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先 張香宇
摘 要:魯迅是中國偉大的文學家、翻譯家和新文學運動的奠基人。他致力于翻譯,出于實現“醒世、覺世”的政治抱負。他針對不同的作品,運用多維度、獨異性的翻譯策略,不僅達到了其政治目的,還開拓了中國翻譯文學的新路,創一代翻譯之新風。魯迅的翻譯策略不僅體現了其政治取向,還體現了翻譯與政治、翻譯與文化的密切聯系——即翻譯不是遠離政治、意識形態和利益沖突的行為,翻譯與政治、意識形態、社會、文化環境等因素聯系密切,譯者深受這些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魯迅;翻譯策略;政治;多維;獨異
中圖分類號:H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4—0247—03
一、引言
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在魯迅的文學生涯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他本人對翻譯工作異乎尋常地重視,曾把翻譯工作提高到“正業”的高度,一度“想以此作謀生”①。他坦言自己從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中受益匪淺。魯迅從事翻譯的時間前后達33年(1903—1936)之久,譯介了大量的外國作品。據不完全統計,有來自俄國、英國、波蘭、捷克、日本等14個國家的近100位作家的200多種作品,翻譯字數達500多萬,占其作品的半壁江山。他翻譯的文學作品種類繁多,涉及小說、戲劇、童話、雜文、詩歌、文藝理論等。最為引人矚目的是,魯迅有關翻譯的理論幾乎涵蓋了翻譯的各個重要方面。他為中國現代文學提出了不落俗套的、標新立異的、意義深遠的翻譯理論。尤其是他所倡導和運用的多維度、獨異性的翻譯策略,是我國現代翻譯史上的一筆寶貴財富,至今對我國的文學翻譯具有積極的意義。
二、魯迅翻譯的策略——多維度、獨異性
德國功能翻譯學派代表人物之一漢斯?弗米爾(Hans J.Vermeer)在其目的論(Skopostheory)中認為,翻譯是基于源語文本的一種轉換行為,任何行為都有一定的目標或目的,而且一種行為會導致一種結果、一種新的語境或事件。在目的論框架中,決定翻譯目的的最重要因素是譯文預期的接受者或受眾者,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文化知識、有自己對譯文的期待和交際需要。②根據這一理論,翻譯是有一定目的的,譯者在翻譯某一作品時所持有的目的和意圖是翻譯批評者所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而譯者可依據自己的翻譯目的來決定采取哪種翻譯行動。目前,很多學者、專家認為:魯迅在多年的文學翻譯過程中,不僅目的明確且極其重視目的的實現。因為自步入翻譯領域以來,他就以翻譯來啟蒙國民、思考和把握中華民族的前途和命運,他所選擇的翻譯策略均以實現上述目的為出發點和落腳點。郭延禮總結出魯迅翻譯的四大特點,其中比較重要的兩點如下:第一,魯迅早期的翻譯受到梁啟超開啟民智、文學救國論的影響,不論是從他的選材還是他為譯作寫的序跋中均可以看出。第二,是魯迅嚴肅認真的翻譯態度。魯迅先生一開始翻譯活動,就有自己明確的宗旨和目的性,他譯介作品在選材上是很審慎的,即必須有助于開啟民智和救國新民。③李載道說:“魯迅從事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目的,是為改造社會服務……魯迅還有意識地將外國新文藝流派介紹到中國來……以打破當時翻譯界的冷落與寂寞,使翻譯更好地適應民族民主革命向前發展的時代要求?!倍斞副救藶榱藢崿F其覺世、醒世的翻譯的目,采取了“多維度、獨異性”的翻譯策略。
(一)譯本選擇——拿來主義
選擇譯本,魯迅始終堅持“拿來主義”,即選擇翻譯的作品必須利于借來改造中國的國民性,改造中國的社會。他認為翻譯“首先的目的,就在于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④。魯迅早在1903年編譯的小說《斯巴達之魂》的譯序中指出,之所以選擇翻譯這篇小說,是因為“斯巴達之魂”“凜凜有生氣”,可用來激勵中國的青年學習古斯巴達人的戰斗精神,投身于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說集》的文本選擇十分廣泛,包括英、法、美等國的作品,但更偏重于東歐和北歐弱小國家和民族的作品。魯迅在重印《域外小說集?序》中曾說:“我們在日本的時候,有一種茫漠的希望: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因為這意見,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紹外國文學這件事”⑤。因此,魯迅選擇了歐洲當時優秀作家的嚴肅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充滿了被壓迫民族的“掙扎、反抗、怒吼的精神”。《一個青年的夢》是魯迅中期翻譯的日本作品之一,這是一部促進人性覺醒、充滿了反戰吶喊的作品。魯迅認為“這劇本也很可以醫許多中國舊思想上的痼疾,因此很有翻譯成中文的意義”⑥。魯迅后期最重要的翻譯作品是俄國作家果戈里的長篇小說《死魂靈》。此外,他還翻譯了《豎琴》、《表》、《俄羅斯童話》等用意深遠的作品。在后期翻譯活動中,貫穿于早期、中期的對翻譯目的的明確性和對譯文的高度責任感使他的譯本選擇自始至終體現著救國救民的崇高理想。
