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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長篇節選)

2009-09-09 05:42:36張愛玲
臺港文學選刊 2009年3期

張愛玲

楚娣在德國無線電臺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后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只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跌斷腿?!?/p>

有個二0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鶩又出來辦雜志,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地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鶩?!?/p>

“后來怎么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鶩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后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做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并頭,我們都笑死了?!?/p>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鶩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于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鶩來信說稿子采用了,楚娣便笑道:“幾時請他來吃茶?”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鶩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吃茶點。

湯孤鶩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發。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并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頦略指了指墻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里,蕊秋頭發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鶩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余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么一間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p>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耙彩菫榱吮泶鬆數氖禄I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后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p>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么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么?!?/p>

她不信?!霸趺磿挥X得什么?”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么理由?!?/p>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陽臺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面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受傷)。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惟一賞識的一個堂侄,大學畢業后從天津帶著少奶奶出來,在上海找了個小事做著,家里有錢,但是不靠家里。少奶奶是家里給娶的,耳朵有點聾。楚娣說過:“現在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錢是要的,家里給娶的老婆可以不要?!?/p>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里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面,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家具。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個子,有紅似白的長臉,玳瑁邊眼鏡,夠得上做張恨水小說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長臉,矮而不嬌小。她殷勤招待,有點慌亂。九莉已經留了個神,說話大聲點,也不便太高聲,還是需要他傳話。他顯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興的神氣。九莉覺得他們很慘,沒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種喜氣。

她看過《真善美》雜志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里面云鳳與表侄戀愛,也不知是堂侄——只看見兩段,沒說清楚——有肉體關系。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雇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干姜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于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后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p>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椏給他的。他剛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書房里連說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是老親。表大媽那時候當然沒這么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只有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噯!”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只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么,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么過?嗾使她鬧,于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么,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墻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p>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艷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后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后回上海來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貋碜×藥讉€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后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里,頭發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發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

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里,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么說?”

楚娣把頭一甩?!翱刹皇?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么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p>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p>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帳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彼蚕嘈?。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只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里跟焦利說話就好玩?!?/p>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發。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地長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里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彼θ菸磾?,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奸。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么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奸她,未免有點使人駭笑與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p>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頦。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胭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只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里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據,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復,其實緒哥哥是最合邏輯的人選,嫡堂小叔,接近的機會多,又貌不驚人,不會引人注意,而且相處的年數多了,知道他謹慎。守口如瓶絕對可靠。處在她的地位,當然安全第一。在他這方面。想必早就羨慕她了。他又不像維哥哥大少爺脾氣,她也許有眾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回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里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么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里總是不好受?!?/p>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后來變丑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回憶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仿佛覺得這數目的巧合有命運性。“嬌小玲瓏,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p>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地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么?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于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說的,怎么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愿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么,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里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只用赭色與花青兩個顏色?!彼睦锵搿澳遣皇前胂沽藛?”學了兩天就投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饑渴。

她只記得對他說過這么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發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發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后,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飪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比比來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蒙。

“有人在雜志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來了封信說:“邵君已經失去自由了。他倒是個硬漢,也不要錢。”

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面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她鄙視年青人的夢。

結果是一個日軍顧問荒木拿著手槍沖進看守所,才放出來的。此后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

楚娣第一次見面便笑道:“太太一塊來了沒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全都有太太,還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顯了點。之雍一面答應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p>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敝赫f。

他天天來。她們家不興房門整天開著,像有些中國人家一樣。尤其因為有個房客,過道里門全關著,在他就像住旅館一樣,開著門會使他覺得像聞到別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關著門一坐坐很久,九莉實在覺得窘。楚娣只皺著眉半笑著輕聲說了聲:“天天來——!”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里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捻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彼蝗挥悬c納罕地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彼χ忉?。

“是滿面油光嗎?”他也笑了。

他約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說向璟想見見她。向璟是戰前的文人,在淪陷區當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飯后騎著他兒子的單車來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輪車。清冷的冬夜,路相當遠。向璟住著個花園洋房,方塊烏木壁的大客廳里許多人,是個沒酒喝的雞尾酒會。九莉戴著淡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只搽著桃紅唇膏,半鬈的頭發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地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寧綢棉袍,整個看上去有點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說話。

“其實我還是你的表叔?!毕颦Z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p>

向璟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后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韜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里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么不能讓他知道?等于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覺得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么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后來信上也說“尋求圣杯”。

他走后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只舊信封里。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里照的,非常貴,所以只印了一張。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發,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志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面;”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志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p>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煙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里,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彼仓晃⑿?。

后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里窮,可以連吃只水果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p>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么改變。穿著襯衫,長褲子?!彼f。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愿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愿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里。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產黨,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么,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于紀律,全部自由一交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只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仿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七八點鐘,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傊F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钡且恢环椒降纳嗉饬⒖躺斓剿齑嚼?,一個干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干。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彼弥氖址^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庇值溃骸拔覀冇肋h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p>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彼槐阏f等戰后,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地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買雜志,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庇值溃骸澳氵@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系都要發生?!?/p>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只手臂撐在門上,孜孜地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里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于只說了聲“你眉毛很高?!?/p>

他走后,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蹦敲丛S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么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

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倳腥硕?。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么都不愿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后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么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么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么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鞭D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佛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么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么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松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p>

“我知道?!?/p>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后,楚娣忽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p>

九莉笑道:“噯?!?/p>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

正以為“其患遂絕”,他又來了。她也沒問怎么這些天沒來。后來他有一次說:“那時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彼路鹩悬c詫異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說:“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話,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這以前他說過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難。”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钡鞘聦嵤撬?。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說:“我怕未來?!?/p>

沒說怕什么,但是比比也知道,有點悲哀地微笑著說:“人生總得要去過的?!?/p>

之雍笑道:“我總是忍不住要對別人講起你。那天問徐衡:‘你覺得盛小姐美不美?”是她在向璟家里見過的一個畫家?!八f‘風度很好。我很生氣?!?/p>

她也只微笑。對海的探海燈搜索到她,藍色的光把她塑在臨時的神龕里。

他送了她幾本日本版畫,坐在她旁邊一塊看畫冊,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藍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見他也在看,不禁自衛地說:“其實我平常不是這么瘦?!?/p>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為了我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去,立刻想起舊小說里那句濫調:“怎么樣也抬不起頭來,有千斤重?!币彩翘Р黄痤^來。是真的還是在演戲?

他注視了她一會之后吻她。兩只孔雀藍袍袖軟弱地溜上他肩膀,圍在他頸項上。

“你仿佛很有經驗?!?/p>

九莉笑道:“電影上看來的。”

這次與此后他都是像電影上一樣只吻嘴唇。

他攬著她坐在他膝蓋上,臉貼著臉。他的眼睛在她面頰旁邊亮晶晶的像個鉆石耳墜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p>

“‘三角眼?!?/p>

不知道什么人這樣說他。她想是他的同學或是當教員的時候的同事。

寂靜中聽見別處無線電里的流行歌。在這時候聽見那些郎呀妹的曲調,兩人都笑了起來。高樓上是沒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連歌詞的套語都有意味起來。偶爾有兩句清晰的。

“噯,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聽。

大都聽不清楚,她聽著都像小時候二嬸三姑常彈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順流而下

金色的夢之河,

唱著個

戀歌?!?/p>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么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懊髅髅懒?,怎么說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F在好了?!?/p>

不過笑得自然了點,她想。

他三十九歲?!耙话愕搅诉@年紀都有一種惰性了的。”他笑著說。

聽他的口氣他也畏難。但是當然他是說他不像別人,有重新來過的決心。她也有點知道沒有這天長地久的感覺,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樣。

他算魯迅與許廣平年齡的差別?!八麄冎辉谝黄鹁拍?。好像太少了點?!?/p>

又道:“不過許廣平是他的學生,魯迅對她也還是當作一個值得愛護的青年。”他永遠在分析他們的關系。又講起汪精衛與陳璧君。他們還是國民黨同志的時候,陳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開門請她進去。

陳璧君的照片她看見過,矮胖,戴眼鏡,很丑。汪精衛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們這是對半,無所謂追求。”見她笑著沒說什么,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庇憙r還價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說:“太大膽了一般的男人會害怕的?!?/p>

“我是因為我不過是對你表示一點心意。我們根本沒有前途,不到哪里去?!钡撬敃r從來想不出話說。而且即使她會分辯,這話也仿佛說得不是時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還能有多少時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劃著,仍舊是遙坐的時候的半側面,目光下視。凝注的微笑,卻有一絲凄然。

“我總是高興得像狂喜一樣,你倒像有點悲哀?!彼f。

他笑道:“我是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果,蘋果拿到手里還在抽噎?!?/p>

她知道他是說他一直想遇見像她這樣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彼f。

“噯,我也喜歡那種腰身細的佛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彌勒佛了?!?/p>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說過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說她沒看見我這樣過?!?/p>

秀男是他侄女。“我這侄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對我非常好??次疑畈话捕?,她為了幫我維持家用。決定嫁給一個姓聞的木材商人,也是我們同鄉,人很好?!?/p>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過他一次,見到秀男,俏麗白凈的方圓臉。微鬈的長頭發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藍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幾歲。那位聞先生剛巧也在,有點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裝,三十幾歲,臉上有點麻麻癩癩的,實在配不上她。

“她愛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講他給一個朋友信上說:“‘我跟盛九莉小姐,戀愛了?!鳖D了頓,末了有點抗聲說。

她沒說什么。心里卻十分高興。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這是宣傳。

她的腿倒不瘦,襪子上端露出的一塊更白膩。

他撫摸著這塊腿。“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微風中棕櫚葉的手指。沙灘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線往上爬,又往后退,幾乎是靜止的。她要它永遠繼續下去,讓她在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會。

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系不起來。應當立刻笑著跳起來,不予理會。但是還沒想到這一著,已經不打了。她也沒馬上從他膝蓋上溜下來,那太明顯。

那天后來她告訴他:“向璟寫了封信給我,罵你,叫我當心你?!彼χf。

之雍略頓了頓,方道:“向璟這人還不錯,他對我也很了解,說我這樣手無寸金的人,還能有點作為,不容易。他說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簡直不能相信。她有什么動機,會對他說向璟的壞話?還是表示有人關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沒想通,但是也模糊地意識到之雍迷信

他自己影響人的能力,不相信誰會背叛他。他對他的朋友都是占有性的,一個也不肯放棄。

信就在書桌抽屜里,先贊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當心“這社會上有吃人的魔鬼?!碑斎粵]指名說他,但是文姬也已經在說:“現在外面都說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p>

她沒拿給他看,她最怕使人覺得窘,何況是他,盡管她這是過慮。也許她也是不愿正視他在這一點上有點瘋狂。

結果她找楚娣幫她寫,回了向璟一封客氣而不著邊際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來信說他照??磁笥?,下棋,在清涼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對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條進跳的魚,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氣?!?/p>

她不怎么喜歡這比喻,也許朦朧地聯想到那只趕蒼蠅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這封長信寫得很得體,她拿給楚娣看,免得以為他們有什么。

楚娣笑道:“你也該有封情書了。”

“我真喜歡紅綠燈?!边^街的時候她向比比說。

“帶回去插在頭發上吧?!北缺日f。

之雍再來上海,她向他說:“我喜歡上海。有時候馬路邊上干凈得隨時可以坐下來?!?/p>

之雍笑道:“唔。其實不是這樣的?!?/p>

為什么不是?他說:“有些高房子給人一種威脅?!辈灰彩峭瑯拥闹饔^?

