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尊超 劉 璜
父親張岱年是哲學家,他的一生全部貢獻給了學術。雖然一生多舛,無數的好時光被罰坐冷板凳,但這些絲毫沒有泯滅他對于學術的追求;但另一方面,父親又絕不是一個藏身象牙塔中皓首窮經的學者。他的學術情懷,以及他的學術道路,一直與對人生、對祖國、對民族的關懷緊緊相連。
在父親那里,哲學本來就是為人生的。1932年,他就提出,運用辯證法于生活,乃能得到一種“快樂而有價值的生活”。他一直在宣傳“哲學是生活之自覺”、“哲學是行動之指針”;哲學,是用來“強精神”的。無論是年輕時對于哲學理論的探索,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中國文化發展方向上的思考,他一生漫長的研究道路,都一以貫之地籠罩在強烈的人文情懷的陽光之中。
十幾歲的父親,已經胸懷大志。他說:我少年時期,對于民族危機感受極深,痛感國恥的嚴重,于是萌發了愛國之心,喚起了愛國主義的激情。深知救國必須有知,于是確立了求真之志,培育了追求真理的熱誠。正是在“思天地萬物之本源,思人生理想之歸趨”(見《耄年憶往》)之中,少年時期的父親初入哲學之門。初中畢業,他寫下終生志愿:“強中國,改造社會;成或敗,退隱山林。”晚年他曾對此自嘲為:表現了少年時期的“狂放和幼稚”。
經歷過幾十年中國特色的洗禮,晚年的父親更多地表現著一種拙樸和寬厚,但青少年時期的父親的確“狂放”。他很早便立志要成為大哲學家。1932年,24歲的父親在日記里寫道:“我又一定想做亞里士多德,斯辟諾薩,康德,懷悌黑一類的人物。假如到死作不成這類的人,死也必不瞑目”;“每每想起西洋現代青年學者日日努力于學術工作,我又自警,若不快快地專心一志于學術,怎能在世界學術界占一席地呢?終生做他們的傳達者,我是不甘心的。”(見1932年7月15日記)25歲,父親已經以建立哲學體系為己任。
說到“己任”,父親自己提出的人生準則可以與此互為注解:“正志:志在邦國——以國家治亂為己任,以國家文化為己任,以名教是非為己任;定業:專精一科?!?/p>
在對父親的認識中,他留下的幾段文字很值得一讀:
“人生于生活之外別無目的然人人可自定其生活目的分四方面
一、作述
二、職業
三、修養身心實踐學圣人
四、樂趣
吾之作述鵠的:建立新哲學新道德闡明新名學新禮治討論新文字指示新文化新教育;
人之為學,人之立身,如僅為個人打算,僅以全生保身為尚,如自己之衣食無憂便以為滿足,則不過偽學偽德而已。即不能博施濟眾舍身救世,然對于大眾之疾苦須念念不忘而謀所以救之。如民族在倒懸之中,便不能茍希溫飽而坦然無憂;如群制使養君子之野人在呻吟痛楚之中度非人的生活,則不當以自己得分一杯殘羹而夷然忻樂。附惡魔之鯨尾,而偷息人間,誠無恥之尤矣?!?/p>
“余少而不慧,年十六始漸知向學。稍歷世情,頗受刺戟。雖性固疏愚,然已志在國家矣。殆十七歲,乃為日知志、思想集、難事錄,日記吾聞錄……又二年而至今年,國事日下,刺戟彌甚,而余自感亦益不足。悲世人之迷醉,懷先哲之風勵,乃大痛思,不服作此等人,于是立目標、定方策,將以步次為之。以為人生須有意義,欲世界大同,當先國家強平,而初步在養己身能力,次則增加自我,以為將來作為基?!?/p>
向學與濟世,在父親那里是一個整體,做學問的目的是強國家民族乃至民眾之精神,拯救“民族于倒懸”。他說,中華精神,集中表現于“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兩個命題。所以父親在他的著作中,一向強調“為人生的哲學”?!白詮姴幌ⅰ笔撬某霭l點,人生的“日新,日日新”是他的落腳點。
在國難深重的國度和年代里,人可能就早熟。在父親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會上,余敦康先生說:“25歲,張先生想到的是:建立一個哲學體系,來拯救社會。25歲,我們想到的是:畢業了,我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工作!”以哲學造詣深湛如余先生者,尚且如此自謙地感慨。比較而言,想想當年我們這個歲數上的渾渾噩噩,實在是汗顏。
余敦康先生還提出,父親的學術研究的確可以分作若干的階段,1949年之后也的確經歷了由論入史、又由史轉論的轉折。但父親的有些東西是不變的。余先生的這一觀點十分精當。無論是父親的由史入論也好,由論入史也罷,他的報國之志終身不渝。這種精神,南父親自己在晚年的總結可以知道:“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我一直關心中國哲學的前途問題,考慮中國哲學復興的道路?!崩碛稍谟冢骸爸袊褡瀣F值生死存亡之機,應付此種危難,必要有一種勇猛宏毅能應付危機的哲學。中國若不能創造出一種新哲學,則民族再興只是空談。哲學若還不能獨立,別的獨立更談不到。中國要再度發揮其宏大、剛毅的創造力量。”“我們所要創造的新哲學,因須綜合東西所有哲學之長,然而綜合應有別于混合或調和。真正的綜合必是一個新的創造?!薄斑@是我的向往。”斯心斯志,可感可嘆。
少年時期,他曾經對“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生態度大力褒揚。雖然在后來特定年代和特定條件下的社會狀況,讓父親徹底且痛徹地了解了,在中國,學者的力量有多么微不足道,但對他這份天真的勇氣我們惟有欽佩。
