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強
最早知道“啟功”這個大名,是從《紅樓夢》這部書上。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還在念中學(xué),曾經(jīng)囫圇吞棗地讀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的程乙本《紅樓夢》,見書內(nèi)標明啟功注釋。這么一部大書(“文革”曾傳毛澤東說《紅樓夢》要讀多少多少遍),名物典章、風俗人情這么多,以一人之力作注(魯迅先生的著作就不是靠一個人給注解的),“啟功”這人真了不得!
及至念大學(xué),才知“啟功”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授,點校過《清史稿》,與也是畢業(yè)于北師大的王重民等著名學(xué)者一起編校過《敦煌變文集》。他又是滿清皇族后裔,名牌大學(xué)“博學(xué)宏詞”的學(xué)者,還有“家學(xué)”淵源,當然也就能以一人之力給《紅樓夢》作注了。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從《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文史》、《學(xué)林漫錄》(后兩種均由老牌的中華書局主辦)等雜志上,讀到啟功先生的談學(xué)(學(xué)術(shù))衡藝(書藝)的論文、札記,以及回憶齊白石老先生等的散文,其行文清雅簡潔,句句不落空,很耐讀。我很喜歡,所以就常常會去找啟功的著述來看,譬如那時剛由中華書局印出來的《啟功叢稿》(是一卷本,不是前幾年出的三卷本)。俞平伯先生允推啟功先生的識見和功底,還說過“注《紅樓夢》非啟元白(引者按:啟功,字元白)不可”的話(見鄧紹基《讀啟功先生的學(xué)術(shù)著作》,載《啟功學(xué)術(shù)思想研討集》,北師大中文系編,中華書局、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7月)。“貴胄天潢之后常出一些聰明絕代人才。”則是上個世紀50年代葉恭綽老先生在閑談中對啟功等人作的考語(參見黃苗子《夕陽紅隔萬重山——啟功雜說》,載《畫壇師友錄》,黃苗子著,三聯(lián)書店,2000年6月)。
聽系里的先生說,啟功對故宮內(nèi)的藏品,對故宮,對清史,如數(shù)家珍。這些該是屬于“傳聞”吧。今讀《啟功口述歷史》(啟功口述,趙仁珪等整理,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7月),確知這是事實。啟先生說:
……從1971年7月一直干到1977年,任務(wù)是校點“二十四史”。我的具體任務(wù)是校點《清史稿》……和我一起負責點校《清史稿》的還有劉大年、羅爾綱、孫毓棠、王鐘翰等先生,其中劉大年先有事撤出,后羅爾綱、孫毓棠也因病離去,只有王鐘翰和我堅持到最后。在我們接手之前,馬宗霍等人已經(jīng)作了一些初步的整理,但遺留了很多的問題。據(jù)他們說整理此書最大的困難有兩個:一是滿清入關(guān)前,即滿清建立初期——努爾哈赤時代,很多典章制度都不系統(tǒng)明確,很多記載也比較簡略凌亂,整理起來很困難;二是清史中的很多稱謂,如人名、地名、官職名,和歷朝歷代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特別是人名,本來就挺復(fù)雜,再加上后來乾隆一亂改,很多人一遇到這種情況,就拿不準、點不斷了。
但啟先生熟稔滿清典章制度、清人稱謂等等,所以他在這部口述歷史里接下來很自信地說道:
但正所謂“難者不會,會者不難”,這些對我來說就跟說家常一樣,易如反掌,因為我對滿人的這套風俗習慣和歷史沿革還是很熟悉的。所以工作量雖然很大,一部《清史稿》有48大本之多,但工作一直進行得很順利,發(fā)現(xiàn)并改正了大量的錯誤,如《清史稿》中居然把宋朝人的、日本人的著作,甚至對數(shù)表都放了進去。經(jīng)過點校,《清史稿》和其他各朝正史都有了準確、通行的本子。
《王鐘翰學(xué)述》(王鐘翰著,姚念慈等整理,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有關(guān)點校《清史稿》的記述,可以作部分的旁證。王鐘翰還說道:啟功和王鐘翰曾向當時的中華書局領(lǐng)導(dǎo)提及要做《清史稿》的《校勘記》,“回答是從未向上級提及《清史稿》要做《校勘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以不出《校勘記》為妥。那時,剛剛打倒‘四人幫,也可以說這是一個時代的印記。”(《王鐘翰學(xué)述》)。