“你倒是不給人自卑感?!彼写握f。

他撳鈴她去開門,他笑道:“我每次來總覺得門里有個人?!甭犓恼Z氣仿佛有個女體附在門背后,連門都軟化了。她不大喜歡這樣想。

“你們這里布置得非常好,”他說,“我去過好些講究的地方,都不及這里?!?/p>

她笑道:“這都是我母親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驚道:“你喜歡什么樣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濃烈的顏色她都喜歡,但是沒看見過有深紫的墻,除非是個舞廳。要個沒有回憶的顏色,回憶總有點悲哀。

她只帶笑輕聲說了聲:“跟別的地方都兩樣。”

他有點擔心似的,沒問下去。

她覺得了,也有點輕微的反感,下意識地想著“已經預備找房子了?”

他說他還是最懷念他第一個妻子,死在鄉下的。他們是舊式婚姻,只相過一次親。

“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薄拔乙愦_定?!彼涯樎裨谒缟险f。

她不懂,不離婚怎么結婚?她不想跟他提離婚的事,而且沒有錢根本辦不到。同時他這話也有點刺耳,也許她也有點感覺到他所謂結婚是另一回事。

說過兩遍她毫無反應,有一天之雍便道:“我們的事,聽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只木雕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墻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么有空地可以站一只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地畫在墻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十幾年后她在紐約,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來,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急死了,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里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頭背心,淡茶褐色斜紋布窄腳褲。汝狄只喜歡她穿長褲子與鄉居的衣裙。已經扣不上,鈕扣挪過了,但是比比說看不出來。

“生個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說,也有點遲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p>

門鈴響,她去開門。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門度假去了,地方相當大。一個矮墩墩平頭整臉三十來歲的男子,蒼白,深褐色頭發,穿戴得十分齊整,提著個公事皮包,像個保險掮客,一路進來一副戒備的神氣。

“這里沒人。”她說;那是他的條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領他進臥室,在床上檢驗。他脫下上衣,穿著短袖襯衫,取出許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來是用藥線?!缎殖薄防镆彩恰袄夏锏乃幘€”。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么辦?”她著急地問。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只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個月了?!?/p>

“不會的?!钡秋@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p>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后有什么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也不見得是在家里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只劈柴斧放還原處。這里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我沒出去,”他說,“就在樓梯口,聽見電梯上來,看見他進去。剛才我去看看他們這里有些什么,看見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么,我殺了這狗娘養的。”

這話她聽了也不覺得奇怪。憑他的身坯,也有可信性。本來他也許與她十幾歲影迷時代有關,也在好萊塢混過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彼f。

也積不下錢來。打撲克談笑間買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地賣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說‘汝狄在錢上好?!薄獎∏闀h上總是推他寫錢的事。

“我是個懦夫?!彼f。他們離西部片的時代背景不太遠,有時候會動不動對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我們這么好也真是怪事)?!彼悬c納罕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后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電話去。

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只,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里足有十時長,筆直地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

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涌中消失了。

比比問起經過,道:“到底打下來什么沒有?”告訴她還不信,總疑心不過是想象,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們這真是睜著眼睛走進去的,從來沒有瘋狂?!敝赫f。

也許他也覺得門頭上有個什么東西在監視著他們。

“明天有點事,不來了?!彼f。

她乘著周末去看比比。比比轉學到她妹妹的大學里,姐妹倆都人緣非常好,但是上海對印度人的歧視比香港深,因為沒有英帝國的一層關系在里面。本地的

印度人大都是異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鄉娶媳婦,嫌此地的女孩子學壞了,不夠守舊。英美人又都進了集中營。她們家客室里掛著兩個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國王為了子嗣問題與埃及的御妹離婚后,又添上伊朗國王的相片,似乎視為擇婿的對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釋,照他們的標準。法魯克王不算胖——當然那時候也還沒有后來那么胖。

法魯克后來娶的一個納麗曼王后也是平民,開羅一個店主的女兒,但是究竟近水樓臺,不像戰時上海那么隔絕。九莉心里覺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來是神秘的。他們家后門口小天井里拴著一只山羊,預備節日自己屠宰,割斷咽喉。它有小馬大,污暗潮濕的鬈毛像青種羊,伸著頭去吃廚房窗口菜籃里的菜。

這天剛巧無處可去,沒電影看實在是樁苦事。九莉忽然想起來,那畫家徐衡曾經把住址寫給她,叫她隨時去看他的畫,問比比有沒有興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畫。

徐家住得不遠,是弄堂房子,從廚房后門進去,寬大陰暗的客室里有十幾幅沒配畫框的油畫掛在墻上,擱在地下倚著墻。徐衡領著她們走了一圈,唯唯諾諾地很拘謹。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家常卻穿著一套古舊的墨綠西裝,仿佛還是從前有種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綠。

之雍忽然走了進來。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卻再也沒想到他剛巧也在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見過比比,大家點頭招呼,房間里光線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見他滿面笑容,卻帶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夠不上談畫,只能說英文。九莉以為窘是因為言語不通,怕他與徐衡有自卑感,義不容辭地奮身投入缺口,說個不停,尤其因為并不喜歡徐的畫,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視了兩遍,他又從內室搬出兩張來,大概他們只住底層兩間。欣賞過了方才告辭,主人與之雍送了她們出來,通往廚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將,進出都沒來得及細看,仿佛都是太太們。

次日之雍來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話那么多,嘰哩喳啦說個不完?!彼χf。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來,才記得迎面坐著的一個女人滿面怒容。匆匆走過,只看見仿佛個子很高,年紀不大。

“她說:‘我難道比不上她嗎?”

他說過“我太太倒是都說漂亮的?!本爬蚩匆娺^她一張戶外拍的小照片,的確照任何標準都是個美人,較近長方臉,頎長有曲線,看上去氣性很大,在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臉,剔起一雙畫成拋物線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對自己說:“這次要娶個漂亮的。”她嫁他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體關系的。

他講起出獄的時候:“這次我出來之后,更愛她了,她倒——噯,對我冷淡起來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講條件似的(口歐)!我很不高興?!?/p>

昨天當場打了他一個嘴巴子,當然他沒提,只說:“換了別人,給她這么一鬧只有更接近,我們還是一樣?!?/p>

九莉偏揀昨天去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擺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穗,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她不禁憮然。本來他們早該結束了。但是當然也不能給他太太一鬧就散場,太可笑。九莉對她完全坦然,沒什么對不起她。并沒有拿了她什么,因為他們的關系不同。

他還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來,她端了茶來,坐在他的沙發椅旁邊地毯上。

他有點詫異地說:“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升華升掉了?!?/p>

她總是像聽慣了諛詞一樣地笑笑。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里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里罵著臟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煙,眼睛里有輕蔑的神氣?!芭?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么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公寓的兩個門警都是山東大漢,不知道從什么雜牌軍隊里退伍下來的,黃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國式短褲,躺在一張藤躺椅上攔著路,突出兩只黃色膝蓋。

開電梯的告訴楚娣:“那位先生個子不大,力氣倒大,把看門的打得臉上青了一塊,這兩天不好意思來上班?!?/p>

也不知怎么,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愛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離婚。”她竟告訴比比,揀她們一只手吊在頭上公共汽車的皮圈上的時候輕快地說,不給她機會發作。

比比也繼續微笑,不過是她那種露出三分恐懼的笑容。后來才氣憤地說:“第一個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點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沒有!”隨又笑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給你省多少事?!?/p>

在九莉那里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頭發梢上分開的,可以撕成兩根。”他忽然告訴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們的親呢。比比顯然覺得這話太不紳士派,臉色變了,但是隨即岔了開去。那天他與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講起她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較量,九莉告訴他:“我總想多賺點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彼龔那耙蔡崞疬^她母親為她花了許多錢又抱怨。不過這次話一出口就奇窘,因為他太太是歌女,當然他曾經出錢替她“還債”。他聽著一定耳熟,像社會小說上的“條斧開出來了?!钡谴艘粫r彼一時,明知他現在沒錢,她告訴他不過是因為她對錢的態度需要解釋。

連之雍都有點變色,但是隨即微笑應了聲“唔?!?/p>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里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后笑著把那只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等他走了她開箱子看,不像安竹斯寄來的八百港幣,沒有小票子。她連港幣都還不習慣,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盡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逼鋵嵥]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借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們家吃了便飯之后,她實在覺得不好意思,打了個手巾把子來,剛遞了給他,已經一側身走了,半回過頭來一笑。

他望著她有點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時候,之雍笑道:“這毛巾這么干這么燙,怎么擦臉?”

專供飯后用的小方塊毛巾,本來折成三角形像兩塊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濕。她猜著他習慣了熱手巾把子,要熱才舒服,毛孔開放,所以拿去另絞了來。她用楚娣的浴室,在過道另一端,老遠地拿來,毛巾又小,一定涼了,所以把熱水龍頭開得特別燙,又絞得特別緊,手都燙疼了。

“我再去絞一把來?!?/p>

她再回來,他說:“到陽臺上去好不好?”

這陽臺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么家具都沒有,粗重的闊條水泥闌干筑得很高,整個幾何式。燈火管制的城市沒什么夜景,黑暗的陽臺上就是頭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帶鐵銹氣的天上,高懸著大半個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

“‘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里了!”,他作勢一把捉住她,兩人都笑了。他忘

了手指上夾著香煙,發現他燙了她的手臂一下,輕聲笑著叫了聲噯喲。

他吻她,她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后一飄,倒折過去。但是那熱風也是燭焰,熱烘烘地貼上來。

“是真的嗎?”她說。

“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p>

他又差不多天天來。這一天下午秀男來找他,九莉招呼過了馬上走開了,讓他們說話。等她泡了茶來,秀男沒吃就走了。他們在最高的這層樓上站在陽臺上看她出來,她在街上還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

“她說‘你們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訴九莉。

“因為她愛他?!本爬蛐睦锵?,有點凄然。

浴佛節廟會。附近幾條街都擺滿了攤子,連高樓上都聽得見嗡嗡的人聲,也更有一種初夏的氣息。九莉下去買了兩張平金繡花鞋面,但是這里沒什么東西有泥土氣,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鄉下小孩子?!彼f。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遙坐的半側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

之雍臉色動了一動,因為她的確有時候忽然意興闌珊起來。但是他眼睛里隨即有輕蔑的神氣,俯身撳滅了香煙,微笑道:“你十分愛我,我也十分知道?!眲e過頭來吻她,像山的陰影,黑下來的天,直罩下來,額前垂著一綹子頭發。

他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地別過頭來吻她一下,像只小獸在溪邊顧盼著,時而低下頭去啜一口水。

磚紅的窗簾被風吸在金色橫條鐵柵上,一棱一棱,是個扯滿了的紅帆。壁上一面大圓鏡子像個月洞門。夕陽在鏡子上照出兩小條五彩的虹影。他們靜靜地望著它,幾乎有點恐懼。

他笑道:“沒有人像這樣一天到晚在一起的?!?/p>

又道:“‘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p>

“能這樣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彼f。

又道:“鄉下有一種麂,是一種很大的鹿。頭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只,力氣很大,差點給它跑了。累極了,抱著它睡著了,醒了。它已經跑了?!?/p>

虹影消失了。他們并排躺在沙發上,他在黃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昂鋈挥X得你很像一個《聊齋》里的狐女。”

他告訴她他第一個妻子是因為想念他,被一個狐貍精迷上了,自以為天天夢見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貍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木雕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寫信給他說:“我真高興有你太太在那里?!?/p>

她想起比比說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話。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們現在仍舊是夫婦。她知道之雍,沒有極大的一筆贍養費。他也決不肯讓緋雯走的。

她不覺得他有什么對不起緋雯。那么美,又剛過二十歲,還怕沒有出路?

