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沙棗林（外一篇）

劉奔海

我常常想起一位老校長和他的那片沙棗林。大學畢業那年，我來到西部大漠中一個偏僻的小學當了一名老師。我簡直無法相信在這素有“風口”之稱的戈壁村落里，竟會有一大片蒼翠的沙棗林，更沒想到這片沙棗林深處竟隱沒著一所小學校，像一個嬰兒躺在母親的懷抱里。學校里只有幾間低矮的用土塊壘成的教室，只有幾十名學生和一位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有點駝背的老師，他也是這所小學校的老校長。

到校的第一個周末，老校長便帶我到沙棗林間散步，給我講起了關于這片沙棗林的故事：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剛從學校畢業，來到這所小學。當時，學校周圍光禿禿的，零散地住著幾十戶村民，因為常年刮風，學校的老師陸續離開了這里，最后只剩下我了。不久，我也產生了離開的念頭。那天風很大，我悄悄地收拾著行李，準備趁著無人注意離開這兒，永遠也不再回來。然而，當我深一腳淺一腳離開村莊不多遠，便聽到身后傳來一群孩子的哭喊聲。我轉過身去，那一幕讓我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幾十名孩子齊刷刷地跪在狂風中——沒有誰能受得起那天地為之動容的一跪。孩子們目光中蘊含的情感，頃刻間讓我明白：那是孩子對知識的渴望和純真無奈的挽留啊!他們的身后是老村長領著村民趕來……我又回到了那所小學。老村長和我商量，給學校周圍栽上沙棗樹，防止風沙的侵襲。

“一個初春晴朗的早晨，老村長帶我去百里以外的縣城購買沙棗樹苗，就在我們返回途中，不幸遇上了沙塵暴……第二天，當孩子們和他們的家長找到我時，我滿眼滿嘴都灌滿了沙子，已經奄奄一息了，而老村長已被沙石掩埋，懷里還死死地抱著捆沙棗苗。從此，正對風口的戈壁灘上便出現了一片弱小然而倔強的小樹林——一片耐得酷寒和風暴的沙棗林。”

老校長的老家位于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稱的關中平原上，他是二十歲剛出頭便離開家鄉來到西部大漠的。我曾翻看過他的相冊，年輕的他，是怎樣的青春帥氣啊!風的強力像雕刀一樣過早地刮去了他臉上青春的潮紅，刻下一道道個性鮮明的痕跡，一如沙棗樹干上那一層粗糙的樹皮。

風口里有一座石山，狂風，以它那沒有任何一個人間藝術家能比得上的創造力在石山上留下了鬼斧神工：昂首的駱駝、狂奔的戰馬、孤獨的探險家、奮進的拓荒人……遺憾的是卻雕不出一尊長發的少女。真希望有那么一位藝術家在我們的沙棗林里塑一尊少女像，長風掀動她的裙裾和秀發，一如梳理沙棗樹枝頭的柔條。

風口里沒有少女雕像，卻有過狂風刮飛了一位少女的故事。那是老校長三十多歲時，家鄉父母托人為他介紹了一位姑娘，姑娘被他堅強的精神深深打動，當姑娘來到這兒看他時，正好又遇到了一場沙塵暴，飛沙走石，狂風呼嘯，姑娘被嚇得魂飛魄散……當他送姑娘坐上返家的火車時，姑娘仍心有余悸、驚魂未定，一聲“再見”也沒說便離他遠去了……他的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他知道沒有女人屬于他，屬于他的只有他的那片沙棗林。

日日夜夜，春去秋來，那片沙棗樹在狂風中日漸繁盛，開花結果。

一個深秋的午后，老校長又和我去沙棗林中散步，一陣風吹過，那枯黃的沙棗樹葉嘩嘩地飄落，更顯出枝頭那累累的沙棗，我隨手摘了一把沙棗，選了一顆大的放進嘴里，品味著那干澀中的一絲甜蜜。老校長有點傷感地對我說：“我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這兒的孩子就全靠你了……”我一時無言。心想，我耐不住這沙棗林中的寂寞。我背著老校長開始四處活動，為離開這片沙棗林做著種種努力。機會終于來了，我被調入一所交通便利的鄉鎮中學。

那天，我愧疚不安地向老校長道別，老校長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到哪兒都要認真教書，像沙棗樹一樣，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依然給我們奉獻出芳香和甜蜜。”

又是幾年過去了，我覺得對那片沙棗林總有割舍不盡的留戀，我常常在夢中回到那片沙棗林。一天晚上，我夢見我又和老校長在沙棗林間散步，忽然傳來一陣朗朗的笑聲，循著笑聲望去，只見三五成群的青年笑著向沙棗林走來：原來他們是老校長以前的學生，他們是來看望老校長和這片沙棗林的，其中有幾個還決心要來這兒從教，做青年志愿者——我想，那也許不是夢想。