啟先生學(xué)問中很多部分得自親歷親驗親見親聞,而不全來自書本,這恐怕是其他治清史者不太可能有的。啟先生在這部口述歷史里說道:
從原始含義來說,文是文,獻是獻。早在《尚書》中就有“萬邦黎獻共惟帝臣”的說法,孔穎達注曰:“獻。賢也。”孔子在《論語》中也說過:“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朱熹注曰:“文,典籍也;獻,賢也。”可見,“文”原是指書面的文字記載,“獻”是指博聞的賢人的口頭傳聞。
所以啟先生說:
我從長輩那里聽到的一些見聞,也許會補充一些文獻中“獻”的部分。
司馬遷寫《史記》,有的材料就是得自民間而非書本(著名的如《項羽本紀》、《孟嘗君列傳》、《魏公子列傳》等篇章都有例可證)。也是這個緣故,我也很喜歡讀一些記錄“三親”(親歷、親見、親聞)的文章。譬如啟先生這部口述歷史書里記錄的有關(guān)乾隆皇帝為什么對太后非常“孝敬”,乾隆跟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和親王之間的關(guān)系,慈禧和光緒為何會同日而死的“內(nèi)幕”等等,啟先生娓娓道來其中的故實,一一點破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這里面就有許多材料可以補充我們從書上得來的知識,增廣我們的見聞。這都記在《啟功口述歷史》這部書里,用不著一一轉(zhuǎn)述其詳了。我尤其感興趣的是這部書里記錄的過去學(xué)校里的氣氛,師生的關(guān)系,其間大有深意。“入學(xué)前后”一節(jié)里有很多發(fā)生在北京匯文學(xué)校里的有趣的校園故事,其中有一個是這樣的:
……我和張振先是同桌,一到課間休息,甚至自習課老師不在時,我們倆就常常“比武”,看誰能把誰摁到長條凳上,只要摁倒對方,就用手當?shù)叮茉谒牟弊由险f:“我宮了你!”算作取得一場勝利。直到幾十年后,我們在歐美同學(xué)會吃飯時,彼此的祝酒詞還是“我宮了你”。這種童真和童趣是非常豐富值得珍惜的,有了它,人格才能完整。而開明的老師,常能容忍孩子們的這種天性,這對孩子的成長是有利的。
還有一個故事也很有趣:
我們班有一個同學(xué)叫宋衡玉(音),平時常穿日本式的服裝。我們都管他叫“小日本”,他自然不愿意聽。有一回在飯廳吃飯時,有人又叫他“小日本”,他急了,追著那個人不依不饒,那個人就往飯廳外跑,他嘴里罵著“兒子(讀作zeU)!兒子!”地往外追,正好和路過的校長撞個滿懷,校長擰著他的嘴巴說:“你又沒娶媳婦兒。哪來的兒子?”大家聽了哄堂大笑。因為大家覺得校長實際上是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加入到這場游戲中了。
講完了學(xué)生們淘氣的故事后,啟先生又說:
……我不是提倡淘氣,但興趣是不可抹殺的,在這樣的學(xué)校,每天都有新鮮有趣的事發(fā)生,大家生活、學(xué)習起來饒有興致。
在教會學(xué)校輔仁大學(xué),有幾則師生的故事,也許也是有深意在的。譬如國文系主任尹石公(炎武)與學(xué)生的故事。尹石公“平常愛當面挖苦學(xué)生”。有一回,兩個學(xué)生張學(xué)賢、楊萬章作文沒做好,尹石公就當面譏諷他們道:“你居然叫‘張學(xué)賢,依我看你是‘學(xué)而不賢者也:你還叫楊萬章,我看純粹是‘章而不萬也。”尹石公的挖苦都有出典,“學(xué)而”是《論語》中的一章,“萬章”是《孟子》中的一章。但接下來,事情弄大了:
不料第二天他(引者按:指尹石公)再去上課,這二
位(引者按:指張學(xué)賢、楊萬章)給他跪下了,說:“我們的名字是父母所起的,如果您覺得哪個字不好,可以給我改;我們學(xué)業(yè)有什么問題,您可以批評,但您不能拿我們的名字來挖苦我們,這也有辱我們的父母。”尹先生一看二位較上真兒了,也覺得大事不好,連忙道歉,問有什么要求沒有。這二位也真執(zhí)著,說:“我們也沒什么要求,只求您以后別來上課了。”尹先生一看玩笑開得太大,沒法收拾了,便很識趣地寫了辭職報告,打點行裝,到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另謀職業(yè)了……
這個故事,可能會對治民國高等教育史有用:對一般的教師,也許也會有點用處,啟先生接著說:
現(xiàn)在想起來,這雖是一時的笑談,但陳校長(引者按:指輔仁大學(xué)校長陳垣)的教導(dǎo):“對學(xué)生要多夸獎,多鼓勵,切勿諷刺挖苦他們”是多么的重要!
