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文: 1977年6月生于江西新余。江西省作協會員。現供職于新余市委宣傳部,兼任市作協秘書長。在《音樂周報》、《創作評譚》、《文學與人生》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數十篇,作品入選《2006年中國散文詩精選》、《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選》。
豆腐張
他通常搖搖晃晃地行走在一片綠野之間,而且哼唱著一些含混不清的歌謠。犁田的農夫叫住了他,吸煙,黃牛趁機撒了一泡尿。他的眼睛依舊半閉著。又在哪個相好的家里喝了半斤吧?農夫懷著無比向往的心情諂媚地問。嘿嘿,嘿嘿嘿……差……呃……不多……他身上的燒酒味熏得牛打了一個近似夸張的響鼻。田鼠們探出來的頭又縮了回去。豆腐不用說,一如既往地好賣。明天記得給我留兩塊啊,農夫一邊朝懶洋洋的黃牛吆喝一聲。嗯哪,記得就留,不記得就……不留,嘿嘿。
陽光暖和地照耀著這片剛剛蘇醒的山野。
方圓十里的人都吃他的豆腐。十多年了,想搶他生意的豆腐坊陸陸續續開了五六家,又陸陸續續倒了。他不生氣,成天微笑著晃著一副擔子走村串戶。工藝依舊是十多年前的工藝,盡管有人舉報他家的石磨經常不洗,每天兩擔豆腐還是賣得精光。做房子,打家具,織曬墊,或者臨時來了客人,依舊有很多主婦端了新收的黃豆去換豆腐,只不過現在付現錢的多,原因是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有花花綠綠的票子寄回家,還種什么豆子呢。因此,他每月都到外鄉收豆子,偶爾有老婆婆端了黃豆來,一斤豆腐回去能稱出一斤二兩。
他挑子上的豆腐總是滴滴答答漏水,人們便戲稱為“水豆腐”。他說,沒有水能成豆腐?玩笑歸玩笑,這東西煮了,溫嫩滋喉,沁人心脾;煎了,濃香四溢,口舌生津。鎮上開了幾家酒店,都定他的貨。一盤“家常豆腐”最高時賣到十六元,可是,每到周末,依然有人開了車子呼朋引伴專門來吃這盤豆腐。鎮上的人見酒店生意火暴,有點憤憤不平,嘴巴多一點的人就悄悄問他,你知道一盤水豆腐賣多少錢嗎?賣多少?他故意瞪大眼睛,偏了耳朵聽。十六啊,那人伸出手指。你一斤豆腐賣給他們是多少?一塊六。十倍!你虧大了,趕緊抬價!他笑笑,不加價,那錢是他們賺的。你開一間店,我也一塊六賣給你。你……哎……那人原本想得到一支香煙,然后繼續深入談論經濟賬的。不料,他一轉身走了。那人怔怔地站在街角,嘴巴變成大大的“O”形。
他喜歡跟人開一些玩笑,特別是女人。比如,哪家媳婦早上穿著睡衣買豆腐,挑三揀四,他就瞟瞟人家衣領子下面,嘻嘻一笑:別挑了,左挑右揀,哪塊都比你的白,比你的嫩。媳婦羞紅了臉,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連忙提提衣領子。相好的謝寡婦端了搪瓷碗,裊裊婷婷地來了,他笑嘻嘻地挑了兩塊最大的豆腐給她,便湊上去拼命地嗅嗅。去去去,謝寡婦拍拍身上的灰塵。瞅瞅左右無人,他將挑子放下,沖上去攔腰抱住女人,兩只手亂摸一氣。女人咯咯咯地笑著,佯裝掙扎,身子早已軟了一半。事情的結果往往是謝寡婦頭發紛亂地倚住門框,目送他和他的豆腐挑子遠去。
附近村里的五保戶或者孤寡老人,幾乎每天都能得到他的饋贈——一塊白白嫩嫩的豆腐。他們一致稱頌他的積德行善,他只是咧開嘴笑笑。妻子覺得吃了虧,幾次埋怨他的大方。他就瞪圓了眼睛說道:誰沒有遇到困難的時候,嗯?
