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為東
摘 要:對民事審判依據的考察是梳理民事法律淵源、理解司法運行實踐的鑰匙。將《名公書判清明集》所載民事案件分為財產關系、人身關系、人身和財產糾結關系三類,分別考察天理、國法和人情作為審判依據的適用情況,發現“民事審判主要以情理為依據”的主流觀點失于粗疏和片面。在財產關系案件中七成以上的案件都依法審判,在人身和財產糾結案件中法律的適用也比較普遍。在商品經濟的促進下,用法律保護私權利更有利于息訟目標的實現。
關鍵詞:名公書判清明集;審判依據;宋代民事案件
中圖分類號:K2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4—0183—04
著名學者瞿同祖說:“社會現實和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距。如果只注重條文而不注重實施狀況,只能說是條文的、形式的、表面的研究,而不是活動的、功能的研究。”①對古代民事審判進行研究,有助于尋找傳統司法功能發揮的線索,探尋法律與社會變動相適應的路徑。近年來學界利用傳世的裁判文書、檔案資料等對古代民事案件的審判依據進行了深入研究,認為民事糾紛的解決以“無訟是求”為目標,在民事審判中既援法定罪、又衡情酌理,天理、人情、國法都是審判依據。②就三者如何發揮作用,主流觀點認為“首先依據的是情(human sentiment),其次是理(reason),最后才是法(law),這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傳統”③。一些學者在研究《名公書判清明集》(下稱《清明集》)所載民事案例后,確認并強化了這一認識,指出南宋“官員們常常繞開法律,直接以情理大義剖判是非”④,認為“那些受到稱道、傳至后世以為楷模者往往正是這類參酌情理而非僅僅依據法律條文的司法判決”⑤。對這一籠統的認識,有學者指出,要如實、全面地理解古代民事訴訟,“或許不得不對例如婚約、金錢債權或地界之爭等事案,按分類進行研究”⑥,遵循這一思路,本文試以《清明集》為中心,提出對南宋民事案件和審判依據歸類的方法,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分類考察,以獲得相對準確和客觀的認識。
一、民事案件和審判依據的歸類
1.民事案件的分類。隨著民事法律關系的發展與民事案件的增多,宋代制定了純屬民事審判的條款,“自有專條,引條定斷,一言可決”⑦。當時沒有類似今天民事和刑事訴訟的區別,只有訴訟管轄層級的劃分。“依獄官令:杖罪以下縣決之”⑧,這類州縣自理案件“大都是民間的田土、錢債,以及戶婚、繼承上的糾紛”⑨。“按今天常識性的說法就是民事審判。”⑩《清明集》“戶婚門”和“人倫門”所載案例正是這類糾紛的反映,是考察南宋民事審判的重要資料。(11)
南宋除了存在比較單純的財產或人身關系的案例外,人身和財產關系糾結纏繞的案例也大量存在,這正是商品經濟有所發展但又受制于自然經濟基礎、法律技術不斷提高卻又擺脫不了禮法文化現象的反映。《清明集》“戶婚門”和“人倫門”230個案例中,財產關系的案件主要包括卷四、卷五、卷六全部和卷九的“違法交易”、“取贖”、“賃屋”、“庫本錢”、“爭財”、“雇賃”等類共101個案例,涵蓋動產和不動產權益流轉的幾乎所有方面;人身關系的案件主要集中在卷九“婚嫁”、“離婚”、“接腳夫”類和卷十“人倫門”共55個案例,涵蓋家庭、婚姻和宗法制度下人格和身份的主要方面;人身和財產糾結關系的案件主要包括卷七、卷八全部和卷九“墳墓”、“墓木”類共74個案例,涵蓋了立繼、歸宗、分家、墳墓等方面。
2.審判依據的分類。雖然中華法系對民事案件的審判依據長期沒有明文規定,但天理、國法和人情則共同構成了其基本的依據。天理又稱天道、理、道理,是“宇宙間絕對真理、善和美的體現”(12)。天理既是國法和人情的總綱,又在和二者的相對分工中主要表現為禮或者倫理。國法“是成文的、實定性的判斷基準”(13),是具有國家強制力的一套規范體系。人情在和天理、國法并用時指“常識性的正義衡平感覺”(14),是一種自然的、非實定的經驗判斷基準。作為熟人社會人際關系的黏合劑和所有行為規范的基礎,人情不僅指個人的感情體驗,更指具有時代性、階級性和社會性的民情和世情。三者以情為基礎,以理為本,以法為末,在內涵上是一致、互補的,在形式上又是獨立、沖突的。
