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惠昂
《文學概論新編》是張孝評先生的舊作,于1987年出版,此后1992年出版增訂本,1996年出版二次增訂本,2005年出版第三版,均南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由此,可以看出此書的受歡迎程度。但是,張孝評依然對這本書有清醒的認識,在05版的“后記”中指出:“雖說在寫作的同時,我力圖盡我之所能,廣泛地吸納新知,以破除陳規,但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隨著時代潮流的推移和學術觀念的轉換,今天看來,書中不少論述確實有待更新了。”他沒有給讀者開空頭支票。2007年10月由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文學概論新編》(全新版)。總體格局雖沒有發生改變,但是全新版幾乎是重寫的。相比較舊版而言,全新版數量上達到三十多萬字,其中有二十多萬字是重新寫作的,對這二十年間文學理論的新成果加以梳理,并將新思想、新理論納入到作者的思考中,融會貫通,自成一體,達到文學理論教材書寫的新境界。
文學概論是中國語言文學系學生的必修課,目前我國高校流行的教科書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以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中的《文學理論教程》(修訂二版)(童慶炳主編)為例,它在全國幾十所院校使用,使用范圍相對廣泛。由于《教程》是在童先生的領導下由多位著名學者分工編撰的,在書寫的風格上難免缺乏協調統一,有的章節寫作得靈活,有的章節寫作得相對沉悶;在概念的運用上出現前后重復甚至于前后論述不一致。這樣就對學生的學習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煩。張先生獨著的《文學概論新編》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張孝評從1978年起就為西北大學中文系本科生講解《文學概論》課程,直到1997年。此后的十年間,張先生一直堅持為學生開設各種與《文學概論》相關的課程,始終沒有脫離教學實踐。因此在編撰教材時,他充分考慮到結構的整體性,概念的前后一致性,論述的嚴密性。可以說,這本《新編》是結合教學實踐所生成的。
《文學概論新編》(87版)“具體而不失之繁瑣,概括而不失之于籠統,明確而不失之于僵死”(蒙萬夫,《文學理論教材建設的一個新收獲》,《自學考試報》,1988年9月25日),“全書的框架很新穎、很得體”,“內在邏輯結構上顯得更為完善和周密”[韋坡(張華)《新的框架獨立見解》,《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一期]。《新編》全新版在保留以上特點的基礎上,又生成了新的特點。
《新編》全新版結構完整,邏輯謹嚴。它按照文學本體論、文學價值論、文學創作論、文學接受論和文學發展論5個板塊來設計全書基本結構的。可以看出,作者的思考受到美國學者M·H·艾布拉姆斯的文學活動結構模式的影響。艾氏認為文學活動是由世界、作家、作品和讀者這四要素及四要素間的關系所構成的。張孝評對此結構模式作出了調整,以文學和人的社會生活為中心將社會生活、作家的創作過程、讀者的接受過程以及文學本身的發展流變聯系在一起,在闡釋的廣度和深度上較艾氏更為合理。在基本框架上,《新編》全新版仍然大體沿用舊版的結構模式,但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則與舊版完全不同,突破了舊版的束縛,展現出一種全新的理論思維傾向。如在文學本體論中,舊版是從文學的一般本質、文學的特殊本質和文學的個別本質三個方面來闡釋文學的基本特性。它在提法上存在著問題,所謂本質是對事物的規律性的認識,何以存在著一般、特殊和個別的區別?而在《新編》全新版中,作者從文學是人學、文學是審美人學和文學是語符化的審美人學三個層次來解釋文學的基本特性,較之舊版在提法上更為合理,同時也將文學的獨特性鮮明地顯現出來,即如作者所言“我們之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按照演繹法的邏輯程序”來“層層深入地回答什么是文學的問題”,體現了邏輯謹嚴的特點。
《新編》論述得當,行止有度。在行文論述中,它非常注意學生的接受效果,沒有堆積概念、術語,而是很平實地加以論述。即便是一些很晦澀的文學概念,作者在闡釋的時候,往往追本溯源,不僅展現了概念的歷史意義,而且明晰如話地將概念的現實意義顯現出來。例如對“意境”這一概念的解釋。作者首先指出“詩是境界的藝術”,進而對“境界”一詞的淵源加以清晰的展示,從訓詁學和佛學的角度指出這一術語的原始意義,然后指出“境界”這一術語如何轉化為文學術語,成為中國古典詩學中的重要理論范疇。但是,作者的闡釋并未就此停步,而是指出在當下的文學理論范疇中使用這一概念必須要注意歷史語境的變化,即是當前文學理論的關注點落腳到“詩”這一體裁時,不僅要關注中國古代詩歌作品,而且關涉到西方和現當代的詩歌作品,指出“詩的境界,應該是指詩的情感和形象在以情感為主的基礎上的統一狀態,亦即形象化的情感狀態,以及為此種情感狀態所擁有的,可供人沉思、回味的審美空間”。在對這類概念的使用中,讀者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作者的理論趨向。
同時,在論述的具體過程中,作者盡力做到客觀地展現概念的理論深廣度,也就是說,作者論述的目的在于引導學生進行理論思考,而不去主觀地就某一問題作出定論。在社會實踐中,人們關于某一問題的認識處在不斷變化甚或是發展過程中,理論的闡釋者只是認識之路上的燈塔,主要任務在于引導后來人或初學者對理論生發興趣,進而使理論的探索不斷深化。而從接受的角度來看,受眾本身具有“期待視野”,而在行文中設置必要的“召喚結構”,有助于接受者的主動介入,生成、造就自我的理性認識。所以,張孝評在《新編》全新版的論述中體現出注重行止有度的特色。蘇軾在描述自身行文特點時指出,要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文學概論課程教材的作者對此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因為所面對的受眾作為初學者有其自身的特點,接受理論還缺乏判斷力,還處于可塑造階段。若是作者在教材中作出蓋棺定論式的闡釋,不利于理論的深入發展。《新編》全新版在這方面是做得很好的。
