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聽
張中行先生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樣,對生活取中道而行的態度。我與先生相識近二十年,深感先生雖然表面給人以木訥的印象,其實思想敏捷,見識深刻,而且言談中特別能體現他的個性,即特立獨行。
眾所周知,《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澤即以先生為原型,而作者楊沫也確實在那時與先生同居,二人并育有一女。學苑出版社曾出一書,名《青藍園》,記當時事及后來二人恩怨甚詳。先生與楊沫是以反目分手的,但“文革”中,楊沫被打倒,外調的人找先生查證楊沫以前的歷史,先生則如實道來,并特意強調,“她革命,我不革命。”外調的人想從先生處挖掘出些楊沫的歷史問題,先生還是實事求是的態度,并再三強調,那時“她革命,我不革命”。“文革”后,楊洙知道此事,在文章中寫道,沒料想到張中行會如此回答。照這樣說,“文革”后二人應該冰釋前嫌了吧?并沒有,二人仍然沒有來往。先生與楊沫所生之女徐然希望居間調停,但是先生態度堅決,直到楊沫去世,先生仍不肯去見這“最后一面”。我曾私下問過先生,先生說:“這得從兩個方面講。一個,她已嫁人,建立家庭。再說我們當時也沒夫妻名分,這樣看,我去了,名不正言不順。再一個,她和我道路不同,我們的人生價值觀不一樣。她革命,我不革命,所以我也不該去,去了是不負責任。所以,我不能去。”
有記者在先生晚年來采訪,問先生一個非常直截了當的問題,即,“在死之前您最留戀什么?”先生說最舍不得生命,最留戀情人。承認并同時認為,每一個人一生中都有情人,自己當然也不例外。而愛情、友情、親情中最重要的還是異性之間的男女情。即使到了老年要撒手西去的時候,還是這種男女情最重要。先生還說,從一而終是社會的要求,不是自然的要求。一般條件,有相當文化程度的人,沒有對妻子以外的異性動過感情的很少。遠的不說,就說“五四”之后的徐志摩、郁達夫、郭沫若、胡適,連王國維這位十足的舊式人物還愛上了侄女并為此作詩。
先生這番話確是肺腑之言。先生喜收藏,去廠肆或逛冷攤,常搜遠時或近時的閨秀名媛的詩詞或書信,偶而還能得一真跡,把玩之余,常有滄桑之嘆。先生對歷史上那些名女子,如魚玄機、馬湘蘭、柳如是、顧太清的生平事跡如數家珍,并為她們的命運再三嗟嘆。先生對男女之間的看法大膽而坦誠。有一次,他跟我說,“論一個人可以千千萬,萬萬千,但若說到一個人的本性,就只有食、色。食,為了生存;色,為了傳種。而人們逐漸脫離原始進入文明之后,對食、色有了越來越高的要求。食要講烹調,所謂色、香、味一樣不能少,少了你不吃,還得求新求變。色,也一樣,要修飾打扮,不好看你也不要,得追著風尚。美食、美色都是人的本性。后天,那是社會的需要;先天,才是人的需要。所以,好色和好美食一樣,沒什么,很正常。”
大千世界,女性各異,什么是先生理想的或接近他理想的女性呢?先生曾有一篇散文《關于美女》,認為首先是美,而這美并無一定之規,仁智互見,自己可心就行。但這美女最好是能一同“白天,于樹林中尋古城遺跡;晚間,于茅屋中話開天舊事”。這里先生開的條件就太高了,因為若將人的形貌作為物質的存在,應該說尋找起來還不太難,而再將這提高到精神層面可就難以想象。試問,如今,哪一位美女可能白天鉆樹林晚間坐茅屋?更別提還能對遺址而思古,論漢唐而話開天?先生也自知不可能,所以于文中結束處說,“也只能是望美人兮天一方,流幾滴清淚而已。”
