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江
在現代社會中,人的生活越來越復雜了,人要做的事越來越多了,人生的道路也愈來愈長了,這讓我們的人生感到壓力很大。我想,人的一生雖然很漫長,要過的生活和要做的事情貌似也很復雜,但說到底其實也很簡單,也許就是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如何做一個人,另一件事是如何做一項事業。同學術打交道的人,這兩件事一般就是所謂的“做人”和“做學問”,或“為學”和“為人”。在這兩件事上,都能做得好并能成為后人的典范者寥寥,但張岱年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我十分敬仰我的導師張先生,這次只談談先生言傳身教的“為學之道”。我把它限定在先生終身服膺并教誨我們的“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和“虛心體會”這兩句話上。
“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這句話出自司馬遷的《史記》。《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遠古帝王事跡,司馬遷恐其為無知者所疑,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困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先生取其“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并同“虛心體會”結合起來,作為做學問的座右銘,一生身體力行,與人共勉,教誨弟子。孔子說過“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話,強調“學思”結合,兩者不可偏廢;司馬遷主張博學多思,注重“心知其意”。所謂“心知其意”,就是真正理解和懂得對象的意義和旨趣。在人文領域,作為對象的“意”,主要是指經典和文本所表達的真實的、確切的含義。對于經典和文本,要真正做到“心知其意”是很不容易的。張先生一生除了20世紀40年代建立哲學學說和理論外,主要精力都用于中國哲學史研究,構建中國哲學研究的范式,這個范式的核心是詮釋中國哲學的概念和范疇。
相對于印度哲學和西方哲學,中國哲學自身有一套獨特的概念和范疇。這些概念和范疇意蘊深奧多歧,富于暗示,彼此界限很不分明。中國古代哲學家多不喜辨名析理,即便使用同一概念或范疇,用法也各有千秋,這在為人們提供豐富想像的同時,也讓人有撲朔迷離之感。運用一種什么新的方法,系統地究明中國哲學概念、范疇的含義、旨趣,察其演變源流和脈絡,是重建中國哲學史的一個重要課題。胡適、馮友蘭兩位先生開“中國哲學史”撰述風氣之先,與此有別,張先生則開“中國哲學概念范疇”研究之新路。20世紀30年代,先生完成的《中國哲學大綱》就是其代表。此書又名為《中國哲學問題史》,所說的問題雖不光是概念和范疇,但基本上是以貫通于中國哲學的核心概念和范疇來構筑中國哲學的體系。先生細分此書的方法為四點:即“審其基本傾向”、“析其辭命意謂”、“察其條理系統”和“辨其發展源流”。
20世紀80年代末,先生又積多年之功,撰寫了簡明的《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在《自序》中,先生說:“三十年代以來,我研習中國哲學史,比較注意對于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的考察與分析。……中國古典哲學的概念范疇的范圍很廣,這里著重論述其中意義比較深奧難解,歧義較多的,至于意義淺顯易懂的名詞術語就略而不論了。”張先生的研究方法注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古與今的不同。但如果把這個方法激進地運用到極端,就會認為人與人之間不能相喻、古與今之間也無法相通。現在更有一種輕率的習氣,講文化差異,進而認為不同文化之間完全不能翻譯,完全不能互相理解和對話,“自己的”只能是自己的,別人完全不能理解和分享;“他者的”也只能是“他者的”,“自己”也無法進入和認識。這種“封閉主義”和“孤立主義”的文化差異立場,忘記了不同文化之間交往和融合的歷史,也罔顧人與人之間通過溝通和理解共同生活的事實。張先生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他說:“如果人與人之間不能相喻,社會生活就成為不可能的了;如果古與今不能相通,人類歷史就成為不可理解的了。社會的存在足以證明人與人之間可以相喻;歷史研究的存在足以證明古與今之間可以相通。司馬遷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我認為這是研究哲學史的指導方針,虛心求之,還是可以做到的。”基于這樣的治學原則和方法,張先生探賾索隱、撮其要旨,又總結、概括了中國古典哲學基本概念和范疇的意義,稱之為“要論”。其詮釋言簡意賅,了然于心。
