始把完整的文章、大幅剪報和書信歸入折疊式文件夾。這些文件現放在二十多個鐵柜內,每個柜子有四五個抽屜。我還有一個很大的工具書庫,省了我去圖書館的時間。暫時我還沒有勇氣上網,因為擔心通過互聯網搜索信息會浪費太多時間。”
從女鞋盒到金屬箱子,從大鐵柜到工具書庫,加德納為自己建造了一座資料寶庫,一座知識金字塔,他自己就是站在塔頂之人。這個九旬老翁今天欣喜地站在那里,身旁堆放著他的70余部著作,真可謂著述宏富、卷帙浩繁,而其中反偽科學代表作《在科學名義下的狂熱和荒謬》(Fads and Fallacies in the Name of Science)最雄辯地說明,他的所有著作均非狂熱和荒謬的產物,而是他腳踏實地、嚴謹治學,勤奮著述的豐碩成果。
這部代表作早在1952年就已問世,1957年出了修訂版,早已成為美國學界反偽科學的富有創意,影響深遠的經典著作。1981年他又出版了《科學:好的、壞的和偽的》一書。除此之外,在年邁“退休”之后,從1983年至2002年,他為《懷疑論者》雜志撰寫反偽科學專欄“旁觀者筆記”,這些專欄文章后結集出版,共有5卷。
加德納在這些著作中揭露并批判了種種超自然的偽科學言論和現象。鼓吹萬物皆由上帝造成的“神造說”,用觀察星相來附會人間吉兇禍福的占星術,認為精神集中于遠處物體可使之移動或發生變化的“心靈致動說”,每一口食物均需咀嚼32次,也即讓每顆牙齒都咀嚼一遍的“弗萊徹細嚼慢咽法”,還有所謂的“超感官知覺論”,奧地利哲學家斯坦納的“人智學”,據稱可用來探尋礦脈或水源的“占卜杖”,不明飛行物來自另一星球之說“排除有害印象精神治療法”和“順勢療法”等等,都未能逃脫加德納的剖析和訾議。
為偽科學家畫像
加德納出身于新教基要主義教徒家庭,原來是個有神論者,相信上帝。美國基督教徒多如過江之鯽,正如社會評論家H.L.門肯所說:“今天在美國的幾乎所有地方,你從普爾曼型臥鋪車廂窗子里扔出去一個雞蛋,你一定會擊中一個基要主義者。”加德納也曾經是會被雞蛋擊中的教民,可一進芝加哥大學修讀哲學,加德納就很快全然不相信基督教教義。他原先對達爾文的進化論也持懷疑態度,可上了地質學課之后,他意識到那些攻擊進化論的神造論者都是些“瘋子”。正是那些“瘋子”對“神造說”的肆意渲染和狂熱鼓吹使他認清了科學有“好科學”、“壞科學”和“偽科學”之分,促使他以反偽科學為己任,勇敢地奮戰了一輩子。在美國南方很多宗教迷信恣行無忌的州,許多中學生物教師一直因害怕丟失飯碗而不敢教進化論,加德納為此感慨萬分,更加意識到自己肩頭反偽科學責任之重大和峻急。
在《在科學名義下的狂熱和荒謬》中,加德納為偽科學家們勾畫了五大共同特征:
1.偽科學家自詡天才。
2.他認為其他研究者都是愚蠢或不老實的
3.他認為自己思想遭圍剿,有如伽利略和哥白尼一樣受迫害。
4.他攻擊如愛因斯坦這樣最受尊敬的科學家及其發現的真理。
5.他杜撰名詞術語,文字艱澀費解,近似瘋話
加德納憤然指出,在真理已經得到科學證實之后,那些偽科學家們還在那里說地球是扁平的,還要制造永動機還要說疾病產生細菌而不是細菌引起疾病,他認為,制止偽科學散播的最好方法就是要讓大眾有知識,有科學頭腦,有能力區分真理和謬誤,有能力識別偽科學家及其偽作,如果德國人民當年能識別什么是好科學,什么是壞科學,他們就不會輕信納粹人類學家所大肆宣揚的種族優劣論,希特勒或許就挑不起那場瘋狂而殘酷的戰爭。
引起美國學界“懷疑者運動”
發軔抨擊偽科學使加德納得罪了不少人。那些偽科學家、保守的宗教界人士都視之為敵。他記得他的書剛問世時,有個電臺訪談節目每晚都要加以攻擊。有天夜里,他起床為兒子換尿布,打開收音機一聽,有個他認識的科幻小說編輯正在大聲叫嚷:“加德納先生是一個騙子!”
