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

仙　狀

春天好像總是先光顧城市然后才來到鄉村。城里的柳樹枝一條一條泛了青公園里的草坪一片一片變綠了鄉村卻還在飄著零零星星的雪花。鄉下人下不了田便穿著厚厚的保暖衣坐著中巴車來城里逛，當他們看到行走在街上的少女少婦穿著緊身短褲露臍裝，裸露出雪白肌膚加性感的贅肉時都驚得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禁不住一齊詫異城里的女人忒抗冷?確實是美麗凍人。

城市誘惑著許多鄉下人的眼睛，他們太羨慕城里人啦。一輩子當個城里人多有福呀，住得好穿得好掙錢多出勁少治病有醫保退休有老保。真是燈紅酒綠吃喝玩樂要么有么。時髦摩登嫵媚妖冶得城市美得令他們好像到了童話世界了一樣，讓人覺得十分迷離又有些茫然。茫然之余，鄉下人多少還有一點遺憾。說城里管哪樣都好就是空氣不好趕不上鄉下的新鮮，時不時能聞到一股子腥臭膻騷的怪味。令人作嘔。

城里人大概是適應了這里的環境習以為常了便不覺得多有味。梁子的老板從外表看就知是風流倜儻人才一表，神氣里透著自信話語里露著霸氣。有么味有味?在這土生土長五十年了我咋就沒聞出個怪味?老板翹著二郎腿坐在奔弛車后座一邊看著車窗外的城市風景一邊吞云吐霧。我在這也二十年了，也沒覺得有怪昧，挺熨貼。梁子連忙附和著。梁子以前開車從不愛講話，今天話卻多了，像喝多了酒一樣興奮。

“你們簡直是瞎鼻子說瞎話，不!是狗鼻子、天生喜歡熏騷嗅臭。”年輕漂亮的辦公室主任姚小姐的冷嘲熱諷使梁子和老板頓時都啞口無言。

梁子對老板佩服得五體投地且忠心耿耿俯首貼耳，每日里工作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勤勤懇懇守口如瓶深得老板的信任。他侍候老板快十年了，他把自己的身家希望都寄托給老板了，只希望老板吃肉自己啃點骨頭至少喝碗燙。老板這些年住房換了好幾處轎車換了好幾輛小蜜換了好幾位，梁子只能看在眼里如過眼云煙只可意會不能言傳。沒法比，人家官命是天生有福的生在有福的地場長了個有福的“家什”不享福有倆法。唉!不像咱生了個窮地場長了個窮酸樣要文憑沒文憑要水平沒水平要關系沒關系要能耐沒能耐。老婆孩子都跟著受窮“二哥”也跟著受懇，要房子沒房子要地沒地處處不盡人意。沒辦法!每每老板看到梁子缺乏自信灰心喪氣時都能及時給與精神上的鼓舞：面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梁子心里明鏡一樣。老板不過是在開玩笑愚弄人而已。市房屋開發中心從房管局分離改制成為老板控股的房產開發公司后的這幾年正趕上房地產發展的高峰期，幾年的利潤積累至少過億。每年年終總結大會上老板都不厭其煩地重復那句老掉牙的蘇聯電影臺詞。自以為自己的演講很鼓舞士氣很振奮人心，牛吹得挺大發給職工的紅包卻很小。職工們都以為梁子是老板的“狗腿子”紅包肯定大得不得了，梁子也總是裝瘋賣傻哼哼哈哈不肯定不否定也不爭辯。心里邊卻冤得慌：羊肉沒撈著吃賺了一身老膻。

梁子是辦事有分寸的人也是知好歹的人，雖然現在有點窮困潦倒，但他還是領老板的情知老板的恩忠誠于老板。在沒改制前老板就任開發中心主任。梁子就為他開車。那時候主任對梁子好得堪稱夠意思，主任給梁子辦的事讓梁子又得實惠又長臉，梁子在鄉下老家親朋好友眼里成了能耐人了。梁子沒房子的事主任挺上心：可惜了你晚來了一步沒趕上房改的末班車，不過沒問題，房管局房管局，解決你一套房是小問題。梁子感激涕零激動得心都差點順著嗓子眼蹦出來。