這本書中西互滲,古今結合,融會貫通。文學理論具有開放性的特點,必須關注文學現實。因而,文學理論的研究不僅要關注前人的理論成果,也要關注當下的文學事實。這一點表現在文學理論教材的編撰上,就要求著者關注中西文論的相互滲透,古代與現代文學發展事實。在《新編》全新版中,這一特性體現得非常顯著,主要表現在理論的闡釋和概念的梳理方面。如在闡釋“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時,作者指出“文學著重反映人的精神和感情生活”,“我們不妨從古往今來的學者和思想家那里,有選擇地介紹一些他們有關人與人性的思考”。作者選擇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中有關人與動物的區別論述指出,動物和它的生命活動直接同一,而人則把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也南于這個緣故,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在此,作者闡明了人的活動的自由本性。又舉出匈牙利系統論哲學家拉茲洛的論說,人區別于動物,在于人
有自我意識。接著,又引用毛澤東的話“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而后,將德國文化人類學家恩斯特·卡西爾的有關“人是用符號創造文化的動物”這一論點引入論述。最后,作者對以上論述加以概括,指出“人之所以為人”包括“人有其內心的精神生活”、“人的生活的這種精神性特征,不僅表現在他的精神生活里,而且將其物質生活也統統精神化了”和“人的精神生活以及精神化的物質生活,歸根到底要通過文化層面,多角度、多層次地展示和表現出來”,進而得出“人的整個生命活動具有了豐富的人文內涵”的結論。在這一系列的論述中,作者整合了西方思想家們對于人和人性的思考,并將其思考納入到作者自我的理性思考中。由此,可以看出張孝評在《新編》全新版中西文化思想互滲,古今文論結合的邏輯理路。但是,不同的思想家各有其理論點,有其理論闡釋的指向性,如何才能達到融會貫通、兼容并蓄呢?其實這個問題又回到上文所說的第一個特點,即結構完整,邏輯謹嚴。作者在總體思考中,有其一以貫之的思維理路,將其融入對文學與社會生活關系和文學是審美人學的理論框架中,所以在整合各種各樣的思想資源時,采取有選擇的批判的態度,使得各種資源為我所用而又不至于迷失自我的方向。
《新編》全新版語言簡潔。文學理論的特點是邏輯性、嚴密性,是以概念、范疇、判斷和推理來展開作者的理性思考的,即便有文學事實的展現也須納入到理性闡釋的框架中。這就造成文學理論語言的枯燥、干澀。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成為困擾理論著述者的一大難題。《新編》全新版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作者針對受眾的特點,在注重理論性的同時,采用簡潔明了的語言,既使得理論凝重整一,又可以滿足讀者的需要。所謂理論凝重整一,就是說理論概括明確而不含混,概念顯現統一而不蕪雜,推理清晰而不旁騖,前后連貫而不沖突。如對于文學欣賞特點的論述可以看出這一語言特點,作者指出“第一,文學欣賞是一種審美活動”,“第二,文學欣賞是一種審美享受活動”,“第三,文學欣賞是一種全心靈的審美享受活動”。作者采取判斷句式,逐層深入地指出文學欣賞的特點是“一種全心靈的審美享受活動”。對此的理解,可以采用層次分析方法,將這一短語劃分為“全心靈”、“審美”和“享受”三個詞語,并分別將其納入到活動的序列中分別加以理解。而在其他章節已經解釋過“全心靈”活動和“審美”活動的內涵,故此,只需理解“享受”這一概念,就可以達到對文學欣賞的整體認知。這樣,也就能很好地滿足受眾接受的需要。
除此之外,《新編》全新版所展示的思想內容也較舊版更為豐富。作者有意識地將其對文學活動的思考蘊含在全書中,體現出揚棄的理論品質。如對現實主義的思考。作者清醒地指出盡管當下的文學創作有各種各樣可供選擇的創作方法,但是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思想并不過時,眾多的創作思想并不能掩蓋現實主義的光芒。作者深入地分析了古今中外的創作實際,認為現實主義不僅有反映生活的深度與廣度,塑造形象的典型性,表達感情的客觀性,而且現實主義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可以將各種各樣的創作原則貫徹到其中,顯示出巨大的包容性,而且,現實主義處在不斷的發展狀態中。在《新編》全新版中最值得注目的是關于文學價值的論述,作者從價值的角度論述文學的存在意義,從文學審美的形而上與形而下角度擴大了文學審美的范圍,使得審美的內涵和外延都有所擴充,是對“美學是人學”的重要補充;同時,作者從寓教于樂與無用之用的角度對文學的審美作用做出了獨特的闡釋,對我們深入領會文學的價值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不過,在全書的例證中,古代和現代的文學事實占得份額似乎較大,而對1990年代以后的文學事實尤其是文學作品的分析所占的份額太小。這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針對性和對當下文學研究的實踐性。
總而言之,張孝評的《文學概論新編》全新版,體現出了執守文學這一人文精神家園的理論素質,同時也可看出作者在執守文學精神家園時的超越與反思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