這部書還記錄了老先生們——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陳寶琛、齊白石、張大千、陳垣、楊樹達、余嘉錫、陸志韋、馬衡、沈兼士、唐蘭等等,以及溥心畬、溥雪齋——的許多逸事,叫我們想見那個時代的老先生們,以及滿清皇族藝術(shù)家們的風貌,還有書畫鑒定里的種種掌故,真是很有趣味。
啟先生的書畫造詣、古文獻學(xué)和文物書畫鑒定的學(xué)問,大名鼎鼎,“藐予小子,何敢贊一詞!”啟先生在書中說他的“書畫鑒定”:
……自解放前就擔任故宮專門委員的,到今天只剩下我一人了,經(jīng)我眼鑒定的文物大概要以數(shù)萬計,甚至是十萬計,從這點來說,我這一輩可謂前無古人,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東西,就憑這一點我就應(yīng)該知足了。
我讀到這里,所起的就不是“知足”或“不知足”的感嘆,而是想起古語“觀千劍而后識器”。在高科技尚未廣泛用于書畫文物的鑒定之前,沒有對實物的博觀,哪里談得上“鑒定”!以前考古學(xué)界有人說,早年就學(xué)于北師大史學(xué)系的北大考古系的祖師爺蘇秉琦老先生好閉著眼睛摸陶片,于是北大的同學(xué)也學(xué)蘇先生閉著眼睛摸陶片。雖則蘇先生說這話“三分是夸張,七分是誤解”,但他也還是從長期的考古實踐中認可這個“摸”對陶器的考古的重要性(參見《中國文明起源新探》,蘇秉琦著,三聯(lián)書店,1999年6月)。引申到書畫的鑒定,應(yīng)與啟先生的體會是相通的吧。所以我認為現(xiàn)在以收藏文物書畫為個人投資者,多半屬于不得要領(lǐng)而把錢去打水漂的。還有誰能像啟先生他們那樣看過那么多的古代書畫啊!見不多識不廣,談什么鑒定?無鑒定又哪來收藏?古玩字畫鑒定不易,就是當代名人書畫,被造假亦有幾達亂真的。據(jù)聞京城潘家園,有名的古玩市場,各地畫商來這兒批發(fā)當代名人字畫贗品,“捆載而去”(見《雀巢語屑》,唐吟方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2月)。自己若無鑒定的法眼,要以收藏古玩書畫作投資,難保不會像俗語所說“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shù)錢”。
現(xiàn)在再來說說《啟功口述歷史》這部書的記錄。有的事,相同的一件,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記錄。譬如點校《清史稿》,前引的啟先生的口述是:“但正所謂‘難者不會,會者不難,這些對我來說就跟說家常一樣,易如反掌,因為我對滿人的這套風俗習慣和歷史沿革還是很熟悉的……”但在《王鐘翰學(xué)述》里,則有另外的記錄,王鐘翰說,有一回啟功對他說:
五禮的吉、嘉、軍、賓、兇中,我也許知道其中一小部分,哪能什么都知道呢?