改制后主任改叫董事長兼總經理，梁子仍叫主任叫“董”“總”他覺得不習慣，反正叫么都是自己的老板。梁子的住房問題還記在老板心上掛在老板的嘴上。“改制了兄弟，以前給共產黨干咱說了不算，現在給自己干咱說了算。好好干吧兄弟。面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房子算個么，沒問題，咱是干么的，搞房地產專蓋房子的。不過暫時這個口子還不能開，要耐心等待等待時機成熟。”梁子沒想到就這么一等就等了八年。

春天里的城市美得很。街道上的草坪好似用綠地毯鋪成的。許多名貴花木都發了芽。彤紅的一串紅粉色的矮牽牛黃黃的金盞菊花擺滿了廣場，滿城的路燈桿上都掛著盛開的鮮花，讓人賞心悅目。城市就如美女一般有曼妙的身姿漂亮的臉蛋也有五臟六腹中還沒有消化的下水：角落里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改造的城中村是城市的腸梗阻是貧民窟，成片的平房脊連著脊墻連著墻連成了一片寒酸。街不過一米路不足五尺，沒有下水道沒有暖氣沒有路燈臟亂差讓人沒法睜眼，不大點地場竟住著三百多戶原住戶和上千戶移民房客。房東是此處失地農民變成的市民，房客多是外來打工者和鄉下農轉非進城的有戶口沒房子的市民。梁子和老婆玲子兒子大有一家三口租住在這里的一幢小廂房中已經十年了，玲子以前覺著為了兒子能在城里讀完中學考上大學自己住的窄巴點也無所謂，因而整天知足卻常樂。從去年兒子大有考上大學后就變了個人似的，成天抑郁寡歡煩躁不安而且還常常發脾氣。這讓梁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想兒子了?工作累得?更年期提前?搞不懂。

梁子的情緒不自覺地也受到老婆的影響變得壓抑起來，覺著象進入了老年人索然無味的生活狀態，空有欲望卻沒激情，常懷疑自己前列腺有毛病，沒了動力沒了沖動沒了方向也沒了希望，覺得自己很失敗。情緒帶到工作中便影響到了工作，梁子對老板少了以前的殷勤對工作少了以往的熱情。對老板和公司也有了自己的看法。改制后這些年公司發展了老板腰粗了。公司的資產成倍增長樓盤越開越大利潤越來越豐厚老職工卻越來越少差不多都跑光了，職工的工資獎金福利待遇還不如改制前。有能耐的人炒老板的魷魚，沒能耐的被老板炒魷魚。“水往低處流入朝高場走大路通天各走半邊老的不去新的不來，要往前看不要向錢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老板財大氣粗無所畏懼振振有理。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小胳膊扭不過大腿小兵強不過大官。人家拔根毫毛有咱腰粗，坐大奔住豪宅美妾成群吃喝嫖賭花天酒地那是人家有福有運有本事。咱只能羨慕不能嫉妒你有看法也白搭只好干瞪眼。梁子的心態無可奈何的老實與平和，自己沒靠山沒關系沒技術沒能耐沒了年輕氣盛，老板沒炒你魷魚就算給足你面子了，不敢再幻想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湊合混吧小心工作但求不出差錯就行。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你越怕出差錯偏就出了差錯越是覺得沒希望了偏就見到亮光。前幾天的一個中午梁子面紅耳赤地從老板辦公室慌張逃出時心跳加速得像是張開嘴就能在空中飛一樣。完了這下闖大禍了。以前曾聽老人講碰到這種事悔氣要撕開褲腿子的不然就要倒血霉。梁子也想撕開牛仔褲可牛仔褲太結實算了聽天由命吧，是死是活鳥朝上反正錯不在我。往后的幾天里，梁子雖裝得若無其事心里卻忐忑不安尤其是老揮不去眼前那幕不該看到的場景。那天中午“總工”的電話打到梁子的手機上，要梁子馬上找到老板說工地上有要事須老板來處理。梁子知道老板中午酒桌上喝得不是太多大概在辦公室里睡午覺，梁子敲了敲門沒動靜扭了扭門把手門沒鎖這便進去了。老板的辦公室里外兩間，外面是間