但是先生并不總空發議論,他有時淡淡的幾筆回憶留給我無限的想往。比如他有次講他回農村老家,那時正在青年,準備返城時,有個街坊,比他略大些的女子來送他。時當清晨,在鎮子的街上,周圍人來人往,喧鬧不已,一派市井的繁忙。幾句普普通通的話講過后,二人分手。等先生又回頭張望時,那女子已不見,只見街道上升起的裊裊炊煙和清晨的薄霧,她仿佛就消失在這一片白濛濛的煙霧中。這引起我的共鳴。多少年來,我心里好像也總有這種散不去的云霧,歲月和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人、事、物都若隱若現地漂浮其中,無始無終。
先生曾有一個觀點引起爭論。就是所謂“第三條道路”。起因是先生在《讀書》上發的一篇文章,《有關史識的閑話》,其中推崇五代時歷官數朝而飽受抨擊的馮道,認為“生在亂世的知識分子,除了效忠一君,君敗亡則竭力致死和滅跡山林之外,就不能走馮道的第三條路嗎?”由此,先生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有第三條道路,那就是以人類的最高利益和當地人民的根本利益為前提,不顧個人的毀譽,打破狹隘的國家、民族、宗教觀念,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技巧來調和矛盾,彌合創傷,尋求實行和平和恢復的途徑。這樣做的人或許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但他對人類的貢獻是無疑會得到整個文明社會的承認。……與‘滅跡山林效愚忠于一姓一國的人相比,他無疑應該得到更多的肯定。”文章發表,引來軒然大波。上海作家黃裳的批評最具沖擊力。有些報紙雜志想請先生撰文應戰,先生對我說:“我不寫,我知道他們(那些報紙雜志)是拿我來炒,我不會上當。不過我不回應,并不是我無理。我對我說的、寫的負責到底,也絕不反悔,因為我認為就是這樣。”
這個觀點可以說一直堅持到了最后。當有記者采訪時,先生說,作為小民,就是要活著,并盡可能活得好一點兒。記者追問,如果現在是國家興亡、民族危難之時呢?先生的回答仍然是,小民沒有義務承擔這些責任。作為老百姓,也就是小民來講,不管是誰統治,大家都要活,你不能要求小民來為誰死。畢竟,小民只是完糧納稅,對國家大事負責的應該是統治者。記者不依不饒,更進一步問,周作人投敵當漢奸也是一種活著,您怎么看?先生只簡單答道,人歸人,文歸文,混在一起不好談。不過我倒有一種親歷的事實可以看出先生對周作人的態度。那是有次我寫了篇文章給先生看,中間提到周作人時用了“漢奸”,先生將“漢奸”劃去,改為“落水”。雖只二字,愛屋及烏之心沛然而出。
老實說,我在這一問題上持反對先生的立場。不過反對并不表示不理解,而理解也非無原則。在民族危亡國土淪陷的時候,自應人人為國捐軀,否則今日也用不著宣揚岳飛、文天祥了。我說的可以理解是講在封建王朝改朝換代之際,小民們的悲慘命運。這其中,那些因事變殉國的權貴并不足惜,而最可憐的是那些一起從死的人。我舉個例子。
啟功先生在《啟功口述歷史》中講過這樣一件事。庚子事變,八國聯軍入京,慈禧太后逃向西安。啟功的三外曾祖父名崇綺隨太后逃跑,到了保定,他的車壞了,只好暫住保定蓮池書院。這時接到兒子葆初的一封家書,“叩謝嚴親稟”。內里講,作為皇親國戚,遵照主辱臣死的古訓,他和母親決定帶領家人殉國。聽說是在有個叫朝陽洞的地方,挖了兩口地窖,將男女分開,一層一層躺在里面。下面鋪褥子,上面蓋單子,然
后請人往上面填土,全體活埋了。崇綺接信后,知全家已死光,于是自己也吊死在所住房間的窗戶格子上。事變過后,重新挖出安葬,還能看到被埋的人們因窒息而掙扎的慘狀,十分恐怖。