地里瘋長的香蔥將人們的視線和舌頭聚焦在他的豆腐挑子上。他依然半閉著眼哼著“朗格里格朗,朗格里格朗,豆苗青,麥苗黃”之類的歌謠,挑子上的豆腐總是滴滴答答地漏水。
他姓張,人們叫他豆腐張。
田螺
駝背的田螺終于選擇了一個冬天的夜晚死去。
一個人的離去就像原野上的一陣風,吹過之后,原野依然如故。
是醫院的救護車將她送回家的。什么病,我現在也不記得了。按照我們這兒的風俗,客死異鄉的人,他的靈柩是沒有資格進入祠堂的;所以,聽說田螺挺到家里才咽下最后一口氣——讓全村人看看她的棺材,聽聽親人或真或假的哀嚎,這樣才能走得舒服一些。
不知道她的駝背源于何時。也許是先天發育不全,抑或是哪次偶然事故釀成的殘障,總之,很早以前,她便背著一口鍋行走在村人的視線里。為了治病(多年以來,田螺對于治好可惡的駝背總是異常地執著),她不知尋訪了多少民間醫師,吃下的草藥都有幾籮筐,結果卻像一個巨大的嘲笑,將她的背壓得更低,幾乎與地面平行了。“我這是前世造的孽,不曉得得罪了哪個閻王……”每次與人說完話,她都會這樣總結自己的命運。
村里哪家閨女要出嫁了,置辦的嫁妝陳列在堂屋中央,空氣里回旋著油漆的清香。田螺稱贊著那些物件的做工,摩挲著梳妝鏡的雕花鏡框,久久不愿離去。父母為她的婚事頗費了一番心思。由于身體缺陷,幾門親事最終告吹。后來,一個家里很窮的光棍答應娶她。從她走路時的快節奏可以想見,她對婚姻的期待與憧憬。光棍可能想到一個人過活畢竟沒兩個人在一起好,再怎么說被窩總要暖和一些。于是,起初一段時日相安無事。大約兩三個月后,田螺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原來丈夫酗酒后經常打她,兩只瘦小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田螺甚至哭訴:一次去米缸量米,不想一頭栽進去,幸虧鄰居聽見,才將她一把拔出來……這樣,田螺再也沒有回去,丈夫也沒有來接她——也許他對短暫的婚姻喪失了興趣。
過了幾年,又有一個異鄉的老男人來提親。我見過那男人,禿頭、尖嘴猴腮。可能是上次失敗的婚姻至今籠罩著田螺,她沒有答應。可是父母犯難了,女兒已年近四十,好歹要成個家啊,總不能靠父母養到老哇。父母徹夜地勸說田螺,說如果這次還不成功,那就是命中注定你要守著父母到老。無奈,這次婚姻還是以失敗告終。男人嫌棄田螺的原因是她不能生育。父母也很失望,關于田螺的婚姻就此作罷。田螺決定終身侍奉父母。重活干不了,父親便將放牛的活兒交給她。莊戶人家,牛是寶貝。這頭黃母牛在田螺的精心飼養下,毛色鮮亮、膘肥體壯。田野里,山林間,小溪邊,河岸上……黃牛與田螺形影不離。很多次,人們聽見田螺對著黃牛的耳朵喃喃私語。
田螺的墳矮矮的,蹲在山腳下。田野上的風吹拂著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春天的氣息中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容易使人精神恍惚。荷鋤的村人從她墳前走過,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那頭黃牛呢,總是靜靜地注視著她的墓碑。
鄉村醫生
在鄉下,大齡青年的婚姻問題往往是眾人議論的焦點。年逾四十仍然孤身一人的鄉村醫生阿華,自然成為大媽們熱切關注的對象。
現在看來,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二:
一是阿華求學上花費的時間太長。1988年參加高考,不中;89年復讀,再試,不中;90年復讀,再試,仍不中;屢試屢敗,直至93年,才擠過那座“獨木橋”,考上省府醫學院。起初,阿華家的經濟條件還可以,父親在煤窯里入了股,每年都有分紅。后來,煤挖完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復讀的一大筆費用成了家庭的一個重負。父親終于承受不了阿華的屢次失敗,不再給他交學費。一個屢試不中的落魄秀才,在村人的眼中成了一個怪物,盡管大家都沒有譏諷與嘲笑他,但是,目光里透露的迷惑或者不屑,讓阿華的父親覺得顏面掃地。無法想象,當時的阿華,對若隱若現的高等學府懷著怎樣一種復雜的心理。好在具有高中文憑的姐姐理解阿華的心思,即使成了家,還是毅然決然地周濟阿華讀書的費用。就這樣,阿華跌跌撞撞地升入高校時,已經“三十而立”了。
二是阿華的性格不溫不火,像一劑中藥。大學畢業后,阿華分配在鄰近一個鄉鎮衛生院。干了兩年,或許三年,覺得離家遠了,便申請調回家鄉衛生院。給人看病時,阿華很少開昂貴的西藥,甚至盡量不開西藥,往往是幾帖中藥打發。性急的患者不解,以為他技術不行,到別的醫生那兒輸液去。我對中醫很感興趣,一有空就鉆進阿華的辦公室,和他聊天。阿華認為,與西藥的即時見效相比,中藥更注重對人體的全面調養與維護。很多西藥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藥效快,能大大減輕病人的痛苦,但是病癥容易復發;中藥講求的是在一個大環境下,綜合用藥,通過細微的、隱秘的治療,達到人體和外界和諧相處的最終目標。任何病癥的治愈,都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人體就像一棵樹,枝葉壞了,應該從根部著手進行呵護。我認為中醫與太極頗為相似。看上去綿軟無力、拖沓不堪,實則波濤洶涌、排山倒海。只是愛情和婚姻,在這個日益浮躁、功利的時代,難道還經得起中醫式的不緊不慢的折騰?我懷疑阿華的婚姻觀里早已融合了中醫的許多相關理念。
我曾勸阿華,學學很多小伙子的做法,遇見合適的女孩就窮追不舍、軟磨硬泡。俗話說得好:好女仔難禁三分纏。阿華總是笑笑,不語。
也有好心的人給阿華做媒,先后相了幾次親。一次由于女方的母親認為阿華太老實,黃了;第二次,與女方來往了幾個月,對方天天催阿華買房,阿華覺得她太性急了,也黃了;第三次,女方在城里做小生意,倒是愿意與他交往。女性的矜持迫使阿華每周都要乘車去城里赴約,“為什么她就不能下鄉來我這兒?”阿華覺得這樣對自己不公平,“明擺著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最后主動斷絕了來往。
愛情上的波折使阿華的母親行走時常常側低著頭。每年十二月,人們談論兒女的婚期與新房的裝修時,她佯裝沒有聽見,迅速地消失在某戶人家的墻角。
今年春節,聽說阿華訂了婚,熱心的大媽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四處傳遞著這條珍貴的消息,還不忘猜想喜酒的置辦及新娘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