小接待室，里間才是辦公室，梁子想當然地拉開里門就要叫醒老板時眼前的景象卻把他驚呆了。老板赤身裸體地躺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肥胖的身體上坐著赤條條的辦公室主任姚小姐。雪白性感的姚小姐正手捧自己的美乳癡迷地上下顛狂，眼睛迷離嘴里發出母狗護犢護食時低沉火急的嗚吟聲。梁子頓覺血脈噴張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足足懵了五秒種才發現老板已看到了自己才猛醒過來慌忙落荒而逃。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梁子尷尬著忐忑著。老板和姚小姐卻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的平靜，梁子倒覺得是自己好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在等待著老板的處治。正當梁子像站在懸崖峭壁無路可走感到極端絕望時偏就峰回路轉，老板給他的處治卻是大大的出人意外使他難以置信如墜夢里。今天老板在車上對他透了風，公司要調整人事有的人工作要變動。梁子一聽心里便咯噔一下，真要拿自己開刀啦怕不是被炒魷魚就是要下放工地。萬沒料到老板接下來卻說是要提拔他當辦公室主任姚小姐將榮升分管銷售的副總。這真讓梁子狂喜不已。老板還想從現在銷售的尾房里抽出一套按成本價分給梁子。這更讓梁子感激萬分幾乎都要涕零了。真是福之禍所依禍之福所倚。真的是天上“呱唧”一聲掉下一個大餡餅。

梁子像打了鹿血似的一整天都興奮不已直到晚上回家還如醉如癡，嘴里喋喋不休。“面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他這樣嘟囔著，玲子已將晚飯端上了炕桌，見到老公一臉邪氣沒個正經樣子心里就來了氣。

“一準是在哪喝了老婆尿了凈說瘋話，快撐飯塞上你那破嘴吧。”梁子一聽情緒頓失就像剛從夢里驚醒一樣。

草草地吃過晚飯梁子和玲子就貓在被窩里看電視。玲子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打起了呼嚕。她太累了見天沒有一樣能讓她開心的事。本指望讓她進城來享福沒成想卻是又遭罪來又受苦，梁子望著老婆疲憊的臉心里泛出一片疼惜愛憐和愧疚。想當年玲子也算得上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俊閨女，梁子能追到手就很有成就感。他自認為有能力讓玲子過上讓鄉里鄉親左鄰右舍都羨慕的好日子，有朝一日變成城里人。當年國家恢復高考時農村學子稱之為“考戶口”。梁子雖沒考上卻回鄉當上了讓人羨慕的拖拉機手。可他不知足不安于農村一心向往城市，嘴里常嘟嚕著自編的順口流：城市的小孩又白又胖鄉下的小孩小豬一樣；城里人的伙房油鍋烹炸鄉下人的鍋灶菜鹵菇渣……成天駕駛大拖拉機奔走于城鄉之間也算得上是見過世面的人也難怪他有這么多奇談怪論。這期間他遇到了“貴人”——市房管局的一個科長，梁子把拖拉機證增駕為汽車證后科長就把他安排到毛紡廠干臨時工開大貨車。這一下就讓鄉里鄉親羨慕了好長時間，禮沒白送人沒白軋。梁子也得意忘形喜形于色地對老婆講：等著吧用不了幾年你就可以跟我進城去享福嘍。

梁子在毛紡廠工作得挺好人緣挺好車開得也挺棒。廠里幾次探討為他轉正都卡在“戶口”難解決這個問題上，直到干滿八年梁子才算守得云開日出，上級出臺了“帶資招轉”的新政策，廠里給了梁子一個“大指標”可以全家三口都“農轉非”。梁子高興的嘴里連連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領導，腦子里卻出現威虎山楊子榮的形象：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玲子卻不大高興，她舍不得從口袋里掏出這一萬元巨資覺得這太不值得，燒包，攥幾個錢容易么?“時不我待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離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你進廠直接‘合同制還干老本行種菜園下伙房錢有的掙兒子也能進城里上重點中學將來好考重點大學。”