不過,在“少年狂放”的理想之下,父親走的道路卻是非常扎實的。在他的舊物中,經??梢园l現這種扎實的足跡。毫無夸張地說,父親生活中的所有階段,都有這個階段的讀書和著述目標,也都有周詳的讀書和著述計劃。短者為每一周、每個月,長者為每年、每十年,更有為自己每一個生活階段所做出的某一個時期的大規劃。當然,父親想不到的是,這些規劃的完成與否,只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比如,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他曾經作出的當時至70年代的著述計劃,就完全未能完成。反右和“文革”相繼到來,他都不幸而入彀。多年后,在這一計劃的后邊,他寫道:“此生恐無實現之可能矣?!?/p>
盡管如此,“自強不息”仍是他的生活信條。孜孜(石乞)(石乞)也仍是他的行為模式。我們記得,反右時期,父親不許講課、不許帶學生、不許作學問、不許寫文章,被貶坐資料室。然而,當年的父親,卻可謂是“模范”右派,每天忙得很,早出晚歸,非常辛勞地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為他人爬梳和選編資料。在父親遺留的1962年~1963年的《日月簡記》中,記錄道:1961年5月至8月參加中國哲學史資料匯編先秦部分選注訂補工作;1961年9月至1962年3月參加中國哲學史資料匯編兩漢部分、魏晉南北朝部分選注訂補工作;1962年4月至10月參加中國哲學史資料匯編隋唐部分選注工作,重選重注。10月10日王通、傅奕、呂才、盧藏用、李華、陰符經李筌、趙蕤、元結、劉知幾、皮日休、無能子、化書諸篇初稿完成;10月11日至15選宋代李覯材料;16日至18訂補李筌篇。
事實上,父親所作的中國哲學史的資料選編工作,不僅是一項很細致又很繁瑣
的活,還是一項十分不公正的欺負人的事兒。因為僅僅整理挖掘還不夠,父親還要經常給教師們“試講”,所謂試講,其實就是把個人的研究無償奉獻。先作無名英雄為有資格的革命教師們講課,然后再由他們傳達給學生。那一段,父親每天趴在書桌上,吭吭吃吃地熬夜寫講義。母親很不平,對他說,又不讓你上課,寫教材也不讓署你的名字,你這是何苦呢?父親說,我不要名,就是想把這個事情做好了。這是我的責任?!拔母铩币泊舐岳^承了此種模式。翻看父親的“文革”記事,其中就記錄到:當年的哲學系曾經把牛鬼蛇神分為三六九等,一種叫做“反動學術權威”,等而下之的,還有“反革命廢物”,尚可“利用”的父親非常榮幸地被造反派判入了前者。
行文至此,想起清華大學劉鶚培老師常常講到的那個著名的直道而行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劉老師在多難的政治年代之后,對父親訴說,希望自己能做到外圓內方。父親不語,久之,取一紙,寫“直道而行”四字。劉老師以此刻章一枚贈送父親。對此,馮友蘭先生發表議論日:“直道而行”四字,乃張先生立身之道也,非閑章也。的確,父親青年時期就為自己制訂了“循理不茍、直道而行”的“處世御變”準則,且一生實踐之,甚至為此得罪人。
“直道而行”的父親的治學是非常嚴謹的,在做學問上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一次,在博士生論文答辯會上,一名博士生的論文較多地運用了“臆想”方法,很多地方的結論不是出自史料,而是出自自己的主觀想象。父親當場暴怒,說該論文結論淺薄、幾乎不看史料、憑空想象等等。當然,深厚而扎實的史料根底,才能成就一個真正的有造詣的大家,父親這樣做也完全為了該學生好。但至今該學生的指導教師對父親的“雷霆萬鈞”尚不能完全釋懷。假使能夠城府更深一些,父親是萬萬不會當庭發脾氣的。父親年輕時就常常告誡自己,“吾之修養鵠的”為“務清節、戒忿懦”,但至老他仍然還是容易“忿”,為人仍然很耿介,并且常常在這種關鍵時刻爆發。直道而行,道則直矣,但有時卻總忽視了諸如“投鼠忌器”等等的古訓。好在真正了解他的人,并不以為忤,肯定不會說什么。其實,他的暴怒不是僅僅針對此博士生,也不是僅僅針對指導教師,而是早就想對學術界的某些風氣發脾氣了。他曾經多次在家里說,現在有人做學問,不下功夫看史料,閉著眼睛瞎想;這根本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而是歷史唯心主義。每次母親都勸他,你可別多說這些。于是他總是閉著嘴不說。終于有一天,積累深之,噴發切之,這個事件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對右派父親的史料學工作,在父親誕辰100周年紀念會上,北大樓宇烈先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配合中哲史作資料選編,張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教育的學科建設和發展過程中是有重要的實際貢獻的?!逼鋵?,這個事情不管什么年代都是要有人做的。而且事實上,這對父親來說,并非完全是一件壞事。父親一生做學問都十分扎實,能有這樣一段時間研究大量的史料,做些系統爬梳、選材和注解,對他來說盡管是被動的但仍然十分重要?,F在看來,這一階段對父親本人也是不可忽視的一段時期,至少為北大的中哲史資料研究和教學做了很大的奠基,對成就其學術的深度和廣度亦有很大的意義。盡管方式未免極端了點,殘酷了點。
父親已經離開我們5年了。雖然他的身影漸行漸遠,但是,學界和社會對他的認識卻越來越深入,他的學術和思想的重要價值似乎也日益凸顯。應該說,這是因為整個國家的思想建設在進步,文明在進步。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