她不妒忌過去的人,或是將要成為過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將來怎么辦?!?/p>

他回信說:“……至于我們的婚姻,的確是麻煩。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讓我來承擔好了。昨天夜里她起來到餐室里開了櫥倒酒喝。我去搶了下來,她忽然怪笑起來,又說:‘我的父親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從來沒去問那句話的意義。想必總是從十五歲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現在要向父親訴說。

“現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彼派险f。

九林想必也聽見了點風聲,來了一趟,詫異得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但是看她們這里一切照常。也看不出什么來。

他自從那年五爸爸去說項,結果送了他進了一家大學附中,讀了兩年升入大學,念了兩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沒有興趣九莉也不贊成念下去。但是也無法幫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開口。

“一個人要靠人幫總不行?!背樊斨f。

九莉對這話有點輕微的反感,因為她弟弟天生是個混飯吃的人。至少開始的時候沒人拉他一把怎么行?

他小時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連日熬夜,隔兩個鐘頭數幾滴藥水給他吃。九莉也是聽她自己說的。但是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

九莉給之雍信上說,她夢見告訴她的老女傭關于他,同時看見他在大太陽里微笑的臉,不知道為什么是深紅色的臉,刻滿了約有一寸見方的卐字浮雕。有兩三分深,陰影明晰。她覺得奇怪,怎么一直沒注意到,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點疼。

他信上說不知道為什么刻著卐字。其實她有點知道是充軍刺字,卐字代表軸心國。

她寫了首詩:

“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么空虛,在等著她來。

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告訴她說:“我帶了筆錢來給緋雯,把她的事情解決了?!?/p>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說了聲“擔心我們將來怎么辦”,從來沒提過他離婚的事。但是現在他既然提起來,便微笑低聲道:

“還有你第二個太太?!笔撬絻鹊亟虝臅r候娶的,他的孩子們除了最大的一個兒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幾個都是她的。后來得了神經病,與孩子們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認緋雯是我的太太?!?/p>

“不過你跟緋雯結婚的時候沒跟她離婚?!?/p>

“要趕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過是法律上的手續?!彪S即走開了。

終于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尚?。他把報紙向一只鏡面烏漆樹根矮幾上一丟,在沙發椅上坐下來,雖然帶笑,臉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為了緋雯,坐到沙發椅扶手上去撫摸他的頭發。他護痛似的微笑皺著眉略躲閃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處。

“另外替緋雯買了輛卡車。她要個卡車做生意?!彼f。

“哦。”

又閑談了幾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興?!?/p>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說了!”

她后來告訴楚娣:“邵之雍很難受,為了他太太。”

楚娣皺眉笑道:“真是——!‘銜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庇值溃骸爱斎贿@也是他的好處,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p>

那兩條啟事一登出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

楚娣得意地笑道:“大報小報一齊報道——我就最氣說跟我住住就不想結婚了。這話奇怪不奇怪?”

原來親戚間已經在議論,認為九莉跟她住著傳染上了獨身主義。當然這還是之雍的事傳出去之前。她一直沒告訴九莉。

“那么什么時候結婚?”她問。

“他也提起過,不過現在時局這樣,還是不要,對于我好些?!?/p>

他是這樣說的:“就宣布也好,請朋友吃酒,那種情調也很好?!笨徽f。

他在還債。她覺得有點凄慘。

他見她不作聲,也不像有興致,便又把話說回來了。

提起時局,楚娣自是點頭應了聲“唔?!钡职櫭夹Φ溃骸耙丘B出個孩子來怎么辦?”

照例九莉只會詫異地笑笑,但是今天她們姑侄都有點反常。九莉竟笑道:“他說要是有孩子就交給秀男帶?!?/p>

楚娣失笑道:“不能聽他的。疼得很的——也許你像我一樣,不會生。二嬸不

知道打過多少胎?!?/p>

九莉非常詫異:“二嬸打過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當你知道?!?/p>

因為她一向對夏赫特的態度那么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說過:“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碑斎凰氐缴虾>筒碌绞侵赶暮仗兀挛膶W校校長。楚娣去學德文認識的。她也見過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黃頭發,戴眼鏡,還相當漂亮,說話永遠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來她總是到比比家里吃飯。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為二嬸總是最反對發生關系?!?/p>

楚娣疲乏地搖頭笑嘆道:“那時候為了簡煒打胎——喝!”因為在英國人生地不熟,打胎的醫生更難找?“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那時候想著,要是真不能離婚,真沒辦法的話,就跟我結婚,作掩蔽。我也答應了。”略頓了頓,又道:“二嬸剛來那時候我十五歲,是真像愛上了她一樣。”

她沒說愛簡煒,但是當然也愛上了他。九莉駭異得話聽在耳朵里都覺得迷離惝恍。但是這種三個人的事,是他們自己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雖然悲劇性。她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因笑道:“后來怎么沒實行?”

“后來不是北伐了嗎?北洋政府的時候不能離婚的。”

怪不得簡煒送她的照片上題的字是這樣歉仄的口吻:“贈我永遠視為吾妹的楚娣?!毕嗥鲜敲舾械拈L長的臉,橢圓形大黑眼睛,濃眉,花尖,一副顧影翩翩的樣子。

游湖泊區當然是三個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詩上說:“想籬上玫瑰依舊嬌紅似昔。”北國涼爽的夏天,紅玫瑰開著,華茲華斯等幾個“湖上詩人”的舊游之地,新出了留學生殺妻案。也許從此楚娣總有種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這筆妻財,所以更依戀這溫暖的小集團,甘心與她嫂嫂分一個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還有馬壽。還有誠大侄侄。二嬸這些事多了!”

“我不記得誠大侄侄。”

“怎么會不記得呢?”楚娣有點焦躁起來,仿佛她的可信性受影響了。“誠大侄侄。他有肺病?!?/p>

“我只記得胖大侄侄,辮大侄侄?!币驗橐粋€胖,一個年紀青青的還留著大辮子,拖在背上。“——還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顯然認為那個來吃下午茶的法國軍官不足道,不大能算進去?!岸鹕洗位貋硪呀洸恍辛?”她搖搖頭說。

九莉一直以為蕊秋是那時候最美。

楚娣看見她詫異的神氣,立刻住口沒說下去。雖說她現在對她母親沒有感情了,有時候自己人被別人批評,還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地笑道:“那范斯坦醫生倒是為了你?!?/p>

九莉很震動。原來她那次生傷寒癥,那德國醫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龍沖洗得很干凈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陣消毒藥水氣撲鼻。在他診所里,蕊秋與他對立的畫面:診所附設在住宅里,華麗的半老洋房,兩人的剪影映在鐵畫銀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頭用聽筒聽她單薄的胸部。她羞澀著戒備的微醺的臉。

難怪她在病榻旁咒罵:“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的人只能讓你自生自滅?!?/p>

也許住院費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仿佛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么——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是不是也因為人多了,多一個也沒什么分別?照理不能這樣講,別的都是她愛的人。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于誰去?

九莉想著,也許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從屋頂上下來,不知道怎么臥室里有水蒸氣的氣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沒拉平,一切都有點零亂。當然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么會對誠大侄侄一點印象都沒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虛,總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們家來玩,不像他別的弟兄們。只有他,她倒有點介意,并不是因為她母親那時候是有夫之婦——這時候再講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當時也許也帶點報復性質,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了小公館。她不過因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么那一段時間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紐英倫鄉下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家人。一個小男孩子牽著一匹“布若”,一種小巧的墨西哥驢子,很可愛,臉也不那么長。因為同路走了一會了,她伸手摸了摸它頸項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也能了解,她還沒忘記兒童時代占有性之強。

那年請大侄侄們來過陽歷年,拍的小照片楚娣還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沒戴金銀紙尖頂高帽子。九莉沒上桌,但是記得宴會前蕊秋楚娣用大紅皺紙裹花盆。桌上陳列的小炮仗也是這種皺紙,掛燈結彩也是皺紙帶子。她是第一次看見,非常喜歡,卻不記得有誠大侄侄這人。他也沒拍進照片。

她們走后這幾年,總是韓媽帶九莉九林到他們家去,坐人力車去,路很遠,一帶低矮的白粉平房,在干旱的北方是平頂,也用不著屋瓦?;臎龅慕稚暇褪沁@一條白泥長方塊,倒像中東。墻上只開了個舊得發黑的白木小門,一進去黑洞洞的許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干的親戚本家。轉彎抹角,把她們領到一個極小的“暗間”里,有個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藤躺椅上。是她祖父的侄子,她叫二大爺。

“認了多少字啦?”他照例問,然后問他媳婦四嫂:“有什么點心可吃的?”

四嫂是個小腳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門口。翁媳討論完了,她去弄點心。大侄侄們躲得一個都不見,因為有吃的。

“背首詩我聽?!彼f。

九莉站在磚地上,把重量來回地從左腳挪到右腳,搖擺著有音無字地背“商女不知亡國恨”,看見他拭淚。

她聽見家里男傭說二大爺做總督,南京城破的時候坐在籃子里從城墻上吊下來逃走的。

本地的近親只有這兩家堂伯父,另一家闊,在傭人口中只稱為“新房子”。新蓋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乳黃粉墻,一律白漆家具,每間房里燈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穗。盛家這一支家族觀念特別重,不但兩兄弟照大排行稱十一爺十三爺,連姨奶奶們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爺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爺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繞得人頭暈眼花。十一爺在北洋政府做總長。韓媽帶了九莉姐弟去了,總是在二樓大客廳里獨坐,韓媽站在后面靠在他們椅背上,一等等好兩個鐘頭。隔些時韓媽從桌上的高腳玻璃碟子里拈一塊櫻花糖,剝給他們吃。

有人送的一個新姨奶奶才十七歲,煙臺人,在壁爐前抱著胳膊閑站著,細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綠磁磚壁爐,更顯得苗條。梳著兩只辮子髻,一邊一個,稀疏的前劉海,小圓臉上胭脂紅得鄉氣。

“來了多少年哪?是哪兒人哪?”她沉著臉問韓媽。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話講,免得僵。韓媽恭恭敬敬一句一個“姨奶奶”,但是話并不多。

連新姨奶奶都走開了。終于七老太太召見,他們家連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稱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們問長問短。“都吃些什么?他們媽媽好些東西不叫吃,不敢亂給東西吃。鯽魚蒸雞蛋總可以吃吧?還有呢?”一一問過,吩咐下去,方輕聲道:“十六爺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沒呀?”她當然用大排行稱呼乃德兄妹?!鞍パ剑瑐z孩子怎么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還虧得有你們老人(口歐)!”

“還是上回來的信吧?我們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倆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們這兒的?!?/p>

“他們倆倒好,不吵架。”

“十六爺這向怎么樣?”又放低了聲音,表示這一次是認真問。隨即一陣嘁嘁喳喳。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我們不知道呵,老太太,我們都在樓上?,F在樓下就是兩個燒煙的?!?/p>

問話完畢,便向孩子們說:“去玩去吧。要什么東西跟他們要,沒有就去買去。到了這兒是自己家里,別做客?!?/p>

沒人陪著玩,韓媽便帶他們到四樓去,四樓一個極大的統間,是個作場,大姨奶奶在一張長案上裁剪,釘被窩。在縫衣機上踏窗簾。屋角站著一大卷一大卷的絲絨織花窗簾料子。她臉黃黃的,已經不打扮了,眉毛頭發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臉上從來沒有笑容。

“噯,韓大媽坐,坐!見過老太太沒?”

“見過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p>

她短促地笑了一聲?!拔曳凑恰偛婚e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干嘛!”