玲子聽老公這么一忽悠便失了主意覺得兒子的事就是大事花多少錢都值。有錢好使鬼推磨，一萬元一充公兩口子就變成了雙職工。廠里還為他們一家三口在城里這個破破爛爛灰灰暗暗的角落村租這么處破廂房，這也讓鄉親們羨慕不已。可惜好景不長舉家進城不足兩年毛紡廠有如大廈傾覆轟隆隆傾倒破產倆人一同失了業。玲子就懵了天塌了一樣不知所措，她躺在炕上蒙著被子哭了兩天后有了自己的主意——回家。梁子坐在炕上看著老婆哭了兩天也思考了兩天終于想出了個道道。企業不穩啊能混到事業部門里可就燒高香了關系到了也不成問題事在人為嘛。回家?這些年豈不白混了錢不白花了最關鍵的是丟不起那人!再說兒子念書的事咋辦?事是人辦的法是人想的光知道哭有啥用哭個球。

梁子又想到“貴人”早年的科長今天的局長，心懷感恩多年來關系一致沒斷。局長是個爽快人。“真沒想到恁么大的廠子說倒就倒了，不過不要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你想的事有點大，辦起來難度也很大。好在事在人為真碰著硬的咱就銀子開路用錢說話，你得有個思想準備。”梁子心里頓時明鏡似的亮堂。前面的路頓時寬闊起來。“這個我懂咱攻城不怕堅攻關不怕難。”梁子意志堅定信心十足。

若能進事業部門梁子敢上刀山下火海破釜沉舟為之一搏，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一不做二不休賣掉了老家的老祖居罄光了家里的儲蓄他終于進了房管局。可后來的不盡人意也只能怪自己命八尺難求一丈，又兩年不到事業改制成企業老局長也退休了只剩主任大人這棵稻草可以攀援了。老婆為了兒子委曲求全悔不該當初不顧后果的賭博，老家的房子沒了回家就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為了生活前些年在飯館里幫過廚到家政公司打過鐘點工這幾年好不容易安頓在物業公司工作。累得她每天晚飯后看不上幾眼電視就呼呼地睡著了，以至于夫妻生活淡得不能再淡了，梁子每每有蠢蠢欲動想對她溫存時得到回應的總是令人葬情緒的倆字：煩人!

濃濃的春夜已經很深了。梁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情一直平靜不下來思前后左右想東西南北腦子亂哄哄一片欲望。沒想到老板當初讓自己等待“時機成熟”會是這個樣子；沒想到老板學兔子也啃窩邊草：沒想到姚小姐肌膚那樣白嫩騷情那樣旺盛。梁子越想越睡不著越想入非非，身體便產生了久違了的感覺越發地不能自拔而欲饑似渴。

灰暗的城中村夜色也愈發灰暗，窗外月光幽暗。玲子被來自老公身上悉悉索索的顫抖驚醒時，看到他的腰身向上拱著一只手正在來回地晃動。她知道老公是在自慰卻還是緊張得不敢作聲假裝仍睡得很沉內心深處卻波瀾起伏。不是自己不懂風情也不是自己不愿意盡妻子的義務而是自己實在沒那心情。自從搬進這處破房子她就憋屈得什么事都不想了。從前在老家時小兩口也是甜甜蜜蜜的，自己也曾快樂地呻吟過高潮過滿足過。梁子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以后她就更覺得自己像一棵無根的浮萍一般心里空落落的，夜里常做著回家的夢。她越來越見不得梁子夜里在被窩里纏纏人，白天在外混充大個把自己裝地老么粗。明明倆人的工資總共不足兩千偏說自己能掙三千，除去平日生活開銷所剩無幾還得供兒子上大學，猴年馬月能攢下錢那里還有錢買得起樓房?明明自己沒房住硬說自己有樓房還是公司分的，可公司現如今都改制成老板的了等分房簡直是白日做夢。梁子就愛白日做夢做中大獎夢炒股發財夢天上掉餡餅叫人哭笑不得!玲子想著悄悄地回身見梁子自娛自樂了一會兒已睡著了。他睡著了自己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她對自己現在的處境越來越不滿對將來也越來越沒有希望沒有幻想。當個城里人有么好?自己雖在城里住著卻總覺得自己還是個鄉下人而算不上什么城里人。算不上!

屋里梁子鼾聲如雷，窗外嗚嗚的風聲和幾處嗷嗷的野貓的叫春聲，一起攪動著城里這濃濃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