二、財產關系案件的審判依據
《清明集》中涉及財產關系的案件,主要反映了動產和不動產典賣、買賣、租賃等各類常見的財產糾紛。下面分別列舉典型案例和統計結果,以對案件的審判依據加以說明。
案例一,吳肅吳榕吳檜互爭田產(15)。吳榕的一處田產,先典后絕賣于吳肅,契約中聲明上手契約丟失,完成了投印、過稅等法定手續。五年后,吳榕的族叔吳檜對田產提出要求,提交一份經官赤契,證明其祖父曾賣于吳榕曾祖田產,但又在契后的空白處寫明已于某年贖回,交由佃人耕種。承審官首先對吳檜契據的真實性提出了幾點疑問:1.“元立契雖可照證,厥后批鑿何所依憑”?2.“元契既作永賣立文,其后豈容批回收贖”?3.“縱所贖果無偽冒,自淳熙八年至今,已歷四十二年,胡為不曾交業”?4.田產租佃經歷四代卻不為人知,實不可信。其次,具引法條,明確吳檜爭產不合法律規定。“準法:諸理訴田宅,而契要不明,過二十年,錢主或業主死者,官司不得受理。吳檜所赍干照已經五十余年,其間破碎漫滅,不明已甚,夫豈在受理之數。”最后,分析案件發生的原因。原來吳肅當時因其他事由受到官府究劾,吳榕和吳檜希圖借機以假契約收回已賣田產。“夫豈知民訟各據道理,交業各憑干照……曲者當懲,直者當予”。
案例二,熊邦兄弟與阿甘互爭田產(16)。熊邦、熊賢、熊資為三兄弟,熊資死后,妻子阿甘改嫁,后女兒又亡歿,遺下田產若干。熊邦和熊賢都希望自己的兒子為熊資繼嗣,“名雖為弟,意在奪田”。阿甘也稱部分田產“系自置買,亦欲求分”。承審官首先把法律的規定交代清楚,“律之于法,盡合沒官”,指明本案依法應按戶絕資產對待。但在判決時為了息訟,從人情角度考慮,將遺產一分為三,熊邦、熊賢、阿甘各給其一。“此非法意,但官司從厚,聽自拋拈”。
案例三,領庫本錢人既貧斟酌監還(17)。羅友誠從周子遵處陸續借錢開設質庫,也陸續支付一些利息。后羅虧本,無法返還本息,周則“有文約可憑”,要求還本付息,于是羅以借貸的具體數目、借貸目的等狡辯。承審官在核對契約后,依法辨明是非,指出羅“意在誣賴,不得而知”。但承審官并未簡單依法裁判了事,因為“若必欲究竟到底,便著追保識人,追檐錢人,豈不擾害鄰里……況羅友誠一貧如洗,斷是無從所出。今只得酌情處斷”。判決羅返還本金,大幅度削減約定利息,既維護法律的權威,又照顧人情世故,體現了判決的合法性和可執行性的統一。
案例四,孤女贖父田(18)。俞梁有田典于戴士壬,并未絕賣。俞梁死后,獨生女兒和招贅女婿要求贖回。戴士壬出于貪婪和對贅婿的憤嫉,偽造絕賣契據,女兒和贅婿起訴到官。承審官查明“典契是真,賣契是偽”,獨生女兒和贅婿有權“照典契取贖,庶合理法”。但考慮到法律規定“諸婦人隨嫁資及承戶絕財產,并同夫為主”,而贅婿“破落澆浮”,難免會賤贖貴賣。于是判決可以贖回,但“當念士壬培壅之功”多給贖金,同時必須“永遠存留,充歲時祭祀之用,責狀在官,不許賣于外人”。
上述四個案例大致涵蓋了不同財產的各種契約關系,在審判依據上案例一是法律,案例二則是人情,案例三綜合了法律和人情,案例四則綜合了法律和倫理。在所有涉及財產關系的101件案例中,單獨以法律作為審判依據的高達74件,法和情、理相綜合為依據的20件,以理、情單獨或者二者綜合為依據的只有7件。表明宋代商品經濟的發展促進了人們權利意識的覺醒,鼓勵人們對財產權利的追求,注重依據法律來明確和保護權利。
三、人身關系案件的審判依據
《清明集》中反映比較純粹人身關系或者以人身關系為主的案件,主要包含在婚嫁、父子、母子、兄弟、夫婦、叔侄、宗族、鄉里等類中。
案例一,士人娶妓(19)。書判并未介紹案情,而是旗幟鮮明地表明承審官的態度。“公舉士人,娶官妓,豈不為名教罪人?豈不為士友之辱?不可!不可!大不可”!衛道士義正詞嚴、道貌岸然的形象躍然紙上。
案例二,已成婚而夫離鄉編管者聽離(20)。卓一的女婿林莘仲因犯罪被編管,六年時間沒有音訊,“揆之于法,自合離婚”。不過卓一不愿因此和女婿結仇,因而“與議和離,立定文約”,并補償女婿金錢若干。但其女婿反悔,起訴于官。承審官首先認定離婚行為符合法律規定,其次認為“有林莘仲批領,詹用知見,僉號分明,又有卓氏經官自陳一狀可據”,說明女婿當時對于和離的條件是同意并接受的。因此判決“林莘仲可謂妄詞,合行收罪免斷”。
