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中的崔夫人形象談

陳云發(fā)

王實甫的《西廂記》是中國古典戲曲中最精彩的愛情篇章之一，也是元代雜劇的代表作之一。《西廂記》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古典戲曲藝術(shù)的愛情戲之冠，在于它在樹立新的愛情、婚姻觀念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即青年男女自主擇婚。

《西廂記》有四個主要人物，張生、鶯鶯和熱心的紅娘都是數(shù)百年來人們十分喜愛的人物，唯獨崔夫人不受觀眾、讀者的歡迎。上世紀50年代初，人民政府頒布了新《婚姻法》，提倡、保護自由戀愛，反對父母包辦、干涉婚姻，于是，《西廂記》里的崔夫人、《梁祝》里的祝員外、《紅樓夢》里的賈母便成為戲曲舞臺上婚姻領(lǐng)域封建保守勢力的三大代表人物。現(xiàn)在的研究者也總是把崔夫人作為干涉、拆散張生和鶯鶯戀情的人物進行批判、鞭撻，這幾乎成了鐵案。

這樣解讀《西廂記》里的崔夫人公正嗎?

近年，有研究者對此提出質(zhì)疑，認為應(yīng)重新客觀地評價崔夫人這個人物。毫無疑問，元代的王實甫絕無反封建意識，他塑造崔夫人這個形象是展開劇情矛盾沖突情節(jié)的需要。王實甫并沒有很簡單地把崔夫人作為反面形象臉譜化，而是賦于了這個人物世故、老練但又一心為女兒幸福著想的復(fù)雜特征。在戲中，她要為女兒婚姻當家是確實的，所以她先把女兒許配鄭恒；但當強寇孫飛虎派兵圍困普救寺要搶奪鶯鶯的危急時刻，她便公開宣稱誰能退賊兵就把鶯鶯嫁給誰。這一步很重要，要知道崔家是相國之家，按照道學(xué)家觀念，女子“失節(jié)事大”，另行擇配便是“失節(jié)”。鶯鶯既先許鄭恒，就不能另嫁，只能“玉碎”，不應(yīng)“瓦全”。然而，崔夫人在危難之際并未要女兒為先許之未婚夫守節(jié)，實際上就突破了當時社會道德的底線。其次，當賊兵退走，張生要踐約時，崔夫人此時突感為難——一方面她知道張生、鶯鶯才子佳人相愛又般配，但畢竟鶯鶯許配鄭恒在前，至今尚未退婚，有法律效力。另一方面，鄭恒是自己的親內(nèi)侄，如果貿(mào)然讓女兒另嫁，那在鄭恒面前怎么交代?思想矛盾之下，她向張生拋出了一個建議，讓張生和鶯鶯兄妹相稱，助銀另娶。我認為，這個主意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賴婚”，而是崔夫人擺脫女兒“一女二許”窘境的一項最佳選擇，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對張生的試探。張生反應(yīng)激烈，賭氣要馬上離開普救寺，此時崔夫人喝住張生：

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意為你今日多喝酒醉7)。紅娘，扶將哥哥去書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別有話說。

——第二本第三折

崔夫人沒有乘機趕走張生，而是把這個憐香惜玉的多情禍種依舊留在西廂之內(nèi)，實際上為這對曠夫怨女日后偷情越軌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她作為過來之人，應(yīng)當懂得張生留下的后果，但還是留下他了，我們只能說崔夫人這一“失誤”是一種縱容，多少反映了她內(nèi)心中不便說出來的愿望。以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大家都知道了，張生、鶯鶯終于“生米煮成熟飯”。