(二)翻譯語體——應時而變
魯迅曾說:“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雹呋诖?魯迅慎重地選擇了自己的語體并設定好預期的讀者群。晚清之際,古文堪稱當時“行世之文”。在此時的魯迅看來,承載科技救國、實業興世重任非士人階層莫屬。因此,他在以新興市民階層為預期讀者的文學文本翻譯中采用雜糅語體(即文言與白話雜合而成的語體),而在科技文本的翻譯中采用了更有社會聲望、更可能被飽讀詩書的士子讀者群所接受的雅潔的古文。這樣一來,魯迅“興世的用心與洋務派官員的用心正相契合,譯者的用心與承載的語體正相契合,譯者的語體與主流的語體正相契合”⑧。這三種契合使魯迅留日前期的科技譯作極受歡迎。留日后期和民國初年,魯迅完成了由“立國”到“立人”的觀念轉變,其譯作語體也隨之而變。魯迅在多數譯作中系統地采用了先秦的語體。具體說來,在小說、散文詩、論文的翻譯中,他模仿先秦散文,尤其是諸子散文的句法和詞法特點;在詩歌翻譯中,他模仿了先秦騷體。在主體的先秦語體之外,魯迅又融合了部分歐化話語因子,如句法上系統地采用了歐化的標點符號,詞法上體現為人名、地名等固有名詞“悉如原音”的輸入。魯迅認為:“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中的大原因,并非因為好奇,乃是為了必要?!逃械陌自挷粔蛴?便只得采些外國的句法。比較的難懂,不像茶淘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補這缺點的是精密。”⑨這種輸入了新的表現法、引進了異國情調的做法“在語體經典性外,同時又凸現了語體的先鋒性”⑩,形成了獨特的魯迅翻譯語體。他的這種語言對中國現代漢語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三)翻譯路徑——譯介弱小民族文學
在日本留學期間,梁啟超等人的著述引發了魯迅對國民性問題的關注。辛亥革命的失敗促使他對“國民性”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思考,這種思考一步步發展成為一種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這決定了他始終偏好從文化入手來批判中國、喚醒國民、改造中國。從翻譯來看,這一偏好集中體現在他歸國前與弟弟周作人共同出版的《域外小說集》里。在這本集子里,周氏兄弟別具慧眼,開始了翻譯“弱小民族”文學的新路。其主要翻譯對象、翻譯目的,乃是譯介東歐、北歐等若干所謂“被侮辱被壓迫”民族的文學作品,通過譯介這類作品,向國人具體生動地展示“亡國”民族那可悲可怕的境遇,激發國人驚醒。錢玄同這樣評述《域外小說集》的翻譯路徑:“周氏兄弟那時正譯《域外小說集》,志在灌輸俄羅斯、波蘭等國之崇高的人道主義,以藥我國人卑劣,陰險,自私等等齷齪心理……”(11)1918年后,周氏兄弟在《新青年》上把譯介弱小民族文學的翻譯路徑做了一次有意識的大膽推進,獲得了巨大成功。此后的魯迅一直堅持這條譯介路線,吸引了一批追隨者,開創了現代翻譯文學史上獨有的“弱小民族文學翻譯模式”,魯迅也因此成為20世紀翻譯文學史上首倡翻譯“被侮辱被損害”民族文學的一代領袖。
(四)翻譯主張——直譯
在魯迅的翻譯理論中,直譯的“異化”翻譯策略特別受人關注。1995年,勞倫斯?韋努蒂提出了風行全球的“異化”翻譯理論。而魯迅早在86年前翻譯《域外小說集》時,就提出并一直不屈不撓地堅持著“異化”的直譯策略。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晚清的文學翻譯,甚至不少非虛構類著作的翻譯,幾乎是意譯一統天下。魯迅在初版的《域外小說集》序言中明白無誤地提出了直譯的主張:“《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特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由此始入華土?!?12)書中出現了罕見的嚴格直譯,其中的人名、地名、專有名詞用音譯譯出,部分文化歷史內涵豐富的名詞翻譯,小說篇章結構、小說形式樣態、人物對話、翻譯單位、小說虛實情節的照譯等,在當時都是破天荒的創舉。
然而,魯迅的直譯策略一經提出并運用于實踐,立刻引起了中國文壇的軒然大波,遭到當時文壇不少人的不滿和攻擊。但魯迅并沒有屈服。他認為:
凡是翻譯,必需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他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懂,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服,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挖掉他的眼睛。(13)
由此可見,魯迅堅持的直譯首先要求忠實原文,“寧信而不順”。其直譯策略的目的之一是要通過翻譯引進西方語言的新詞匯、新語法與表達法,把讀者帶入外國語言的情境中去,但這并不是完全不顧讀者的理解。這里的“改換衣服”比喻將外語轉換為漢語,而“不削鼻挖眼”則要求譯文忠于原作,保存“洋氣”。
魯迅談到《死魂靈》的翻譯時再次強調了自己的直譯觀:
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我的意見卻兩樣的。只求易懂,不如創作,或是改作。將事改為中國事,人也化為中國人。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時,有這等事,和旅游外國,是很相象的:它必須有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14)