案例三,妻以夫家貧而仳離(21)。黃桂的妻兄丘教授嫌棄黃家貧窮,逼令黃桂寫立“離書”。丘教授去世后,黃桂起訴要求復婚。承審官首先明確“夫有出妻之理,妻無棄夫之條”,丘家仗勢強逼離婚不合法;但黃桂親手寫立了具有法律效力的“離書”,也不無過錯。如果依法維護“離書”的法律效力,可能導致丘家會由于此前的錯誤行為而獲益,于是從照顧人情、達成公平的角度出發,作出了任當事人選擇的兩可判決:若黃桂夫婦可以復合,則應使丘氏歸家;如夫婦不可復合,丘家“亦既憫念黃桂貧乏,資助錢物,使之別娶”。 案例四,子與繼母爭業(22)。吳貢士溺愛續弦的王氏,很多家產都在名義上列為王氏嫁資。吳貢士死后,王氏攜帶嫁資改嫁,其子吳汝求將承繼家產揮霍殆盡后,起訴繼母要求退回名為嫁資、實為吳氏產業的部分。承審官首先明確“官憑文書,索出契照,既作王氏名成契,尚復何說”,所以對吳汝求提出的請求不予支持;其次,從倫理和人情的角度出發,提出了息訟的設想,“請王氏以前夫為念,將所置屋業與吳汝求居住……庶幾夫婦、子母之間不至斷絕”,力求部分滿足吳汝求的請求。
上述四案涉及婚姻締結、夫妻、母子等多種人身關系。審判依據上,案例一為單純的理,案例二為法,案例三則是情和理的綜合,案例四則是情、理、法綜合為用的典范。《清明集》55件此類案例中,審判依據單獨是法律的僅有案例二,單獨是倫理的則有31件,情、理、法組合作為審判依據的有19件,只有5件在審判中沒有受到倫理、禮教的影響。這表明在此類案例的審理中,倫理、禮教保持了不容挑戰的地位。
四、人身和財產糾結案件的審判依據
《清明集》立繼、歸宗、檢校、孤幼、孤寡、女受分、遺腹、義子、戶絕、分析、遺囑、別宅子、墳墓等類所載案例,都體現出這樣的特點:案件的起因以及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都首先和對人身關系的確認或排除有關;但案件實際的焦點,則是對財產的分割或繼承。
案例一,兄弟一貧一富拈鬮立嗣(23)。葉瑞之、泳之、容之為親兄弟,葉秀發為三者堂兄弟。葉瑞之和葉秀發均無子嗣,但二人貧富懸殊,泳之和容之爭著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富有者,發生爭執訴至官府。承審官對雙方徇利忘義的行為進行譴責后,認為“官司若不早為區處……手足之義參商益深,甚非所以慰母心而厚風俗也”。但在家族內事實難以查清,只好“斷之以天,庶幾人謀自息,天理自明”,讓雙方當場拈鬮決定。
案例二,下殤無立繼之理(24)。朱運干長子登科,次子詰僧。詰僧十歲夭折,愛子心切的朱運干將朱元德之子介翁立為詰僧后嗣,隨即又經官解除了立繼關系。朱運干死后,朱元德起訴要求恢復介翁為詰僧之后。朱登科為了息訟,給付朱元德金錢補償并簽訂了經官投印的契約。但朱元德“和而復訟”,聲稱契約非自己本意。承審官首先分析了立繼的問題,“未聞有為下殤立繼之理”,況且解除立繼又“經官投詞,遣已多年”,繼嗣關系于禮于法都不能成立;其次分析了合同的問題,“卻謂親約文書不可照用,有此理乎”?由此判定朱元德妄訴。為了維護族誼,“未欲將妄狀人懲治”,但如果不及時息訟,“定照和議狀,追入罰錢斷罪”。在判定立繼問題時,以倫理為主又輔之以法;在判定合同問題時,以法為主又不傷倫理。
案例三,女合承分(25)。鄭應辰有兩個親生女,過繼了個兒子。鄭應辰家財頗豐,曾立囑贈與兩個女兒田產若干。養子在其死后,起訴質疑遺囑的合法性。承審官認為“身為養子,承受田畝三千,而所撥(予親女)不過二百六十,遺囑之是非何必辯也!二女乃其父之所自出,祖業悉不得以霑其潤,而專以付之過房之人,義利之去就,何所擇也!”因此并不甄別遺囑的真偽,以倫理和人情為依據,“照原遺囑各撥田”。
案例四,雙立母命之子與同宗之子(26)。黃家有兄弟四人,廷珍、廷新、廷吉、廷壽,廷吉壯年身死,留下妻子阿毛。當時廷新、廷壽沒有兒子,廷珍的兒子年齡偏大且和廷吉素有矛盾不適合繼嗣,阿毛就選不到三歲的異姓立為廷吉子嗣,取名黃臻。此后18年間,廷新、廷壽為黃臻“延師訓迪,主盟婚對”。但廷新、廷壽死后,廷珍之子黃漢龍對黃臻的繼嗣提出質疑,意圖分占廷吉財產。承審官指出“夫亡妻在,從其妻,法有明條。黃臻已立十有八年,子母相安”,法律地位不容動搖。但由于選立異姓繼嗣是爭訟的根源,為了息訟,判令于諸黃中選擇適當人選禹龍,與黃臻并立為廷吉之后,并將家業分為兩份分別承繼。