老太太廢物利用,過了時的姨奶奶們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還見老,骨瘦如柴,一雙大眼睛,會應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

大姨奶奶有個兒子,六七歲了,長得像她,與九莉姐弟一樣大,但是也不跟他們玩,跑上樓來就扯著他母親衣襟黏附在身邊,嘟囔著不知道要什么。

她當著人有點不好意思,詫異地叱道:“嗯?”但終于從口袋里摸出點錢來給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樓去。

“開飯了。”女傭上樓來請下去吃飯。

老太太帶著幾個大孫子孫女兒與九莉九林,圍坐在白漆大圓桌上。他們倆仍舊是家里逐日吃的幾樣菜擱在面前,韓媽站在背后,代夾到碗碟里。

飯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帶他們到商務印書館去買點東西給他們。二哥哥是中學生,二藍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長圓臉凍得紅一塊白一塊,在一排排玻璃柜臺前徘徊了很久。有許多自來水筆、活動鉛筆、精致的文具盒、玻璃鎮紙、看不懂的儀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細看,像是想買什么。

一個店伙走上前來,十分巴結,也許是認識門口的汽車,知道是總長家的少爺。二哥哥忽然豎起兩道眉毛,很生氣似的,結果什么也沒買。

晚上汽車送他們回去,九莉九林搶著認市招上的字,大聲念出來,非常高興。

“新房子”有個仆人轉薦到海船上當茶房,一個穿黑嗶嘰短打的大漢,發福后一張臉像個油光唧亮的紅蘋果。

“他們可以‘帶貨,賺的錢多?!本爬蚵犚娂依锏膫蛉苏f。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

煙臺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簍來,篾簍幾乎有一人高。女傭們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還沒吃完早已都吃厭了。

月夜她們搬了長板凳出來在后院乘涼。

“余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韓媽轉問九莉,“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霧蒙蒙地發出青光來。銀角子拿得多遠?拿得近,大些,拿得遠。小些。如果吊在空中吊得那么高,該多小?九莉腦子里一片混亂。

“單角子,”碧桃說,“韓大媽你看有多大?”

韓媽很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總有巴斗大?!?/p>

“我看也不過雙角子那么大?!崩顙屨f。

“你小。”

“還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們這都叫沒辦法,出來幫人家,余大媽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這么大年紀還出來。”

余媽不作聲。韓媽也沒接口。碧桃和余媽都是卞家陪嫁來的,背后說過,余媽是跟兒子媳婦嘔氣,賭氣出來的。兒子也還常寫信來。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媽說。

北邊有這種“土狗子”,看上去像個小土塊,三四寸長,光溜溜的淡土黃色,式樣像個簡化的肥狗,沒有頸子耳朵尾巴,眼睛是兩個小黑點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簡直分不出來,直到它忽然一溜就不見了,因此總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給我扇子上燙個字。”李媽說。她們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認錯了。用蚊香燙出一個虛點構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燒出個洞。

鄧爺在門房里熄了燈,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鄧爺不出來乘涼?里頭多熱!”韓媽說。

鄧爺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來。

碧桃竊笑道:“鄧爺真有規矩,出來還非要穿上小褂子?!?/p>

鄧爺瘦瘦的,剃著光頭。剛到盛家來的時候是個書童,后來盛家替他娶過老婆,死了。

“我學鄧爺送帖子?!贝螂s的也是他們同鄉,有時候鬧著玩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轎子前面緊跑幾步,然后一個箭步,打個千,同時一只手高舉著帖子。

鄧爺一絲笑容也沒有。

九莉想說“鄧爺送帖子給我看”,沒說,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兩年他曾經帶她上街去。坐在他肩頭,看木頭人戲,自掏腰包買冰糖山楂給她吃,買票逛大羅天游藝場。

有一次她聽見女傭們嗤笑著說鄧爺和“新房子”的兩個男仆到堂子里去。

“什么堂子?”

“嚇咦!”韓媽低聲嚇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門房里玩,非常喜歡這地方。粗糙的舊方桌上有香煙燙焦的跡子。黃藤茶壺套,壺里倒出微溫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筆硯賬簿信箋,盡她涂抹,拿走一兩本空白賬簿也由她。從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來,找人用墨筆在鼻孔里抹點墨。冷而濕的毛筆舐了她一下,一陣輕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給鄧爺買皮袍子?!彼f。

“還是大姐好?!彼f。九林不作聲。他正在鄧爺的鋪板床上爬來爬去,掀開枕頭看枕下的銅板角子。

“我呢?我沒有?”韓媽站在門口說。

“給韓媽買皮襖?!本爬蛘f。

韓媽向鄧爺半眨了眨眼睛,輕聲笑道:“大姐好。”門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誰贏?”他們問她。

樓上女傭們預先教她這樣回答:“都贏。桌子板凳輸?!?/p>

兩個燒煙的男仆,一個非常高而瘦,三角臉,青白色的大顴骨,瘦得聳著肩,像白無常,是后薦來的,會打嗎啡針。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為了戒賭,曾經斬掉一只無名指,在牌桌上大家提起來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只指頭還剩一個骨節,末端像骰子一樣光滑蒼白。他桔皮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長子戳了他的壁腳,矮子氣(口歐),氣哦!說要宰了他?!崩顙尲娲鷺窍孪匆路?,消息較靈通。

打雷,女傭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p>

雨過天青,她們說:“不會再下了,天上的藍夠做一條褲子了?!?/p>

她們種田的人特別注重天氣。秋冬早上起來,大聲驚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見對街一排房屋紅瓦上的霜,在陽光中已經在溶化,瓦背上濕了亮瀅瀅的,洼處依舊雪白,越發紅的紅,白的白,燁燁的一大片,她也覺得壯觀。

“打風了!”

刮大風,天都黃了,關緊窗子還是桌上一層黃沙,擦干凈了又出來一層,她們一面擦一面笑。

韓媽帶她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九莉不喜歡這樣,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對眼睛好的。當然她并沒說過,蕊秋在家的時候她也沒這樣過。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規矩,每天和余媽帶他們到公園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蓋的羊毛襪。一進園門,蒼黃的草地起伏展開在面前,九莉大叫一聲,狂奔起來,筆直跑,把廣原一切切成兩半。后面隱隱聽見九林也在叫喊,

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陽!”余媽像鸚哥一樣銳叫著,也邁動一雙小腳追趕上來,跑得東倒西歪。不到一兩年前,九林還有腳軟病,容易跌跤。上公園總是用一條大紅闊帶子當胸絆住,兩端握在余媽手里,像放狗一樣,十分引人注目。他嫌她小腳走得太慢,整個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掙,胸前紅帶子上的一張臉像要哭出來。

余媽因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歸她帶。打平太平天國的將領都在南京住了下來,所以卞家的傭仆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彼霂⑿ο蚓爬蛘f。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將來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這尖嘴姑子回來?!?/p>

蕊秋沒走的時候說過:“現在不講這些了,現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樣。”

余媽敵意地笑道:“哦?”細致的胖胖的臉上,眼袋忽然加深了。頭發雖然稀了,還漆黑。江南鄉下女人不種地,所以裹了腳。韓媽她們就都是大腳。

“我們不下田?!彼龜嗳坏卣f,也是自傲的口吻。

見九莉把吃掉半邊的魚用筷子翻過來,她總是說:“‘君子不吃翻身魚?!?/p>

“為什么?”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魚?!?/p>

九莉始終不懂為什么,朦朧地以為或者是留一半給傭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紀后才在報上看到臺灣漁民認為吃翻身魚是翻船的預兆。皖北干旱,不大有船,所以韓媽她們就沒有這一說,但是余媽似乎也已經不知道這忌諱的由來了。

余媽“講古”道:“從前古時候發大水,也是個劫數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個姐姐弟弟。姐弟倆。弟弟要跟姐姐成親。好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弟弟說‘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下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殼,碎成十三塊。所以現在烏龜殼還是十三塊。”

九莉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當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來水沒有熱的,洗澡要一壺一壺拎上來,倒在洋式浴缸里。女傭們為了省事,總是兩個孩子一盆洗,兩個女傭在兩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從來不抬起眼睛來。

夏天他們與男女傭都整天在后院里。廚子蹲在陰溝邊上刮魚鱗,女傭在自來水龍頭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個姑娘家不大下樓來。九莉端張朱紅牛皮小三腳凳。坐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頭上是深藍色的北國的藍天。余媽蹲在一邊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睆N子說。

有一天韓媽說:“廚子說這兩天買不到鴨子。”

九莉便道:“沒有鴨子就吃雞吧?!?/p>

一聲斷喝:“嚇咦!”

“我不過說沒有鴨子就吃雞吧?!?/p>

“還要說!”

冬天把一罐麥芽糖擱在火爐蓋上,里面站著一雙毛竹筷子。凍結的麥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終于到了一個時候,韓媽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她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仿佛也下來得很慢。

麥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傭們留著“拔火罐”。她們無論什么病都是團皺了報紙在罐子里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醬色緞子一字襟小背心,寶藍繭綢棉袍上遍灑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雖然嫩,因為瘦,像松軟的薄綢。他垂著眼睛,假裝沒注意。不覺得。

女傭們非常欣賞這一幕,連余媽嘴里不說,都很高興。

碧桃贊嘆道:“看他們倆多好!”

余媽識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錢回去養家,因此零用錢多些,有一天在舊書擔子上買了本寶卷,晚飯后念給大家聽。黯淡的電燈下,飯后發出油光的一張張的臉都聽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誠。最是“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這兩句,余媽反復念了幾遍,幾個老年人都十分感動。

她有時候講些陰司地獄的事,九莉覺得是個大地窖,就像大羅天游藝場樓梯上的灰色水門汀墻壁,不過設在地下層,分門別類,陰山刀山火焰山,孽鏡望鄉臺,投生的大輪子高入半空。當然九莉去了不過轉個圈子看看,不會受刑。她為什么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玉皇大帝親自下階迎接。她要無窮無盡一次次投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總也有時候是美貌闊氣的。但是無論怎么樣想相信,總是不信,因為太稱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不像后來進了教會學校,他們的天堂是永遠在云端里彈豎琴唱贊美詩——做禮拜做得還不夠?每天早上半小時,晚上還有同學來死拉活扯,拖人去聽學生講道,去一趟,肯代補課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禮拜三小時,惟一的調劑是美國牧師的強蘇自,笑得人眼淚出而不敢出聲,每隔兩排有個女教職員監視。她望著禮拜堂中世紀箭樓式小窄窗戶外的藍天,總覺得關在里面是犯罪。有時候主教來主持,本來是山東傳教士,學的一口山東話,也笑得人眼淚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經》是偉大的作品,《舊約》是史詩,《新約》是傳記小說,有些神來之筆如耶穌告訴猶大:“你在雞鳴前就要有三次不認我?!彼趯W校里讀到這一節。立刻想起她六七歲時候的事。自從她母親走后愛老三就搬進來住。愛月樓老三長挑身材,蒼白的瓜子臉,梳著橫愛絲頭,前劉海罩過了眉毛,笑起來眼睛瞇得很細。她叫裁縫來做衣服,給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樣的,雪青絲絨衣裙,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叉,窄袖齊肘,下面皺裥長裙曳地,圓筒式高領也一清如水,毫無鑲滾,整個是簡化的世紀末西方女裝。愛老三其實是高級時裝模特兒的身段,瘦而沒有肋骨,衣架子比誰都好。

幽暗的大房間里,西式雕花柚木穿衣鏡立在架子上,向前傾斜著。九莉站在鏡子前面,她胖,裁縫捏來捏去找不到她的腰。愛老三不耐煩地在旁邊揪了一把,道:“喏!高點好了,腰高點有樣子。”

裁縫走了,愛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嬸給你做衣裳總是舊的改的,我這是整匹的新料子。你喜歡二嬸還是喜歡我?”