學問靠積累,思考貴明辨,“心知其意”非一時之事,亦非一日之功。先生常告誡說,做學問要“虛心體會”,不能遽下結論。記得20世紀80年代末,當時我剛跟先生讀博士學位,作為學習的心得,我寫了一篇文章,說中國古代思維方式中有一種“傳統主義”的傾向。這個問題很大,我的論述也比較空泛,反映了80年代批評傳統文化的立場,我請求先生指教。先生很認真地閱讀了文章,然后就跟我說,中國古代的學問博大精深,要多虛心體會,方能得到確切的理解。先生說的“虛心體會”的“虛心”,一是指“謙虛的態度”;二是指排除“先入為主”的主觀性,直接面對事物本身而思考。學問和知識無限,一個人的所知、所識總有不足,不能限于一偏、囿于一隅,固執己見。先生說:“古典哲學著作都表現了哲學家努力探索真理的苦心深慮。首先要虛心加以體會,然后才能理解其學說中的奧蘊。司馬遷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這應該是哲學史家的座右銘。”(張岱年:《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如何步入中國哲學的殿堂》,見《張岱年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P386)舉一個例子,一般說到程伊川對學生的嚴格,都會講“程門立雪”的故事,有的刊物和書籍還刊登有“程門立雪”的圖畫。畫面上的伊川坐在屋中,弟子楊時和游酢站在門外的雪地上,身上落著雪花。細心的先生根據《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的記載,指出這是誤解,說伊川教授弟子雖然以嚴毅著稱,但“程門立雪”的圖畫不符合事實。實際上,兩位弟子是在屋內侍立,“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又如,有人寫文章引用莊子評論儒家的話“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說“人心”是指“情”和“欲”。先生指出,莊子是主張“無情”的。我們也知道,莊子反對人為物役。莊子說的“人心”,決非指“情”和“欲”。聯想到現在的一些做法,解釋古典術語和文本,望文生義,不求甚解,還自我標榜,名之曰新解,既誤古人,也誤今人,實不可取法。
有的古典哲學概念艱深、繁難,要求得的詁,需反復咀嚼,仔細玩味,始能有獲。如“格物”一語,出自《禮記·大學》,鄭玄解“格”為“來”,以“格物”為“來物”。宋明儒學又大加闡發,歧解叢生。朱熹訓“格”為“至”,以“格物”為“至物”;王陽明訓“格”為“正”,以“格物”為“正物”。先生初取程朱之解,釋“格物”為“至物”。“至物”即“就物而考察之”。后來,先生發現“格物”之“格”,有確切的訓釋,說“依據程朱之說為解,實未精審”。《文選》錄李蕭遠《運命論》,李善注說:“《倉頡》篇日:‘格,量度之也。”先生說《倉頡》篇為最古之字書,其訓實可依據。據此之訓,“格物”意為“量度物”,即“對物加以審核而
分辨其本末先后”。這個解釋,作為《中國哲學大綱》新版的“補遺”附錄于后(P603-604),后又吸收到《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中(P241-242)。嚴復翻譯西方術語,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譯名,“旬月踟躕”,先生為“心知其意”,前后經歷多年。其間的甘苦,惟親身體驗方可深知。又如《老子》的“道”,究竟是指什么,有許多不同的解釋。先生也一直在探究“道”的意義。有人說老子的道是超時空的,但先生指出,老子的“道”不是超時空的。因為《老子》說“域中有四大”,其中一大是“道”,“道”在“域”中,故不超空間。《老子》又說“道乃久”,“久”是一個時間概念,“道”是“久”,也不超時間。一般又認為《老子》的“道”是“無”,但先生指出,《老子》的“道”是“有”與“無”的統一。《老子》第一章說:“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先生說:“有與無皆謂之玄,玄之又玄即道。有無同出于道。道一方面是無,一方面是有。”(《老子哲學發微》,見《張岱年全集》第5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P245)先生認為,老子的“道”是指萬物,的總規律,又是指最高的實體。