啟功還“感慨說”:
我們雖然從事清史研究有年,在某些方面也許多少有些一知半解,但就整個清朝一代300年全面來說,叫我們來干這項工作,是很不合適的,而我們實在也干不好。
記錄這些話后,王鐘翰又說:“啟兄所云,實是通人之論,我也深有同感。”
按王鐘翰的記憶,啟功負責《清史稿》的“志”的點校,則啟功后來在《啟功口述歷史》中所言(“我對滿人的這套風俗習慣和歷史沿革還是很熟悉的”)應(yīng)是實話實說。如果王鐘翰記憶無誤、記錄準確,那么,啟先生前后對同一事的不同態(tài)度(前者“謙卑”,后者“自信”)的變化,細加考究,也許是很有意思的,至少可以表明,在不同的年代里,啟先生這樣的曾被劃作“右派”、“文革”中又被當成“準牛鬼蛇神”的老知識分子。其精神風貌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還有一些事。啟先生本人即有不同的記錄。舉一個例子。在輔仁大學(xué)時,有一次,啟功作詩寫溥心畬故居恭王府的海棠,有句云“勝游西府冠郊堙”(海棠常稱西府海棠,“西府”是海棠的品種之一)。啟功拿給陳垣校長看,另一位“同門”(柴德賡)也在。這位“同門”說“恭王府當時稱西府呀?”《啟功口述歷史》里接下來說:
陳校長仍不說話,又用手朝他(引者按:指啟功的那位同門柴德賡)一指,柴德賡馬上意識到又出錯了,臉都紅了。
但是啟功在寫于1980年6月的《夫子循循然善誘人》(載《勵耘書屋問學(xué)記——史學(xué)家陳垣的治學(xué)》,三聯(lián)書店,1982年6月)一文里,卻是這樣寫的:
……老師(引者按:指陳垣先生)笑著用手一指,然后說:“西府海棠啊!”這位“同門”說:“我想遠了。”
這兩處的記述就有比較大的差別,不知該以哪一處的記述為準。
從《啟功口述歷史》一書的編輯來看,也許還可以加一個附錄,譬如啟先生刊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5期上的《北京師范大學(xué)百年紀念私記》一文,就可以作為附錄,可跟正文對照閱讀。《啟功口述歷史》“院系調(diào)整”一節(jié)里,說上個世紀50年代,北師大中文系有位教授“專赳李長之先生”:
……有一位教授,雖不是黨員,但比黨員還黨員,成了當時的“理論大師”。他現(xiàn)淘換一些馬列主義的詞匯標簽到處唬人……他的學(xué)問是很有功底的,也深通義理之學(xué)……他專赳李長之先生……
這段歷史對過來人,當然很清楚,對其他人就未必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百年紀念私記》對這位教授則有指向更明確的表述:
當時中文系師生許多劃為右派,只有劉盼遂先生讀書多,記憶強,雖沒劃右派,但口才較拙,上課后在接著的評議會上,總是“反面教員”。譚丕謨同志最受尊敬,王汝弼先生常引馬列主義,學(xué)生也無話可說,他在批判別人時常給他們加上一些字、詞,被批的人照例無權(quán)開口
再譬如,《北京師范大學(xué)百年紀念私記》里說,“文革”結(jié)束后,“原來的系主任還有時根據(jù)蘇聯(lián)專家留下的理論,說只要把書教好,不需要什么‘科研。他帶的碩士研究生不許做論文,而學(xué)校制度已然規(guī)定要通過論文。學(xué)生只得拿著論文請旁的老師為他看”。而在《啟功口述歷史》“院系調(diào)整”一節(jié)里,對這位“原來的系主任”則有指向更明確的表述:“師大初建時(引者按:指1952年前后院系調(diào)整時的北師大)任副系主任(引者按:當時僅一位系主任,一位副系主任)后來又擔任過主任的那位教授。”
舉這兩個例子只是想說,把啟先生以前寫的有些文章,作為這部書的附錄,恐怕也是有必要的。
最后給這部書的整理工作,提一個小小的意見。這部書,從頭至尾,直到整理者趙仁珪教授寫的《后記》,均無啟先生口述時的時間和地點的明確的記錄,只在《后記》里籠統(tǒng)提到一句“啟先生在九十一歲高齡的時候……為我口述了他的經(jīng)歷”。這對于口述史學(xué)來講,也許是不太夠的吧。
佳作鏈接:
1,《知堂回想錄》,周作人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
本書是周作人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畢生篇幅最大的著作。著者說:“文中多有跑野馬處,或者還跑得不很夠,亦未可知。但野馬也須在圈子里跑,才有意思,這卻極不容易耳。”此言得之。
2,《黃藥眠口述自傳》,黃藥眠口述,蔡澈撰寫,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
此書詳細記錄了藥眠先生坎坷、傳奇的一生,尤其是他鮮為人知的追求和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先生是一個著名的文化老人,文藝學(xué)家,美學(xué)家,詩人,教育家,半世動蕩的回憶,未及全部寫畢,即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