所以,魯迅主張的直譯,不是毫無批判、生硬照搬,而是強調在翻譯時“最要緊的是我們自己的批判”,所以要求“不但在輸入新的內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手法”(15)——即以“信”為主,以“順”為輔。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在引進西方新的語言和句式的同時,引進新的思想內容,使國人了解異國他鄉的風土人情,打開眼界,煥然覺醒。
(五)翻譯手法——重譯、復譯
重譯又稱轉譯。魯迅主張重譯、復譯。他在《論重譯》一文中說:
中國人所懂的外國文,恐怕是英文最多,日文次之,倘不重譯,我們將只能看出許多英美和日本的文學作品,不但沒有伊卜生,沒有伊本涅支,連極通行的安徒生的童話,西萬提司的《吉訶德先生》,也無從看見了。這是何等可憐的眼界。(16)
魯迅的譯作多為重譯。魯迅“日語精通,德文水平有限,俄文與英文不能對付”(17)。他在相當一段時期格外關注歐洲文學,但因有些材料的底本是英文或英譯本,便由精通英語的周作人先用口譯的方式為他敘述一遍。這給魯迅的論述提供了新的材料和視角。如魯迅的《摩羅詩力說》就是在周作人口譯的基礎上,融合自己的立場和思考,發揮成文。周氏兄弟無論是在合譯《域外小說集》時期,還是在1908年前后合譯那些中篇或長篇小說期間,所做的翻譯均為重譯,如翻譯俄國的《勁草》、波蘭的《碳畫》等所用的譯本并非俄語、波蘭語,而基本上是英譯本或日譯本。
魯迅認為重譯自有優越之處。他在《再論重譯》一文中說,如果轉譯時有幾種語言的版本參考,翻譯時就可以當“甲譯本可疑時,能夠參看乙譯本。直接譯就不然了,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無法可想”(18)了。但同時他又認為,重譯的方法只是權宜之計,“待到將來各種名作有了‘直接譯本,則重譯本便是應該淘汰的時候,然而必須那譯本比舊譯本好,不能但以‘直接翻譯當作護身的擋牌”(19)。
針對當時的翻譯界的搶譯、亂譯的不良風氣,魯迅大力提倡重譯、復譯。他指出:
翻譯的失了一般讀者的信用,學者和大師們的曲說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在翻譯本身也有一個原因,就是常有胡亂動筆的譯本。不過要擊退這種亂譯……唯一的好方法是又來一回復譯。還不行,就再來一回。(20)
而且復譯還不止是擊退亂譯而已,即使已有好的譯本,復譯也還是必要的……取舊譯的長處,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這才會成功一種近于完全的定本……(21)
魯迅提倡的重譯、復譯不僅很好地批駁了當時的胡譯、亂譯之風,還為提高翻譯質量,普及翻譯文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同時,他的這些觀點在我國現代譯學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開拓意義。
三、結語
魯迅33年的翻譯史告訴我們:他之所以運用“多維度、獨異性”的翻譯策略,是因為他把翻譯當做救治國人腦筋的一劑良方,把它用做承載思想啟蒙的工具(22)。他的一切翻譯策略的選擇和運用,不是單單基于文學因素的考慮,更重要是出于明確的翻譯目的,使譯作更好地適應各類讀者,表現域外內容的需要,最終服務于社會的進步。他的翻譯實踐為中國的新文藝找到兩條道路:“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23)因此,魯迅的翻譯策略不僅體現了他的政治取向,而且還體現了翻譯與政治、翻譯與文化的密切聯系——即翻譯不是遠離政治、意識形態和利益沖突的行為,翻譯與政治、意識形態、社會、文化環境等因素聯系密切,譯者深受這些因素的影響。
注釋
①④⑦(13)(14)(15)(18)(19)(20)(23)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84、364、411、365、349、534、531、275、276、48頁。
⑥⑨(22)吳鈞:《魯迅翻譯文學研究》,齊魯書社,2009年,第196、260、81頁。
②Nord,Christiane.:Translation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11—12。
③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63—365頁。
⑤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年,第231頁。
⑧⑩李寄:《魯迅傳統漢語翻譯文體論》,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72、133頁。
(11)(12)(17)王友貴:《翻譯家魯迅》,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0、47、22頁。
(16)李載道:《中國翻譯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4頁。
(21)王秉欽:《20世紀中國翻譯思想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4頁。
責任編輯:綠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