一袋紅櫻桃

那是一個細雨飄飛的夏日午后，在父母的再三囑咐聲中，我結束了一個月的探親度假，乘車來到西安火車站，買好了去新疆吐魯番的車票。看表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就背著行李包在車站廣場閑逛。

不經意問，我發現離我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女孩正瞅著我看。我看了看她們，覺得很陌生，也就沒在意，繼續走我的路。沒想到那個大點的女孩竟向我慢慢地走來，滿臉焦慮又略顯膽怯地看著我。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你有事嗎?”她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向我敘述了她們的遭遇：我家在新疆哈密，我和妹妹都在西安上學，今天已買好了車票準備回家過暑假，誰知突然發現車票不見了!現在離發車只剩下一個小時了，可再買兩張車票還差二十幾元錢……沒等她說完，我就知道準是遇到了騙子。

那個女孩忽閃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滿含期待地望著我。另一個站在不遠處低著頭像是要哭的樣子。我認真地看了看她倆，心里頓生憐憫之情。一個人流落異鄉為錢所困的經歷我也是有過的，人們常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何況還是兩個女孩!然而想幫她們的念頭只一閃而過，我的耳旁立即回響起親朋好友告誡我的話：如今在外，遇到什么引誘切勿動心，碰到什么閑事也少管最佳。何況現在還是在一個人員混雜的車站廣場。我又想起父親曾給我講過的幾次被騙的經歷，心里立刻緊張起來，想這兩個女孩一定是想用花言巧語和這種可憐相來欺騙我這樣的老實人，說不定后面還有什么險惡的用心!于是，我帶著無能為力的表情說：“對不起，我身上也沒帶多余的錢，你們還是另找別人吧。”便頭也不敢回地走開了。然而，我總覺得她倆無助地站在那里，失望的眼神緊隨著我，刺著我那顆冰冷自私的心。

火車快要啟動了，我匆忙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踏實地坐好。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心中有一絲慶幸又有一絲不安。忽然發現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動，原來那倆女孩又和我坐同列火車、同節車廂!我自嘆：真是冤家路窄啊。她倆從我眼前走過的時候，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了一絲笑意。那一刻，我覺得很尷尬，便把頭低了下去。就這樣，在火車的顛簸中，我逐漸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一看，令我大吃一驚：對面座位上的乘客已經下車了，而那倆女孩不知什么時候竟坐在了我的對面!我心中有了一絲惱怒，這兩個女孩難道跟蹤上了我?但轉念一想，不就兩個女孩嘛，我一個男子漢怕啥?!那個大點的開口問我早上好，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等我洗漱完畢，卻看見她從包里掏出一袋紅艷欲滴的櫻桃，放在我面前請我吃。那一顆顆誘人的紅櫻桃就像一面面童真的臉在向我燦爛的笑，我立刻想到它的甘甜。但是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默默地警告自己：她們為什么要讓我吃櫻桃?也許有什么其他的用心，我可千萬不能因小失大!于是，我微微一笑，把它推了過去，說我不想吃。接下來的時間，她倆再沒和我說話，我也只是看看書，更多的時候把頭扭向窗外，看著窗外越來越荒涼的景色。

又是一個夜晚到來了，我開始提高警惕。生怕我一睡著便會發生什么意外，出現什么損失。但是漸漸地我越來越困，看著那兩個女孩也偎依在一起昏昏欲睡，我的神經也松弛了下來，不久就睡著了。

又一個清晨，我被車廂廣播里那悠揚的晨曲驚醒，發現對面座位上空空的，那一對女孩已經下車了。我慌忙檢查了一下我的所有行李，不少一件，都完好地躺在那。這時，我注意到桌上放著的那袋紅櫻桃，旁邊杯子下面壓著一張紙，展開一看，是一張簡短的留言：大哥，我們已經下車了。前天下午，我是低價賣掉自己心愛的手表才買上車票的。你知道嗎?我在西安火車站遇到你，就覺得像是遇到了我的哥哥!真的，在我的印象里，我哥就是你那個模樣。三年前，哥哥為了供我和妹妹上學，不到二十歲就孤身一人去廣東打工。三年中，他一直沒有回過家，只是每隔一兩個月就會給家里寄上點錢，讓我們好好讀書。我也不知道他在外到底干些什么，一個人是怎樣過的……這袋紅櫻桃是前些天我們姐妹倆去陜西商洛山中看望一個品學兼優卻又面臨失學的孩童時，那個孩子爬上山坡一顆顆給我們摘的。路上口渴，吃上幾顆吧……

我的心中有一絲酸楚的感覺，原來姐妹倆把我當成哥哥看待，信任我，依靠我。而我卻對她們心存戒意，懷疑她們，敵視她們。我注視著那袋顏色變得灰暗、紅紅的汁水已經滲出、仿佛被淚水浸泡的紅櫻桃，滿心愧疚。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