接下來的第四本第二折，就是俗稱“拷紅”的這場戲。這場戲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又很在情理之中。開頭崔夫人傳紅娘，觀者可能認為這一回紅娘完了，一頓毒打在所難免：而張生也將被崔夫人追究，或被趕出崔家。沒想到崔夫人對紅娘的一番詢問，情勢來了個大變，本來擔憂的責罰成為天降喜訊。本折戲一開頭，崔夫人便說她發(fā)現(xiàn)女兒這些日子“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tài)，比向日不同”，說明作為母親，她一直在暗中密切關(guān)注著女兒。而徠兒關(guān)于鶯鶯半夜燒香不歸的“告密”，則是她借機發(fā)作的由頭。接下來便傳紅娘詢問，紅娘很害怕，以為一頓拷打性命不保，沒想到她冒險反守為攻，責備崔夫人不該對張生失信、又留張生于書院為他勾引鶯鶯創(chuàng)造條件的錯誤時，崔夫人卻不嗔反喜，連說紅娘的話“也道得是”，借口崔家“無再婚之女”，決定為免出乖露丑，將鶯鶯配與張生。這說明崔夫人的“拷紅”是在故意弄出“響聲”，然后借機落篷，這樣，她作為家長就免去了“治家不嚴”的責任。王實甫的聰明在于，他不僅寫了“拷紅”這場戲，而且還讓崔夫人也演了一場戲，即明里是崔夫人拷問紅娘，實則卻變成為紅娘責問崔夫人；明里是調(diào)查張生、鶯鶯做沒做“那件事”，目的卻是想把張生、鶯鶯“做下來了”的事正式公開。只有這樣，崔夫人才有理由把女兒嫁給張生——他們已是事實婚姻了嘛。當然，作為有豐富社會閱歷的相國夫人，考慮問題自然會更全面、更長遠、更深層次一些，這就是張生和鶯鶯結(jié)合以后，他們的婚姻有沒有保障?是否因此就能一了百了?因為按當時的法律，鶯鶯盡管已和張生結(jié)合，但許配鄭恒在先，鄭家沒有休她，崔家也未退婚，所以鶯鶯之身仍然是屬于鄭恒。如果鄭恒告官，依舊能討還妻子。況且，鄭恒又是尚書之子，在京城總還是有勢力，而張生是白衣，是弱勢群體，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張生要保護他和鶯鶯的“非法婚姻”，唯一的辦法是自己也求得一官，利用官場勢力、關(guān)系來壓倒對方，舍此別無他法。而這一層利害關(guān)系，熱戀中的張生、鶯鶯是不懂的。但世故的崔夫人懂，所以她必須逼迫張生趕快赴京科考求官。許多學(xué)者、觀眾讀不懂崔夫人逼張生上考場的深意，將張生被迫赴考理解成老夫人“干預(yù)”女兒婚姻，這是錯誤的，因為此時崔夫人已承認張生為婿，并對他說，你快去求一個官，我替你養(yǎng)著老婆。作為長輩，對晚輩提這種要求并不過分。青年男女不能總是沉湎于卿卿我我之中，他們要過日子、要吃飯、要婚姻安定，必須有生存的本領(lǐng)。后來劇情發(fā)展也證明了這一點，鄭恒果然前來逼婚，幸賴張生此時已當上河中府尹，有了官員身份，才在氣勢上壓倒了鄭恒，逼得鄭恒只能自殺。這說明崔夫人當初逼張生赴考這步棋雖然冷酷了一點，但卻是對的，有超前的憂患意識。

《西廂記》在當代廣泛被戲曲劇種改編、移植，是古典戲曲中至今改編最多、演出最頻繁的劇目之一。當然，各家改編本在移植、改編中，對內(nèi)容常“各取所需”，有所側(cè)重，有的突出“反封建婚姻”主題，以張生、鶯鶯為雙主角；有的以鶯鶯為第一主角；有的則因劇團小生行當為強項而偏重寫張生戲，鶯鶯成為被動配角；有的則以熱心的紅娘為第一主角，張生、鶯鶯都成了陪襯，如茍慧生主演的京劇《紅娘》。但在所有的戲中，崔夫人都成為保守勢力的代表形象，至今未見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