這里就是先生說的小民。挖兩口地窖,分出男女,層層躺人,可見死者眾多。而決定這些人生死的,只是家中的兩個人,夫人和兒子。之所以有如此權力,只是貴賤長幼的不同;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又是遵從主辱臣死的古訓,于是出現了這樣慘烈的情景。我想這里邊不僅有輩分低的人,更有不少毫無發言權的婦女和世事未通的孩子,也許還有仆婦婢妾,而殉的什么大清王朝,對她們恐怕是十分隔膜的。而據啟功說,當年這樣舉家殉國的王公貴族,還不是少數。這就是中行先生的看法,作為老百姓,也就是小民來講,不管是誰統治,大家都要活下去,你不能要求小民來為誰死。畢竟小民只是完糧納稅。對國家大事負責的,應該是統治者。從這里,我可以理解先生為什么會這樣說。
不過先生為人也確有固執的一面,啟功先生曾這樣對我講過。一個是先生一旦形成某一看法,便幾乎不可改變,不管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包括我的話。”啟功有次對我說,“張先生解釋《莊子》的某句話,不全是那樣。后來我給他指出來,可下回看他文章,他還那樣講。電話里我又說了一遍,他不置可否,我就明白了。”另一個是張先生不善交流。啟功說:“兩人說話,要就一個話題你說一句我說一句,越聊越高興,越聊越熱鬧。但你發現沒有?跟張先生說話,他往往并不聽你說什么。你說你的,他說他的,你說的話對他毫無反應,他說起話來也不關心你是否在聽。兩人各說各的。”啟功還談起一個和張先生不同的觀點,即對《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的解釋。張先生解為“天命之謂性,就是對于生命來說,活著比死好;率性之謂道,是順著本性來做。本性南天命而來,這就是生活之道。”我知道,這是張先生人生觀價值觀中最核心的部分。不過啟功不同意,他對我說:“我跟他看法不一樣。天命之謂性,并不是人只要活著就好。是講上天賦予了你德性,并不是只給你一條命,讓你活著而已。率性之謂道,他把這率性講為由著、隨便,我不同意。率是遵循的意思,率性不是由著你這個性隨便想干什么干什么,而是要沿著這個品質去發展。這個品質就是人類必須遵守的道德。”我是贊同啟功先生的。盡管我理解張先生拿這兩句話“解釋”的目的,但我認為“過頭”了。
張先生的晚年同幾乎所有老年人一樣,是寂寞的。他甚至寫了一篇文章《剝啄聲》來形容描繪這種寂寞。所謂“剝啄”,即輕輕的叩門聲。叩門,即表示有人來訪,有人來探望,有言語和微笑。但常常,幾日不聞“剝啄聲”,先生心里自不免空落落。想來,我也曾讓先生失望過。那是先生還在人教社上班時,某次擬約我第二天下午去他那里,但最后又沒定下來,是個可有可無的“有空就過來”的約會。第二天下午我就沒過去。誰知第三天上午先生就把電話打過來,問“陸昕,你不是說昨兒下午來嗎?怎么沒過來?”先生并無責備之意,可我大窘,趕緊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有次和先生閑談,我表示對先生的才學佩服時,先生淡淡地應以兩個字,“瞎混。”我卻想,拋去才學不說,“瞎混”應該換成“獨特”。以我所了解的事情看,首先,先生對與楊沫的過去態度鮮明,一是一,二是二,絕不改變主張,是處事以真面目;其次,對學者一般避談的男女情愛,先生并不禁忌避諱,而是直抒胸臆有問必答,是流露于真情感;最后,對于作為一般蕓蕓眾生的小百姓應該怎么活下去和在國家危難時應該承擔多少責任盡多少義務的敏感問題,先生也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并無吞吐遮掩或作“顧左右而言他”之態,是宣揚其真思想。真面目、真情感、真思想三位一體,先生當然是一個“獨特”的人,也就是“并不中道而行”的人。是以,張中行并不中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