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周時間里睡不著一分鐘,于是渴望最后的安眠。當我從39個小時的昏迷中蘇醒過來后,我忽然感到單純地活著就是一個奇跡。
有時候,我想,對于心靈的健全和幸福來說,我們人生的許多東西其實是多余的,這些多余的東西甚至包括我們身體的某些部分,比如視力、聽力,甚或四肢。
這話由我來說,估計沒有說服力,大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我既不聾耳瞎眼,也不缺臂少腿,但這話由自稱是“幸福男人”的匈牙利殘奧擊劍選手塞凱賴什說出來,效果就不一樣了。
塞凱賴什曾經是匈牙利國家男子擊劍隊員,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獲得花劍團體銅牌。就在他雄心萬丈、夢想未來的時候,一場車禍讓他永遠地坐在了輪椅上。
“躺在病床上,我只想一個問題,”他在北京殘奧會期間對記者說,“以何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作為結束生命的前期準備,他對前來探望的女友提出分手,沒想到女友把他的頭抱得更緊:“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腿。”這就是說,對于真愛來講,腿,或其他東西可能是多余的。如今,那個愛他不愛腿的姑娘,已經成了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的母親。塞凱賴什發現,在殘奧會上能否拿金牌對于他早已不那么重要,幸福對于他,已經變得觸手可及,并不需要鍍金。
“聽著妻子在廚房里切土豆的聲音,自己在客廳里逗逗小兒子,讓他發出咯咯的笑聲,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說。
其實,我曾經有的幸福感比他還簡單。我雖然沒有失去胳膊或腿,但我16年前差一點失去生命。由于在3年時間里,我被迫成為一條自己吞噬自己的蛇,在吃掉自己身體之前,先吃掉了自己的睡眠。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我在一周時間里睡不著一分鐘,于是渴望最后的安眠。在一個凌晨,我把3種安眠藥全部吞下,藥量足以殺死一頭牛,3種藥每一種都是普通安定藥效的10倍以上。感謝前妻,感謝我以前的工作單位,感謝301醫院,感謝美國醫學界(當時301醫院剛從美國進口一臺從股動脈抽血透析的儀器),把我從死神手里拉了回來。當我從39個小時的昏迷中蘇醒過來后,我忽然感到,單純地活著就是一個奇跡。活著,對于我,已經沒有成本,只有利潤。因此,日落月升,云涌水起,都會讓我莫名感動,都讓我覺得世界是這樣完美。
我知道,這就是簡單的生之歡樂,它來自于生命的本源之中。我原以為這種歡欣應該像我下巴上的胡子一樣,來了就不走了,要不想讓別人看見它,除非你用剃刀。但最近一年多來的經歷讓我不敢這樣確信。我和人合作創辦了一家公司,因為資金被挪用,以及權力被架空等問題,我曾經失去不少睡眠和安寧。不期而遇的幸福感少了,天天困擾我的是那些本來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電話打了這么久為什么礦泉水還沒有送來?那個家伙為什么插到我前面攔走我叫的出租車?我發了短信他為什么不回?小區門口的這個破電子門除了給我們百姓制造麻煩,還能有什么用處……
這讓我體會到人類心靈中的某種可稱之為“底線平衡”的心理狀態:失去的越多,越容易得到幸福感:得到的越多,越容易感到不幸。有個故事說,一個國王生病,要借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襯衫穿三天,全國的王公大臣,百萬富豪都自稱自己不幸,終于找到一個自稱是最幸福的人,卻是一個沒有襯衫的乞丐。事實上,那個乞丐的幸福感是靠不住的。讓他在皇宮里住上三天,再把他丟到街上,他肯定會跌進不幸的深淵。我們不可能獲得一勞永逸的幸福感,如同這個世界不可能有一種終極的完美狀態。只要我們在生活,就定有得失。當你失去一切時,一點小小的獲得,都會讓你幸福;當你得到一切時,一點小小的失去都會讓你痛楚。
因此,只有“當下圓滿”,沒有永久完滿,因為完美與其說是世間萬物的狀態,不如說是人心的狀態。當你覺得世界的完美必然包含著不完美,你所有的獲得都伴隨喪失,所有的喪失都伴隨獲得時,在那個時刻,世界對于你就是當下圓滿的。但要保持這種心理狀態,需要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這個調整過程,在佛家和道家術語里,就叫作“修煉”。從這個意義上說,圓滿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個過程,因此也可以說完美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動詞,是一個趨向于幸福感的動態心理調適過程。
不過,完美并非完全與現實無關。當匈牙利劍客塞凱賴什失去雙腿時,他的身體確實殘缺了。但我們第一不能說,他的人生從此不再完美;第二不能說,整個世界都不完美了。因此,世界和人生可能局部不完美,但總體上是趨近于完美的。而且,只有知道了殘缺,才知道如何去完美;由局部殘缺帶來的苦難,還是學會實現完美的必備技巧,像塞凱賴什所做的那樣。
有個哲學家說,人生雖然有苦難,但生活總體上是美好的。但王爾德還說過另一句話,人間正因為有美,所以結局一定是悲劇。不知道佛學大師弘-臨終所說的“悲欣交集”,是不是凝聚了這兩層意思。
是的,完美是個動詞,但是一個沒有完成時的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