不同于古代哲學,現代中國哲學是在同西方哲學的交流和融合中形成的。中西兩種哲學,在先生看來,都是哲學共名之下表現在不同地域的哲學。中西哲學既然都是哲學,它們就有共同的地方,既然又分別是“中西的”哲學,兩者肯定又有差異和不同。先生不贊成以西方哲學為標準來衡量中國哲學,也不認為中國哲學同西方哲學不能互相理解和對話。先生對西方哲學有很高的造詣,在其兄長張申府先生的影響下,很早就直接閱讀西方哲學大家的著作。先生的方法和哲學受到了羅素和懷特海等明顯的影響。先生回憶說:“關于西方哲學,在吾兄申府之引導之下,讀了一些英文哲學著作。最喜讀羅素(B Russell)、穆爾(C.EMoore,又譯摩爾)、懷特海(A.N.White-head)、博若德(c.D.Broad)之書,對于此派學者的邏輯分析方法甚為贊賞。”(《八十自述》,見《張岱年全集》,第8卷,P577)北大哲學系培養中國哲學的研究生,一直重視學生對西方哲學的學習,先生也要求我們對西方哲學要多了解。我曾同先生談到過懷特海,先生告訴我說,年輕時他讀過懷特海的英文著作,他的著作很難讀,要讀懂不容易。開始時讀得非常慢,一天只能讀一兩頁。有一位現代學者,自稱讀書很多,把一個圖書館的書都讀完了。先生聞之,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說,讀懂了嗎?在先生看來,讀書不能太少,但讀書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心知其意”。如果只求多,不求理解,讀再多,對自己的幫助也不會有多大。只有讀懂了,書中的精義才能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
先生詮釋中國哲學的概念、范疇,常注重同西方哲學概念和范疇的對比,可以稱之為“雙向格義”。如先生指出,概念和范疇都是翻譯語,中國哲學中與此相當的是“名”和“字”。中國古代哲學家對“名”有很多討論,《墨經》將名分為“達”、“類”、“私”。《經說上》解釋“達名”說:“名,物也,達也;有實必待之名。”荀子提出“共名”和“別名”之分。宋明清時期,哲學概念稱之為“字”。陳淳的《字義詳講》,后人稱之為《北溪字義》;戴震著《孟子字義疏證》,亦用“字義”一詞,專門解釋孟子的哲學用語。先生說,這里的“字”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指哲學概念和范疇。先生更具體地列出了中西哲學新舊相近、相當的一些概念:存在(有)、思維(思)、歷程和過程(行)、物質(氣)、精神(心、精神)、規律(理、法則)、必然(必然)、關系(關系、相與)、發展(進)、本質(本性、本質)、屬性(性)、機能(用、能)、絕對(獨、無待)、對立(兩、對待)、統一(一、合一)、矛盾(矛盾)、無限(無窮)、系統和體系(理統)、普遍(周遍)、特殊(分殊)、主體(內、主)、客體(外、賓)、形式(文)、內容(質)、認識(知)、意識(靈明、意識)、實踐(行、實踐)、經驗(見聞)、理性(德性、義理之性)、權利(分)、義務(責)、自由(自適)、平等(平)、價值(貴、良貴)。
這種對比,只有建立在對中西哲學概念和范疇意義的確切認識和理解之上才有可能。正是由于先生“心知其意”、“虛心體會”的不懈工夫,他對中西哲學概念和范疇的“雙向格義”,可謂是言之鑿鑿、深切著明。先生還專門商榷和糾正過一些哲學譯名,認為翻譯不恰當,不準確,如“自在”、“自為”、“為我之物”、“思辨哲學”、“機械”、“有機”、“質量”、“辯證法”,等等。對有的譯名,先生反復切磋,以求確譯。先生在《漫談正名》中,認為應根據文化的變化使“名”也相應變化。如“英雄”一詞,原屬于男性。對于歷史上杰出的女性,過去稱之為“女英雄”,這是自相矛盾。說今后“英雄”應稱之為“英杰”,不分男女。先生還指出,現在的外交禮節,對于外國國君來訪,我們的翻譯稱之為“陛下”,不合中國的實際。清代對皇帝稱皇上,久已不用陛下。中國不是君主制,對外國的君主不能過于卑躬足恭,將your majesty譯為“陛下”,這沒有道理。先生建議譯為“鈞座”或“威座”。其釋名、正名的苦心,可見一般。
今年是張先生誕辰一百周年、逝世五周年。承蒙《博覽群書》編輯雅意,撰就此文,以寄托對先生的深深思念之情。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