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子
寫文章要做到有理有據,經常需要查閱資料,以充實論點。在引用這些資料時,為保證準確,往往需要盡量核對原始文獻,來增強文獻資料的可靠性。這誠是一件頗為復雜的問題,有時讀者是無法接觸到原始文獻的,只能依據公開發表的文字,但也仍然存在一個考證辨析的問題,不能盡信。不久前,為了寫篇傅雷與滕固的交往文章,對二人的相識時間作了一點考證,對于此點感觸極深。
從表面看,這實在是個簡單不過的問題。傅雷在1957年“反右”運動時曾被迫寫過一篇《自述》,收錄在《傅雷文集·文藝卷》(傅敏編,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的開篇,其中明確寫道:“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讀書,道經巴黎,因與相識。”這算是間接引用原始材料吧,不會出問題的,其實不然!從滕固的履歷看,這時的他還在國內擔任江蘇省黨部執行委員會常委要職,直到十一月下旬,因黨派糾紛,受到通緝,避走日本,根本不會在法國巴黎與傅雷會面。
滕固究竟何時去巴黎的呢?在馬來西亞作家溫梓川《滕固在伏見丸上》一文(收入《文人的另一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中有詳細的介紹:1930年夏,上海啟航的日本郵船株式會社管轄下的“伏見丸”的三等房艙內,溫梓川意外地見到了化名鄧若渠的滕固。航行中,二人談論文學與人生,途經檳城時,與同船的日本畫家龍四次郎同行做了一次很愉快的游覽。這艘郵船是經香港、新加坡等地赴歐洲的,到站下船的溫作家,根本也不用理會滕固到達歐洲的準確日期,這條線索只能提供滕固啟程的大概時間,而抵達法國的日期則需另求旁證。滕固曾作有《庚午之夏,過巴黎見海師此作漫題》一首,詩曰:“毫端伏神鬼,胸中郁蛟螭。興來一揮灑,造化亦為欺。茂秀而疏拙,蕭瑟雜雄奇。”即為此前銜教育部命赴歐洲考察美術的劉海粟畫作所題。滕固曾就讀于上海圖畫美術專科學校,1918年成為該校技術師范科的首屆畢業生。1920年秋,東渡日本留學,考入東京私立東洋大學,攻讀文學與藝術史,并從事文學創作及藝術評論。1924年獲文學士學位后返國,任教于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擔任美術史藝術論、文學、音樂史課程,并任校長室秘書,負責校務進展,成為校長劉海粟的得力助手。干支紀年庚午為1930年,據此查閱袁志煌、陳祖恩編著《劉海粟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是年劉海粟于“5月30日由里昂乘快車往意大利”,隨后又赴比利時考察作畫,秋天方返回巴黎。按照中國人常以節氣來紀事的習慣,該年5月6日為“立夏”,這樣大致可以推斷出,滕固抵達法國的時間,約在1930年5月中下旬。
傅雷說他們的相識是在滕固“去德讀書,道經巴黎”時,那么只要了解滕固到德國的時間,便可推算出二人會面的時間段。據已經發表的時在德國柏林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的朱偰《日記》1930年7月29日條:“識若渠,時若渠新從巴黎來。”從而大致得知,傅雷與滕固在巴黎的相識時間當在1930年5月中下旬至7月下旬間。此時的留法學生傅雷正相伴劉海粟左右,通過劉氏的介紹而結識滕固,滕傅二人彼此性格相近,傾慕才識,留下良好的印象。1931年秋,傅雷與劉海粟結伴歸國后不久,即受聘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校長辦公室主任,兼教美術史及法文。對應滕固當初在該校的任職,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劉海粟的有意安排,總之,滕、傅二人稱得上劉海粟辦學時期的得力助手。有材料透露,劉海粟的一些學術論文的起草和寫作即出于他們兩位之手。無論從他們二人所具有的學術研究能力上看,還是他們之間所處的職務關系上看,不應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再考察日后傅雷曾三次應滕固之邀,擔任公職的經歷,雖均以怒庵性情所致,未能成就一番事業,但這“廢然而返”的經歷,使傅雷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成就了他坎坷而多彩的后半生。這是本篇的題外話了。
《傅雷文集》后附有傅敏、羅新璋經過七次修訂而成的《傅雷年譜》,沒有對此事的記載,可以看出他們在編輯年譜時對資料取舍認真而審慎的態度,倘若依照傳主自述文章直接引用,則會產生失誤。這是值得治史為文者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