“喜歡你?!本爬蛴X得不這么說太不禮貌,但是忽然好像頭上開了個煙囪,直通上去。隱隱的雞啼聲中,微明的天上有人聽見了。

衣服做來了。愛老三晚上獨自帶九莉出去,坐黃包車。年底風大,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

愛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愛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濃香中又夾雜著一絲陳鴉片煙微甜的哈氣。

進了一條長巷,下了黃包車,她們站在兩扇紅油大門前,門燈上有個紅色的“王”字。燈光雪亮,西北風嗚嗚的,吹得地下一塵不染。愛老三撳了鈴,扶起斗篷領子,黑絲絨綻出玫瑰紫絲絨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頭。她從黑水鉆手袋里取出一大卷鈔票來點數,有磚頭大,只是雜亂無章。

九莉想道:“有強盜來搶了!”不禁毛發皆豎。回過頭去看看,黃包車已經不見了。剛才那車夫腳上穿得十分齊整,直貢呢鞋子,雪白的襪子,是專拉幾個熟主顧的,這時候在她看來是救星、家將,但是一方面又有點覺得被他看見了說不定也會搶。

開了門愛老三還沒點完,也許是故意擺闊。進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致。穿堂里人來人往,有個樓梯。廳上每張桌子上一盞大燈,桌子上的人臉都照成青白色。愛老三把斗篷一脫,她們這套母女裝實在引人注目,一個神秘的少

婦牽著個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樣。她有個小姊妹走上來招呼,用異樣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帶著嫌惡的神氣。

愛老三忙道:“是我們二爺的孩子?!庇謴埩_九莉,笑道:“你就在這兒坐著,啊!別到別處去,不然找不到你?!?/p>

兩人走開了,不久她那小姊妹送了一把糖果來,又走了。

九莉遠遠地看著這些人賭錢,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見愛老三。盆栽的棕櫚樹邊,一對男女走過,像影星一樣,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飄著三尺白絲圍巾,男人頭發亮得像漆皮。聽不見他們說話——是當時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樣,一等等幾個鐘頭,十分厭煩。愛老三來的時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沒再帶她去,總是愛老三與乃德一同出去。

“說輸得厲害。”女傭們竊竊私議,都面有懼色?!斑^了年天天去……俱樂部沒賭得這么大……說遇見了郎中……這回還是在熟人家里……跟劉四爺鬧翻了……”

早就聽見說“過了年請先生”是一個威脅。過了年果然請了來了。

“板子開張沒有?”男女傭連廚子在內,不知道為什么,都快心地不時詢問。

板子擱在書桌上,白銅戒尺旁邊,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會。是當過書童的鄧爺把從前二爺書房里的配備都找了出來。板子的大小式樣像個眼鏡盒,不過扁些。舊得黑油油的,還有一處破裂過,缺一小塊,露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雖然已經又磨光了,還是使人擔心有刺。

開始講《綱鑒》。

“‘周召共和就是像現在韓媽余媽管家?!本爬蛳?。

講到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上,她聽見說他們兄弟倆在蒼黃的野草里采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糧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樣過日子。她忽然哭了起來。老師沒想到他講得這么動人,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是越哭越傷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罷課,正了正臉色,不理她,繼續講下去,一面圈點。九林低著頭,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賣弄!”師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聽不見。她這才漸漸住了聲。

乃德這一向閉門課子,抽查了兩次,嫌他們背得不熟,叫他們讀夜書,晚飯后在餐桌上對坐著,溫習白天上的課,背熟了到對過房里背給他聽。老師聽見了沒說什么,但是顯然有點掃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對過的兩間房,中間的拉門經常開著,兩間并成一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光線又暗,又是藍色的煙霧迷漫,像個洞窟。乃德與愛老三對躺在煙鋪上,只點著茶幾上一盞臺燈。愛老三穿著鐵線紗透紅里子襖褲,喇叭褲腳,白絲襪腳跟上繡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纖瘦的腳踝。她現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見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來不要他們叫她什么。但是當著她背書非常不得勁。

長子坐在小凳上燒煙,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闊袖口翹得老高,時而低聲微笑著說句話。榻上兩人都不作聲。

乃德接過書去,坐起身來,穿著汗衫,眼泡微腫,臉上是他那種半醉的氣烘烘的神氣。九莉站在當地,搖擺著背誦起來,背了一半頓住了。

“拿去再念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書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愛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來拉緊她一只手,把她拖到書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幾下手心。她大哭起來。韓媽在穿堂里窺探,見乃德走了方才進來,忙把她拉上樓去。

“嚇咦!還要哭!”虎起臉來吆喝,一面替她揉手心。

傭仆廚子不再笑問“板子開了張沒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對面慘慘戚戚小聲念書,她怕聽那聲音,他倒從來沒出事。

愛老三有個父親跟著她,大個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張蒼黃的大臉,也許只有五十來歲,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進。

“怕二爺?!迸畟騻冚p聲說。

“又說不是她老子?!?/p>

他總是在樓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櫥前,拿著用過的煙斗挖煙灰吃。

愛老三仍舊照堂子里的規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飯,總要晚兩個鐘頭一個人吃,斜簽著身子坐著,乏味地撥著碗里的飯,只有幾樣腌漬鹵菜。

剛搬進來吃暖宅酒,兼請她的小姊妹們,所以她們也上桌,與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別讓客進餐室。九莉那時候四歲,躲在拉門邊的絲絨門簾里。那一群女客走過,系著半長不短的三鑲闊花邊鐵灰皺裥裙,淺色短襖,長得都很平常,跟親戚家的女太太們沒什么分別。進去之后拉門拉上了,只聽見她父親說話的聲音,因為忽高忽低,仿佛有點氣烘烘的聲口??褪依镏皇O聝蓚€清倌人,身量還沒長足,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都是粉團臉,打扮得一式一樣,水鉆狗牙齒沿邊淡湖色襖褲。她覺得她們非常可愛,漸漸地只把門簾裹在身上,希望她們看見她跟她說話。但是她們就像不看見,只偶然自己兩個人輕聲說句什么。

赤風團花暗粉紅地毯上,火爐燒得很旺。隔壁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她只剩一角絨幕搭在身上,還是不看見她。她終于疑心是不理她。

李媽幫著上菜,遞給打雜的端進去,低聲道:“不知道怎么,這兩個不讓她們吃飯,也不讓她們走。說是姊妹倆。”因向客室里張了張,一眼看見九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樓去。

也是李媽輕聲告訴韓媽她們:“現在自己會打針了。一個跑,一個追,硬給她打?!睂擂蔚剜托χ?。

毓恒經常寫信到國外去報告,這一封蕊秋留著,回國后夾雜在小照片里,九莉剛巧看見了:“小姐鈞鑒:前稟想已人鈞覽。日前十三爺召職前往,問打針事。職稟云老三現亦打上針,癮甚大。為今之計,莫若釜底抽薪調虎離山。先由十三爺藉故接十六爺前去小住,再行驅逐。十六爺可暫緩去滬,因老三南人,恐跟蹤南下,十六爺懦弱,不能駕馭也。昨職潛入十六爺內室,盜得針藥一枚,交十三爺送去化驗……”

他向往“新房子”,也跟著他們稱姑爺為十六爺。像蔣干盜書一樣,他“臥底”有功,又與“新房子”十三爺搭上了線,十分興頭,但是并沒有就此賞識錄用他。蕊秋楚娣回國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薦事”,蕊秋告訴他:“政府現在搬到南京了。我們現在也不認識人了?!?/p>

愛老三到三層樓上去翻箱子,經過九林房門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沒問起。

“連頭都不回?!崩顙屨f。

余媽不作聲。

“噯,也不問一聲?!表n媽說。

九莉心里想,問也是假的,她自己沒生,所以看不得他是個兒子。不懂她們為什么這樣當樁事。

好久沒叫進去背書了。九莉走過他們房門口,近門多了一張單人銅床,臨空橫攔著。乃德迎門坐在床沿上,頭上裹著紗布,看上去非常異樣。但是面色也還像聽她背書的時候,目光下視。略有點悻悻然,兩手撐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雙胳膊意外地豐滿柔軟。

“痰盂罐砸的,”女傭們輕聲說,“不知道怎么打起來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車來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聽見樓下吵鬧的聲音。

“十三爺來了!”女傭們興奮地說。

李媽碧桃都到樓梯上去聽,韓媽卻沉著臉摟著九莉坐著,防她亂跑。只隱隱聽見十三爸爸拍桌子罵人,一個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來這么幾句,時發時停,江南官話,逼出來的大嗓門,十分難聽。這是愛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爺坐汽車走了。樓下忙著理行李。男仆都去幫著扛抬。天還沒黑,幾輛塌車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門,樓上都擠在窗口看。

“這可好了!”碧桃說。余媽在旁邊沒作聲。

還有一輛。還有。

又出來一輛大車。碧桃李媽不禁噗嗤一聲笑了。碧桃輕聲道:“哪來這些東西?”

都有點恐慌,仿佛腳下的房子給掏空了。

李媽道:“是說是她的東西都給她帶去,不許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p>

碧桃道:“說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p>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媽說。

似乎沒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沒有回來,回來了是否還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嗎啡?九莉從來沒想到這些,但是提起她的時候總護著她:“我倒覺得她好看?!?/p>

當時聽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間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嗎啡針,那陰暗的狂歡場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韓媽不要孩子們叫她??床黄鹚彩且环N刺激。被她打破頭也是一種刺激。但是終于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鴛鴦兩離分”,而且沒給遣散費。她大概下場很慘。

九林雖然好了,愛老三也走了,余媽不知道怎么忽然灰心起來,辭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邊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筆路費,但是竟等不及,歸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媽走了,等毛哥娶親再來?!弊约阂灿X得說得不像,有點心虛似的。也沒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網籃行李卷都堆在房間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為發現無論什么事都有完的時候。

“還是毛姐好,”碧桃說,“又不是帶她的,還哭得這樣?!?/p>

余媽不作聲,只顧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邊,更一語不發。

樓下報說黃包車叫來了。余媽方才走來說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應他。毛哥我走了。以后韓媽帶你了,你要聽話,自己知道當心?!?/p>

九林不作聲,也不朝她看。打雜的上樓來幫著拿行李,韓媽碧桃等送她下樓,一片告別聲。

此后九莉總覺得他是余媽托孤托給她們的,覺得對不起她。韓媽也許也有同感。

他們自己也要動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曼聲唱念著。

家具先上船??辗坷锸O乱粡埿¤F床,九莉一個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果。她是第一次看見石榴,里面一顆顆紅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擺陣。水果籃子蓋下扣著的一張桃紅招牌紙,她放在床下,是紅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過河去。

連鐵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鋪,韓媽李媽一邊一個。九莉九林睡在中間。一個家整個拆了,滿足了兒童的破壞欲。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她在枕上與九林相視而笑??粗麢E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餅干。

最初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坐在床上,他并排坐著,離得不太近,防萬一跌倒。兩人都像底邊不很平穩的泥偶。房間里很多人,但是都是異類,只有他們倆同類,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擱著一只漆盤——“抓周”。當然把好東西如筆墨都擱在跟前,壞東西如骰子骨牌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韓媽碧桃說她抓了筆與棉花胭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放下。沒有人記得九林抓了什么。

也許更早,還沒有他的時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頭別來別去,躲避一只白銅湯匙。她的調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不要這鐵腥氣的東西。

“唉哎噯!”韓媽不贊成的口吻。一次次潑撒了湯粥。

嬰兒的眼光還沒有焦點,韓媽的臉奇大而模糊。

突然湯匙被她搶到手里,丟得很遠很遠,遠得看不見,只聽見叮當落地的聲音。

“今天不知道怎么,脾氣壞。”韓媽說。

她不會說話,但是聽得懂,很生氣。從地下揀起湯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只銅湯匙來喂她。

房間里還有別人來來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嘩嘩嘩一陣巨響,腿上一陣熱。這站桶是個雙層小柜,像響蹀廊似的回聲很大。她知道自己理虧,反勝為敗了。韓媽啷囔著把她抱了出來,換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妝臺旁邊,有梳妝臺高了。蕊秋發脾氣,打了碧桃一個嘴巴子。

“給我跪下來!”