以上案例中,人身和財產關系糾結在一起難分主次。案例一和三完全依據天理,案例二和四則綜合運用法、理、情作為審判依據。在74件此類案例中,單獨以法為審判依據的23件,占31%,單獨以理為依據的17件,占23%,法、理和情綜合為用的31件,占42%,法律和倫理共同構成主要的審判依據。
通過對不同類別民事案件審判依據的分別考察,首先可以明確:籠統地談論民事案件的審判依據是不合適的,不同類別的民事案件適用的審判依據差異很大。分類考察的結果顯示,財產關系案件超過七成是依法審判的,提示我們應重新評估商品經濟和產權制度對法律發展的推動作用;人身關系案件中單獨以法律作為審判依據的很少,反映出禮教在這一領域的主宰地位;只有極少案件單獨以人情為審判依據,體現了司法活動的嚴肅性和穩定性。分類考察不僅揭示了不同類別民事案件在審判依據上的差異性,更凸顯了差異性中的共性:那就是目標的一致性——息訟。在財產關系案件中更多地適用法律,是為了“是非別白,予奪分明,庶可息爭”(27);在人身關系案件中很少單獨適用法律,是為了避免“后日必致仇怨愈深”(28);在人身財產糾結案件中較多地綜合運用法、理和情,同樣是希望息訟以“保其家道之昌”(29)。
注釋
①瞿同祖:《瞿同祖法學論著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頁。
②林端:《中西法律文化的對比——韋伯與滋賀秀三的比較》,《法制與社會發展》2004年第6期。
③⑥⑩(13)(14)滋賀秀三等:《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24、44、116、35、13頁。
④王志強:《南宋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取向——南宋書判初探》,《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6期。
⑤賀衛方:《中國古代司法判決的風格與精神——以宋代判決為基本依據兼與英國比較》,《中國社會科學》1990年第6期。
⑦(15)(16)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中華書局,2002年,第122、111、110頁。
⑧薛梅卿點校《宋刑統》,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549頁。
⑨張晉藩:《中國古代民事訴訟制度通論》,《法制與社會發展》1996年第3期。
(11)《名公書判清明集》人倫門所載案例屬于民事范疇,《宋刑統》戶婚篇“父母在及居喪別居異財”、“卑幼私用財”等門正是針對這些案例的規范。《名公書判清明集》在戶婚門外之所以專設人倫門,既反映了人身關系在這類案例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是通過司法實踐施行倫理教化的需要。
(12)范忠信:《中國法律傳統的基本精神》,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頁。
(17)(18)(19)(20)(21)(28)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九,中華書局,2002年,第335、315、344、353、345、349頁。
(22)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中華書局,2002年,第365頁。
(23)(27)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六,中華書局,2002年,第203、197頁。
(24)(26)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七,中華書局,2002年,第213、217頁。
(25)(29)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八,中華書局,2002年,第290、269頁。
責任編輯:王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