然而,可喜的是,他贏得了更多的支持者。有兩三代美國科學家、學者或非科學人士,在加德納的啟發和影響下,都一直在研究科學與偽科學的差異,在警惕并制止偽科學的出籠和作祟。今天,你在互聯網上就可以發現有關研究機構根據加德納的論說進一步闡述的偽科學家們的共同特點,其中有一則偽科學“十大特點”作了如下歸納:
1.偽科學家們所用語言聽來似乎科學,卻缺乏根據和證據。
2.他們對本無可懷疑的事物采取懷疑態度。
3.他們以軼事趣聞為證據來宣揚其主要觀點。
4.他們回避極可能會推翻其假設的科學實驗。
5.他們借助于那些人們無法加以評論和衡量的無稽之談。
6.他們不愿擺出可供研究的有意義的不同觀點。
7.他們無視邏輯上的混亂和矛盾。
8.他們要求別人相信其所言所語,而不要相信以經驗為依據的證據。
9.他們不愿受事實的束縛。
10.他們不愿顯示其知識積累過程。
加德納的反偽科學精神至今為人稱道,其反偽科學著作至今仍在再版,其論點至今不斷被人引述。人們贊譽他為“知識英雄”、“反對偽科學的斗士”。認知科學家、普利策獎獲得者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稱他為“本世紀(指20世紀)在本國產生的最偉大的知識分子之一”,“維護理性和好科學、反對我們四圍的神秘主義和反理智主義的最明亮的燈塔”。正是由于加德納的肇端,美國學界展開了持久的“懷疑者運動”,對超自然主義的唯心論觀點采取懷疑態度,對不科學的言行、不可信的宗教教義進行揭露、批駁。加德納參與創建的“超自然言論調查委員會”以及由該組織編輯,出版的《懷疑論者》雜志,30多年來,一直走在這場運動的最前列,在偽科學所散布的茫茫夜霧中舉起了明亮的科學火炬。
揭露“偽科學”,阻止社會傷害
有名讀者說,《在科學名義下的狂熱和荒謬》甚至比其50多年前問世時更有現實意義,因為令人感到可悲的是,至今還有很多偽科學家在兜售他們的偽劣貨色。事實也如此。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就有人搞了一本題為《熊貓與人》的教科書,拋出了所謂的“智慧構想論”。進入21世紀多年后,賓夕法尼亞州多佛學校委員會竟還投票決定在九年級生物課教學內容中加進“智慧構想論”。這個理論聲稱生物生命是如此復雜,應是由聰穎的、有靈性的“創造者”構想設計而成,這“創造者”可能是外星人,也可能是“時間旅行者”(即作科學幻想活動的某種生物)。其實,這個理論就是貼上新標簽的“神造說”,宣揚的還是基督教的觀點,只是不敢再公開用“神造”、“特創”這些詞語而已。
加德納也認為,今天在美國相信偽科學的人有增無減。他曾對采訪記者說,他小時候,只有一兩個占星學家為報紙寫專欄文章,而如今,幾乎所有報紙(《紐約時報》除外),更不必提許多雜志,都辟有占星術專欄,以致目前占星學家的人數超過了天文學家。連美國總統及其第一夫人也是占星術迷!這在100年之前簡直不可思議。另有人還在宣揚什么“順勢療法”,說什么“藥物成分越稀治療效果越好”。這種醫學謬論已經害死不少人,如今卻在大學校園里大行其道。
他預言說,不久的將來,迷信行為更會逐漸增多。保守神學家們鼓吹的“基要主義”(亦譯“原教旨主義”,該教派肯定超自然主義,認為《圣經》無謬誤,反對現代主義和自由主義神學),尤其是“圣靈說”,傳播迅速,不僅在美國,而且在其他國家,尤其在南美洲;不僅在基督教新教徒中間,而且也在天主教徒和猶太教徒中間。他說,對壞科學和偽科學的揭露,也可以防止政治領袖們受其影響以至有害于我們的社會和國家。他尤其憂慮共和黨將逐漸被宗教界右翼所掌控,而像帕特·羅伯遜這樣極端保守的基要主義者、宗教廣播員,居然還參加共和黨的總統競選,這實在是對國家的重大威脅。
揭露偽科學,對加德納而言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樂趣。他說,嘲笑那些迷信者的愚昧固然頗有意思,而批判假科學的過程也就是學習真科學、好科學的愉悅途徑。你應該了解與你所抨擊的偽科學相關的學說,比如,你得弄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這才能知道他的反對者錯在何處。你得掌握有關概率論和統計學的知識,才能意識到邁克爾·德羅斯寧的《圣經密碼》不過是一盆豬食而已(美國記者特羅斯寧在1997年出版的這本書內聲稱“圣經密碼”可以預言未來,預言政治暗殺事件)。
成就很熱鬧,生活很單調
加德納是一個執著地反對偽科學、迷信思想和行為的斗士,卻不是一個顧盼自雄、傲慢張狂之徒。相反,他個性淡泊、謙遜,斯文、恬靜,甚至有點兒靦腆。《懷疑論者》雜志記者采訪他時,有下述對話,可以證之。
記者:“您現在名聞世界,備受尊敬,您的著作啟發了兩代著名的科學家和學者,但您一般總是獨自一人工作。您很少參加大小會議。您的眾多敬慕者和讀者中很少有人見過您或當面聽您說過話。為什么會這樣?這是否對您有好處,比如沒有干擾,有更多時間寫作?這種單獨工作方式有何弊端?”
加德納笑而答道:“人們常說我羞怯,這是事實。我更喜歡面對個別人,而不是面對人群。我不喜歡參加派對,也不愿意發表講話。我愛單調不變的生活。沒有什么比獨自—人在書房里讀書、按打字機鍵盤更使我高興的事情。我慶幸自己能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而且還能養活自己。”
加德納的一生,確實過著一種在他人看來很單調、很枯燥的生活。但他的內心世界卻很豐富、很快活。什么東西使他最感愉快?他說,當他學到新而重要的東西時,學到以前不知道的科學和數學知識時,他最高興——環境單調不變,生活單調不變,但保持旺盛的求知欲望,埋頭讀書,勤于筆耕,不趕熱鬧場合,不喜出頭露面,于是就積累了淵博的知識、豐富的思想,于是就有了與壞科學、偽科學作斗爭的銳利武器,有了揭穿那些以科學名義販賣謬論邪說的偽科學家們的面目的匕首和投槍。
編輯 藍藝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