碧桃跪了下來,但是仍舊高得使人詫異,顯得上身太長,很難看。九莉怔了一怔,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蕊秋皺眉道:“吵死了!老韓呢?還不快抱走?!?/p>

她站在旁邊看蕊秋理箱子。一樣樣不知名的可愛的東西從女傭手里傳遞過來。

“好,你看好了,不要動手摸,啊!”蕊秋今天的聲音特別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個時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煩地說:“好,你出去吧?!?/p>

家里人來人往,女客來得不斷,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來勸說的。

臨動身那天晚上來了賊,偷去許多首飾。

女傭們窘笑道:“還在地下屙了泡大屎?!?/p>

從外國寄玩具來,洋娃娃、炮兵堡壘、真能燒煮的小酒精鋼灶、一只藍白相間波浪形圖案絲絨鬈毛大圓球,不知道作什么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車,與九林開汽車去征蠻,中途埋鍋造飯,煮老虎蛋吃。

“記不記得二嬸三姑啊?”碧桃總是曼聲唱念著。

“這是誰呀?”碧桃給她看一張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嬸?!敝豢戳艘谎?,不經意地說。

“二嬸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國去了?!?/p>

像祈禱文的對答一樣的慣例。

碧桃收起照片,輕聲向韓媽笑道:“他們還好,不想?!?/p>

韓媽半眨了眨眼睛,笑道:“他們還小。”

九莉知道二嬸三姑到外國去這件事很奇怪,但是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問。

韓媽彎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后把她的藍布圍裙帶子解開了,圍裙溜下來拖到水里。

“唉哎噯!”韓媽不贊成的聲音。

系上又給解開了,又再拖到水里。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覺得無聊。

有時候她想,會不會這都是個夢,會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也許是公園里池邊放小帆船的外國小孩。當然這日子已經過了很久了,但是有時候夢中的時間也好像很長。

多年后她在華盛頓一條僻靜的街上看見一個淡棕色童化頭發的小女孩一個人攀著小鐵門爬上爬下,兩手扳著一根橫欄,不過跨那么一步,一上一下,永遠不厭煩似的。她突然憬然,覺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

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里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窺視。

戰后緒哥哥來了。他到臺灣去找事,過不慣,又回北邊去,路過上海。

“臺灣什么樣子?”九莉問。

“臺灣好熱。喝!”搖搖頭,仿佛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從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后,回到黑暗的小陽臺上。又是他們三個人坐談,什么也沒有改變?!按筇栒罩际悄呛苄碌鸟R路,老寬的,又長,到哪兒去都遠,坐三輪都得走半天?!?/p>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東西也吃不慣,苦死了,想家?!背沸χa足他的話。

何至于嬌慣到這樣,九莉心里想。他過去也并沒有怎么享受,不過最近這幾年給丈母娘慣的。母女倆找到了一個撐家立紀的男人,終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龕。

當然他不會沒聽到她與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訴了他。緒哥哥與她永遠有一種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后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了解又怎樣?了解也到不了哪里。

他喜歡過她,照理她不會忘記,喜歡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地忘了,不然

一定有點僵,沒這么自然。

楚娣一定告訴了他她愛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十分賣力,連講了好幾個北邊親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親與弟弟。他也提起她父親:

“聽說二表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引經據典的。”

楚娣一開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沒提“緒嫂嫂”,也沒想起來問他有沒有孩子。還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那夏夜的小陽臺上。什么都沒改變。

碧桃來了。碧桃三十來歲,倒反而漂亮了些,連她那大個子也都順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舊打扮得很老實,剪發,斜掠著稀稀的前劉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從卞家方面聽來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為他本來結了婚的,現在離掉了,不過因為給南京政府做過事,所以只好走了?!?/p>

碧桃呆著臉聽著,忽道:“噯喲,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當吧?”

九莉笑道:“沒有沒有?!?/p>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開了。碧桃去后楚娣笑道:“聽她說現在替人家管家帶管賬。主人很相信她。這口氣聽上去,也說不定她跟了人了?!?/p>

前一向緒哥哥的異母姊素姐姐也搬到上海來了。素姐姐與楚娣年紀相仿,從小一直親厚。楚娣親戚差不多都不來往了,只有這幾個性情相投的,還有個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對“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點納罕地笑道:“我同二嬸這些事,外頭倒是一點都不知道?!毖韵掠趦e幸中又有點遺憾,被視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這些事的人疑心人,沒有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p>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許?!?/p>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連對她母親的發現之后。這時候聽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這些年,雖然沒吃苦,也沒有稱心如意過。南京來人總帶咸板鴨來,女傭們笑碧桃愛吃鴨屁股,她不作聲。九莉看見她凝重的臉色,知道她不過是吃別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只有她年紀最小,又是個丫頭。后來結了婚又被遺棄,經過這些挫折,職業上一旦揚眉吐氣,也許也就滿足了。主人即使對她有好感,也不見得會怎樣。到底這是中國。

碧桃與她一同度過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種巫魘封住了的,沒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歲月,也許心理上都受影響。她剛才還在笑碧桃天真,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藥。一直以為之雍與小康小姐與辛巧玉沒發生關系。

他去華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醫院里作為報社宿舍,因為醫院比較干凈。有個看護才十六歲,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贊她,他喜歡跟她開玩笑。她回信問候小康小姐,輕飄地說了聲:“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也許他不信。她從來沒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么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澳隳?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托。

“我是喜歡女人?!彼约撼姓J,有點忸怩地笑著?!袄系呐瞬幌矚g。”不必要地補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為止于欣賞。她知道有很拘謹的男人也這樣,而且也往往把對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為有距離。不過他們不講,只偶然冒出一句,幾乎是憤怒的。

他帶荒木來過。荒木高個子,瘦長的臉。只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服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里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么曲調,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耍花腔。同樣單調,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甕聲甕氣像甕尸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墻跟她鬧著玩,終于戀愛了,但是她家里當然通不過。她結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生。戰時未婚妻到他家里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結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哪具@些年一直經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發,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并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只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干,使人看著駭然。看得出本來是稚氣的臉,清麗白暫,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地突出,長挑身材,燙發,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松,但是兩人聲調底下都有一種溫存。

“她對荒木像老姐姐一樣,要說他的?!敝汉髞碚f。

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凄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歡中學教員的生活。”他說過。

報社宿舍里的生活,她想有點像單身的教員宿舍。他喜歡教書??傆袑W生崇拜他,有時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開開玩笑。不過教員因為職位關系,種種地方受約束。但是與小康小姐也只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志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

她信上常問候小康小姐。他也不斷提起她,引她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轉述小孩的妙語。九莉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面的精神生活對于他多重要。他是這么個人,有什么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干?

她夢見手擱在一棵棕櫚樹上,突出一環一環的淡灰色樹干非常長。沿著欹斜的樹身一路望過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陽光里白茫茫的,睜不開眼睛。這夢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與性有關。她沒想到也是一種愿望,棕櫚沒有樹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來。打電話來說:“喂,我回來了。”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一陣輕微地眩暈,安定了下來,像是往后一倒,靠在墻上,其實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

中秋節剛過了兩天。

邵之雍回來了?!彼嬖V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過了節才來?!?/p>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沒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過節,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時候總鬧不清楚,以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節。

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這次她拿著覺得有點不對。顯然他不相信她說的還她母親的錢的話,以為不過是個借口。上次的錢買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時候知道夠不夠?將來的幣制當然又要換過,幾翻就沒有了,任何政府都會這一招。還是多留一點。屢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嬸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至少有個數。但是幣值這樣動蕩,早算有什么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說要還錢多貧!對之雍她也

沒再提起。說了人家不信,她從來不好意思再說一遍。

“經濟上我保護你好嗎?”他說。

她微笑著沒作聲。她賺的錢是不夠用,寫得不夠多,出書也只有初版暢銷。剛上來一陣子倒很多產,后來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對濫寫感到恐怖。能從這里抽出點錢來貼補著點也好。他不也資助徐衡與一個詩人?“至少我比他們好些?!彼搿?/p>

“我去辦報是為了錢,不過也是相信對國家人民有好處,不然也不會去。”他說。

依偎間,他有點抱歉地說:“我是像開車的人一只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絲涼意。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嵤?,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

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只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并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么樣子?”

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幾乎悄然,很小心戒備,不這樣不那樣,沒舉出什么特點,但是說“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凈相。”

“頭發燙了沒有?”

“沒燙,不過有點……朝里彎?!彼苜M勁地比劃了一下。

正是她母親說的少女應當像這樣。

他們的關系在變。她直覺地回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對他單純的崇拜,作為補償——也許因為中間又有了距離。也許因為她的隱憂——至少這一點是只有她能給他的。

她狂熱地喜歡他這一向產量驚人的散文。他在她這里寫東西,坐在她書桌前面,是案頭一座絲絲縷縷質地的暗銀雕像。

“你像我書桌上的一個小銀神。”

晚飯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時候,他迎上來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臉貼在他腿上。他有點窘,笑著雙手拉她起來,就勢把她高舉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這人心術不正?!彼吆笏矝]說什么,因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聽不進這話。

“荒木說緋雯,說‘我到你家里這些次,從來沒看見過有一樣你愛吃的菜。”之雍說。

九莉聽了沒說什么。其實她也是這樣,他來了,添菜不過是到附近老大房買點醬肉與“鋪蓋卷”——百葉包碎肉——都是他不愛吃的。她知道他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學起做菜來,還不給她三姑笑死了?至于叫菜,她是跟著三姑過,雖然出一半錢,房子是三姑二嬸頂下來的,要留神不喧賓奪主,只能隨隨便便的,還照本來的生活方式。楚娣對她已經十分容忍了。楚娣有個好癖是看房子。有時候也無故看了報上的招租廣告去看公寓,等于看櫥窗。有一次看了個極精致的小公寓,只有一間房,房間又不大,節省空間,櫥門背后裝著燙衣板,可以放下來,羨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么渴望一個人獨住,自己更要識相點。

食色一樣,九莉對于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每次都仿佛很意外,不好意思預先有什么準備,因此除了脫下的一條三角褲,從來手邊什么也沒有。次日自己洗褲子,聞見一股米湯的氣味,想起她小時候病中吃的米湯。

“我們將來也還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敝赫f。她后來笑著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一個你已經夠受了,再加上個邵之雍還行?”

在飯桌上,九莉講起前幾天送稿子到一個編輯家里。雜志社遠,編輯荀樺就住在附近一個弄堂里,所以總是送到他家里去。他們住二樓亭子間,她剛上樓梯,后門又進來了幾個日本憲兵,也上樓來了。她進退兩難,只好繼續往上走,到亭子間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開著,沒人在家。再下樓去,就有個憲兵跟著下來,掏出鉛筆記下她的姓名住址。出來到了弄堂里,忽然有個女人趕上來,是荀樺另一個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這里碰見的。

“荀樺被捕了,憲兵隊帶走的。”她說?!败魈鋈ゴ蚵犗?,所以我在這里替她看家。剛才憲兵來調查,我避到隔壁房間里,溜了出來?!?/p>

之雍正有點心神不定,聽了便道:“憲兵隊這樣胡鬧不行的。荀樺這人還不錯。這樣好了:我來寫封信交給他家里送去?!?/p>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細的人,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當然她也聽見文姬說過荀樺人好。

飯后之雍馬上寫了封八行書給憲兵隊大隊長,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為人尚屬純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這樣沒人在家,也是這朱小姐跟了出來,告訴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隨即囁嚅地說了出來:她在一個書局做女職員,與荀樺有三個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鄉下還有一個,不過這一個厲害,非常兇,是個小學教師。

這朱小姐長得有點像九莉的落選繼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帶苦的寬臉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藍棉袍袖子依依不舍。九莉以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找人訴苦,又不便帶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煩,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卻再也沒想到她是誤以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這種局面是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九莉從來不聯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誰都不一樣,誰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誤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來,聽見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講起這樁事,剛巧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說他寫封信去試試?!彼嬖V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雙吊梢眼,方臉高顴骨,頰上兩塊杏黃胭脂,也的確兇相。但是當然千恩萬謝。次日又與朱小姐一同來登門道謝。幸而之雍已經離開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聯袂來道謝?!?/p>

兩三個星期后,荀樺放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否與那封信有關。親自來道謝,荀樺有點山羊臉,向來衣著特別整潔,今天更收拾得頭光面滑,西裝筆挺。

“疑心我是共產黨?!彼χ忉尅?/p>

九莉笑道:“那么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凳,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腦子里有點什么東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門,聽不見慘叫聲。聽見安竹斯死訊的時候,一陣陰風石門關上了,也許也就是這道門。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無法想象。巴金小說里的共產黨都是住亭子間,隨時有個風吹草動,可以搬剩一間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間,相當整潔,不像一般“住小家的”東西堆得滿坑滿谷。一張雙人鐵床,粉紅條紋的床單。他們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女兒已經十二三歲了,想必另外還有一間房。三個老婆兩大批孩子,這樣拖泥帶水的。難道是作掩蔽?

“他寫過一封信給我,勸我到重慶去?!本爬蛘f,“當然這也不一定就證明他不是共產黨。當時我倒是有點感激他肯這么說,因為信上說這話有點危險,尤其是個‘文化人?!?/p>

她不記得什么時候收到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是說別的什么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經傳了出去,說她與之雍接近。原來荀樺是第二個警告她的人——還是第一個?還在向璟之前?——說得

太斯文隱晦了,她都沒看懂,這時候才恍惚想起來。

結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話。

荀樺隔了幾天再來,這次楚娣就沒出去見他。

第三次來過之后,楚娣夾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這是不是算求愛?!钡茄劬镉幸环N焦急的神氣。九莉看到了覺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還是經楚娣點醒了,她這才知道荀樺錯會了意,以為她像她小時候看的一張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給軍閥做姨太太,從監牢里救出被誣陷的書生。

荀樺改編過一出叫座的話劇,但是他的專長是與戰前文壇作聯絡,來了就講些文壇掌故,有他參預的,往往使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窘真窘!”——他的口頭禪。

九莉書也沒看過,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對牛彈琴。他說話圓融過分,常常微笑囁嚅著,簡直聽不見,然后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嘿嘿的笑聲,下結論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來了兩三次也就不來了。

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有一次說起“你這里也可以……”聲音一低,道:“有一筆錢。”“你這里”三個字聽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錢總很僵,他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么,她心里一凜,仿佛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講起華中,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么能去呢?又不能坐飛機?!彼浅塑娪蔑w機的。

“可以的,就說是我的家屬好了。”

連她也知道家屬是妾的代名詞。

之雍見她微笑著沒接口,便又笑道:“你還是在這里好。”

她知道他是說她出去給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屬在這兩間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么說起的,夾著英文說了句:“你是個高價的女人。”

九莉聽了一怔。事實是她錢沒少花,但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然她一年到頭醫生牙醫生看個不停,也是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兩場大病留下來的痼疾,一筆醫藥費著實可觀。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時她對比比代為設計的奇裝異服毫無抵抗力。

楚娣看不過去,道:“最可氣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辯。比比從小一直有發胖的趨勢,個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極端的時裝,但是當然不會說這種近于自貶的話,只說九莉“蒼白退縮,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覺得她這人整個是比比一手創造的。現在沒好萊塢電影看,英文書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隱蔽起來,與比比也沒有別的接觸面了。

楚娣本來說比比:“你簡直就像是愛她。”

一方面比比大膽創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結果鬧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沒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隊登記,穿著一身戶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紗褲子。眼鏡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張小書桌前,一看是個鄉下新上來的大姐,因道:“可認得字?”

九莉輕聲笑道:“認得?!毙睦锸指吲d,終于插足在廣大群眾中。

“你的頭發總是一樣的?!敝赫f。

“噯?!彼⑿?,仿佛聽不出他的批評。

她下一個生日他回來,那一向華中經過美機大轟炸。他信上講許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飛了,又剝了皮,都成了裸體趺坐著的赤紅色的羅漢。當面講起,反而沒有信上印象深。他顯然失望,沒說下去。出去到月夜的陽臺上,她等不及回到燈下,就把新照的一張相片拿給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鎖子骨,戴著比比借給她的細金脖鏈吊著一顆葡萄紫寶石,像個突出的長乳頭。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地笑道:“你這張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樣子(口歐)!”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時候比比在旁導演道:“想你的英雄?!彼敃r想起他,人遠,視野遼闊,有“卷簾梳洗望黃河”的感覺。

那天晚上講起虞克潛:“虞克潛這人靠不住,已經走了。”略頓了頓。又道:“這樣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對她說我,說‘他有太太的?!?/p>

九莉想道:“誰?難道是我?”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

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鬧得副社長辭職走了?但是他罵虞克潛卑鄙,不見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說虞克潛把他們天真的關系拉到較低的一級上。至少九莉以為是這樣。

“剛到上海來的時候,說非常想家,說了許多關于他太太,他們的關系怎樣不尋常?!敝河趾脷庥趾眯Φ卣f。

講起小康來,正色道:“轟炸的時候在防空洞里,小康倒像是要保護我的樣子嘟!”此外依舊是他們那種玩笑打趣。

以為“總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對自己說:“‘知己知彼。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里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來了。之雍搬了張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間正中。比比看他這樣布置著,雖然微笑,顯然有點忐忑不安。他先撩她坐下,與她面對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樣兩手按在膝上,懇切地告訴她這次大轟炸多么劇烈。

比比在這情形下與九莉一樣,只能是英國式的反應,微笑聽著,有點窘。她們也都經過轟炸的,還沒有防空洞的設備。九莉在旁邊更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開,搭訕著到書桌上找什么東西。

比比與之雍到陽臺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書桌前,窗外就是陽臺,聽見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大概沒有認真回答,也甚至于當是說她,在跟她調情。她以后從來沒跟九莉提起這話。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

之雍護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聲“唔……”把臉伏在她肩上。

“那么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他終于說,“要好好地培植她……”

她馬上想起楚娣說她與蕊秋在外國:“都當我們是什么軍閥的姨太太?!闭绽偸撬拖绿面鲅?。剛花了這些錢離掉一個,倒又要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

“但是她那么美!”他又痛苦地叫出聲來。又道:“連她洗的衣服都特別干凈?”

她從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來。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話也會替他洗的。

蕊秋常說中國人不懂戀愛,“所以有人說愛過外國人就不會再愛中國人了?!碑斎徊荒芤桓哦摗5菢I精于勤,中國人因為過去管得太緊,實在缺少經驗。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樣,勢必“守望相助”。此外還需要一種紀律,之雍是辦不到的。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純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分的空間可以透氣,又像珠寶上襯墊的棉花。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偏遇到個之雍非告訴她不可。當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過,他太太年紀非常輕,本來是他的學生,長得不錯,棕色頭發,有點蒼白神經質。納粹治下的德國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國生了個男孩子,他們叫他“那中國人”。她即使對楚娣有點疑心,也絕對不知道,外國女人沒那么有涵養。夏赫特連最細微的事都喜歡說反話,算幽默,務必叫人捉摸不定。當然他也是納粹黨,否則也不會當上校長。

“他們對猶太人是壞?!背分v起來的時候悄聲說,“走進猶太人開的店都說氣味難聞?!?/p>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樣,給我把牙齒裝好了,倒真是幸虧他。連嘴的樣子都變了?!?/p>

他介紹了個時髦的德國女牙醫給她,替她出錢。牙齒糾正了以后,漸漸地幾年后嘴變小了,嘴唇也薄了,連臉型都俏皮起來。雖然可惜太晚了點,西諺有云:“寧晚毋終身抱憾?!?/p>

之雍這次回來,有人找他演講。九莉也去了。大概是個征用的花園住宅,地點僻靜,在大門口遇見他兒子推著自行車也來了。

也不知道是沒人來聽,還是本來不算正式演講,只有十來個人圍著長餐桌坐著。幾個青年也不知是學生還是記者,很老練地發問。這時候軸心國大勢已去,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了,但是之雍講得非常好,她覺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寫的好。有個戴眼鏡的年青女人一口廣東國語,火氣很大,咄咄逼人,一個個問題都被他閑閑地還打了過去。

出來之雍笑道:“老婆兒子都帶去了?!?/p>

次日他一早動身,那天晚上忽然說:“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沒跟楚娣說要出去一趟,兩人悄悄地走了出來。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燈下,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手牽著手有時候走到街心。廣闊的瀝青馬路像是倒了過來,人在蒙著星塵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個相當大的弄堂房子。女傭來開門,顯然非常意外。也許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會,倒了茶來。秀男出現了,含笑招呼。在黃黯的燈光下,仿佛大家都是久別重逢,有點倉皇。之雍走過一邊與秀男說了幾句話,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來笑道:“家里都沒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會,他帶她到三樓一間很雜亂的房間里,帶上門又出去了。這里的燈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擱在五斗櫥上。房門忽然開了,一個高個子的女人探頭進來看了看,又悄沒聲地掩上了門。九莉只瞥見一張蒼黃的長方臉,仿佛長眉俊目,頭發在額上正中有個波浪,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經病的第二個太太,想起簡愛的故事,不禁有點毛骨悚然起來。

“她很高,臉有點硬性。”他說。

在不同的時候說過一點關于她的事。

“是朋友介紹的?!苯Y了婚回家去,“馬上抱進房去?!?/p>

也許西方抱新娘子進門的習俗是這樣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關系。”他信上說,大概也是說她。

他參加和平運動后辦報,趕寫社論累得發抖,對著桌上的香煙都沒力氣去拿,回家來她發神經病跟他吵,瞎疑心。

剛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經病。當然有時候是看不出來。

她神經病發得正是時候——還是有了緋雯才發神經病?也許九莉一直有點疑心。

之雍隨即回來了。她也沒提剛才有人來過。他找了兩本埃及童話來給她看。

木闌干的床不大,珠羅紗帳子灰白色,有灰塵的氣味。褥單似乎是新換的。她有點害怕,到了這里像做了俘虜一樣。他解衣上床也像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總叫他不要關燈,“因為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彼⒓t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里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

“怎么今天不痛了?因為是你的生日?”他說。

他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尾一樣在她里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噯,你在做什么?”她恐懼地笑著問。他的頭發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什么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卷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只動物在小口小口地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糅合在難忍的愿望里: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里?;氐剿鄣住?/p>

快睡著了的時候,雖然有蚊帳,秋后的蚊子咬得很厲害。

“怎么會有蚊子!”他說,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地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話。他說有個故事里有個沒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說關于轟炸的事。

他是不好說她沒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帶著兩本童話回去了,惟一關心的是用鑰匙開門進去,不要吵醒三姑。

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總當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從別方面證明不可能是上一年還是下一年。這一年內一件事也不記得,可以稱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畫他在看波茨坦會議的報道。

“二次大戰要完了?!彼痤^來安靜地說。

“噯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p>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么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p>

他面色才緩和了下來。

她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人都怕有巨變,怎么會不想它繼續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么相干?那時候那樣著急,怕他們打起來,不也還是打起來了?如果她是他們的選民,又還仿佛是“匹夫有責”,應當有點責任感。

德國投降前的春天,一場春雪后,夏赫特買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結了冰的臺階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臺階上哭了起來。

楚娣幫他變賣衣物,又借錢給他回國。有一件“午夜藍”大衣,沒穿過兩次,那呢子質地是現在買不到的。九莉替之雍買了下來,不知道預備他什么時候穿。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戰后他要逃亡,事到臨頭反而糊涂起來,也是因為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p>

有天晚上已經睡了,被炮竹聲吵醒了,聽見楚娣說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報紙寄來的最后兩天還有篇東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個無根無葉的蓮花,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兩星期后,一大早在睡夢中聽見電話鈴聲,作u字形,兩頭輕,正中奇響,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鋼啷啷刺耳。碧綠的枝葉扎的幸運的馬蹄鐵形花圈,一只只,成串,在新涼的空氣中流過。

她終于醒了,跑去接電話。

“喂,我荒木啊?!瓏?,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F在就去吧?”

偏偏前兩天剛燙了頭發,最難看的時期,又短又倔強,無法可想。

半小時后荒木就來了。因為避免合坐一輛三輪車,叫了兩部人力車,路又遠,奇慢。路上看見兩個人抱頭角力,與蒙古的摔跤似乎又不同些。馬路上汽車少,偶然有一卡車一卡車的日本兵,運去集中起來。這兩個人剃光頭,卻留著兩三撮頭發,扎成馬尾式,小辮子似的翹著,夾在三輪與塌車自行車之間,互扭著邊斗邊走,正像兩條牛,牛角絆在一起鎖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黃卡其褲,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種日式表演,因為末日感的日僑與日本兵大概現在肯花錢,被挑動了鄉情,也許會多給。

還有個人跟在后面搖動一只竹筒,用筒中的灑豆打拍子。二人應聲扯一個架式,又換一個架式,始終納著頭。下一個紅綠燈前,兩部人力車相并,她想問荒木,

但是沒開口。忽然有許多話仿佛都不便說了。

人力車拉到虹口已經十點半左右,停在橫街上一排住宅門口。撳鈴,一個典型的日本女人來開門,矮小,穿著花布連衫裙。小鵝蛋臉粉白脂紅?;哪九c她講了幾句話,九莉跟著一同進去,上樓。不是日式房屋,走進一間房,之雍從床上坐起來。他是坐日本兵船來的,混雜在兵士里。也剃了光頭,很不好意思地戴上一頂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場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繼續談著。輕聲笑道:“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面,撐一個時期再說,后來不對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這種情形,越是盡量地像平常一樣。

談了一會,之雍忽然笑道:“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當是贊美的話一樣,只笑笑。

之雍悄聲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級軍官,跟他們說話,都像是心里半明半味的。”

九莉很震動。這間房只有兩扇百葉門通陽臺,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這時候忽然黑洞洞的,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雕花窗欞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統艙,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場面,她聽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輕聲問。

他略搖了搖頭?!拔矣袀€小同鄉,從前他們家接濟過我,送我進中學,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們家,在鄉下。”

也許還是這樣最妥當,本鄉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軍占領的,怎么能去,自投羅網。是她糊涂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覺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間里,窗紙上有窗欞云鉤的黑色剪影。是因為神秘的未來連著過去,時間打通了?

“你不要緊的?!彼f,眼睛里現出他那種輕蔑的神氣。

她想問他可需要錢,但是沒說。船一通她母親就要回來了,要還錢。信一通。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校方曾經口頭上答應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維持那成績的話。但是她想現在年紀大了幾歲,再走這條遠兜遠轉的路,怕定不下心來?,F在再去申請她從前那獎學金,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就快開學了。自費出國錢又不夠。但是在本地實在無法賣文的話,也只好去了再想辦法,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念著才拿到獎學金的。

告訴他他一定以為是離開他。她大概因為從小她母親來來去去慣了,不大當樁事。不過是錢的事。

至于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聞先生負擔。秀男不是已經為他犧牲了嗎?

近午了,不知道這日本人家幾點鐘吃午飯,不能讓主人為難。

“我走了,明天再來。”她站起來拿起皮包。

“好?!?/p>

次日下午她買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帶去送給主人家。乘電車去,半路上忽然看見荀樺,也在車上,很熱絡地招呼著,在人叢中擠了過來,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現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話:‘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

“是嗎?”九莉心里想?!安恢馈!彼晃⑿?。

怪不得他剛才一看見她,臉上的神氣那么高興,因為有機會告訴她“是我說的吧?”

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荀樺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只腿。

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因為引人注目。跡近招搖,尤其像這樣是熟人??傄晕⒏粢粫艂壬碜查_,就像是不覺得。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嘗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發現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剛才沒什么,甚至于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這次她一個人來,那日本主婦一開門,臉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見了男人卑躬屈膝,對女人不大客氣,何況是中國女人,但是直覺地有點覺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給她,也都沒開笑臉。

看見之雍,她也提起遇見荀樺。有點擔憂他也是這一站下車,但是沒提起他忘恩負義。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么情形下分別的?當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點怕聽。幸而他一直沒提。但是說著話,一度默然片刻的時候,他忽然沉下臉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沒問起小康。

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問候過小康小姐。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

現在來不及積錢給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會的。還不是所有手邊的錢全送了給她。本來還想割據一方大干一下的,總不會剛趕上沒錢在手里。

她希望小康這時候勢利一點——本來不也是因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贈金,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也勢利不起來。就有,他也會說服自己,認為沒有。

給人臉子看,她只當不看見。

“比比怎么樣了?”他終于笑問。

九莉笑道:“在慶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p>

停戰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慶祝。在西點店敞亮的樓窗前對坐著,事實是連她也憂喜參半。

講起他那些老同事——顯然他從荒木那里聽到一些消息——他無可奈何地嗤笑道:“有這么呆的——一個個坐在家里等著人去抓?!?/p>

又微笑道:“昨天這里的日本女人帶我去看一只很大的櫥,意思是說如果有人來檢查,可以躲在里面。我不會去躲在那里,因為要是給人搜出來很窘?!?/p>

他是這樣的,她想。最怕有失尊嚴。每次早上從她那里出去她本來叫他手里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頓了頓道:“還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開了門出來,看見了很窘?!?/p>

在過道里走,皮鞋聲音很響,她在床上聽著,走一步心里一緊。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彼麑掖芜@樣猜測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總是擔憂地微笑答道:“不知道?!?/p>

她送他從后門出去,路短一點,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門,那響聲楚娣不可避免地會聽見。廚房有扇門開在后陽臺上。狹長的一溜陽臺,鐵闌干外一望無際,是上海的遠景,云淡風輕,空曠的天腳下,地平線很高。陽臺上橫攔著個木柵門,像個柴扉。晨風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綠絨線背心,長齊三角褲,光著腿,大腿與腰一樣粗細。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柵門鉤上,回到房間里去,把床邊地下蚊香盤里的煙蒂倒掉。

早上無法開鬧鐘,他總是忖量一下,到時候自己會醒過來,吻她一下,扳她一只腿,讓她一只腳站在床上。

“怎么又?”她朦朧中詫異地問。

她也不想醒過來,寧愿躺在紗幕后。在海船上顛簸著,最是像搖籃一樣使人人睡。

“這里用一種綠紗帳子,非常大,一房間都蓋滿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著說?!巴砩蟻頀炱饋??!?/p>

九莉笑道:“像浮世繪上的?!彼龥]說這里的主婦很有幾分姿色,一比,浮世繪上掛帳子的女人胖胖的長臉像大半口袋面粉。

他去關百葉門。她也站了起來,跟到門邊輕聲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剛好?”

“不相干。已經好了?!?/p>

她還是覺得不應當,在危難的時候住在別人家里——而且已經這樣敵意了。

之雍又去關另一扇百葉門。她站在那里,望著他趿著雙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還沒有她那么窄的臥榻舒服。也許因為這次整個的沒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這樣,所以后來蜷縮著躺在他懷里,忽然幽幽地說了聲:“我要跟你去?!?/p>

離得這樣近,她可以覺得他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但是他隨即從容說道:“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那是暫時的事?!?/p>

她心目中的鄉下是赤地千里,像鳥瞰的照片上,光與影不知道怎么一來,凸凹顛倒,田徑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來往。但是在這光禿禿的朱紅泥的大地上,就連韓媽帶去的那只洋鐵箱子都沒處可藏,除非掘個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們大概有聯絡有辦法,她不懂這些。也許他去不要緊。就這樣把他交給他們了?

“能不能到英國美國去?”她聲音極細微,但是話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陣強烈的恐懼。去做華工?非法入境,查出來是戰犯。她自己去了也無法謀生,沒有學位,還要拖著個他?她不過因為她母親的原故,像海員的子女總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國苦。蕊秋因為怕她想去玩去,總是強調一般學生生活多苦。

之雍開了百葉門之后,屋主的小女兒來請九莉過去,因為送了禮,招待吃茶,一面誦經祈禱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剛才一定已經來過了,看見門關著,回去告訴她父母?!辈唤櫭肌?/p>

這間房有塌塌米,裝著紙門,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個非常典型的日本軍官,胖墩墩的很結實,點頭招呼。那童化頭發的小女孩子拉開紙門,捧了茶盤進來,跪著擱在塌塌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過來。上首有張條幾方桌供著佛,也有銅磬木魚,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隨即敲敲打打念起經來,女人跟著唱誦。與中土的和尚念經也仿佛似是而非。

破舊的淡綠漆窗欞,一排窗戶,西曬,非常熱。夕陽中朗聲唱念個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種熱帶的異國情調。不知道怎么。只有一個西印度群島黑人青年的小說非常像,里面寫他中學放假回家,洋鐵皮屋頂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樣熱。他母親在檐下做他們的名菜綠鸚哥,備下一堆堆紅的黃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鶴忙了一整天。

做佛事終于告一段落,九莉出來到之雍房里,也就該回去了。

之雍有點厭煩地笑道:“是一天到晚念經。”

她一直覺得應當問他一聲要不要用錢,但是憋著沒問。

“你明天不要來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見人。”她微笑著說。

電車到了外灘,遇見慶祝的大游行,過不去,大家都下了車,在人叢里擠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馬廳擠過去,整個的南京路是蒼黑的萬頭攢動,一條馬路彎彎地直豎起來,矗立在黃昏的天空里,蠅頭蠕蠕動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樓下。一連串吉普車軍用卡車緩緩開過,一比都很小。這樣漫天遍地都是人。連炮竹聲都聽不大見,偶而“拼!”“訇!”兩聲巨響,聲音也很悶。

一個美國空軍高坐在車頭上,人叢中許多男子跟著車扶著走,舉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這猶裔青年顯然有點受寵若驚,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芒,笑得長鼻子更鉤了,但也是帶窘意的笑容。他們男色比較流行,尤其在軍中。這么些東方人來摸他的大腿,不免有點心慌。九莉在幾百萬人中只看到這一張臉。他卻沒看見她,幾乎是不能想象。

她拼命頂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違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樣慢,心里想:三個鐘頭打一個比喻,還怕我不懂?膩煩到極點。

人聲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沒有,連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盡,也只搖搖頭說聲“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兩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來了,約定明天一早來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彎到楚娣房里告訴她:“邵之雍來了。”

楚娣到客室相見,帶笑點頭招呼,只比平時親熱些。

之雍敝舊的士兵制服換了西裝,瘦怯怯的還是病后的樣子,倚在水門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敝v了點停戰后那邊混亂的情形。

九莉去幫著備飯。楚娣悄悄地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樣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個澡?下鄉去恐怕洗澡沒這么容易。”

先找不到干凈的大毛巾,只拿出個擦臉的讓他將就用著,后來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進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膚緊而滑澤,簡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干。

他這算是第一次在這公寓里過夜。飯后楚娣立即回房,過道里的門全都關得鐵桶相似,仿佛不知道他們要怎樣一夕狂歡。九莉覺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經說:“我寫給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話,都拿來給我。我要寫我們的事?!?/p>

今天大概秀男從家里帶了來。人散后之雍遞給她一大包?!澳愕男哦荚谶@里了?!毖劬镉休p蔑的神氣。

為什么?以為她借故索回她那些狂熱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張婚書。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會,來得很早,下午兩點鐘就說:“睡一會好不好?”一睡一兩個鐘頭,她屢次詫笑道:“怎么還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來了。”

起床像看了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樣打發,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許也有這感覺,問她有沒有筆硯,道:“去買張婚書來好不好?”

她不喜歡這種秘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覺得是自騙自。但是比比帶她到四馬路繡貨店去買絨花,看見櫥窗里有大紅龍鳳婚書,非常喜歡那條街的氣氛,便獨自出去了,乘電車到四馬路,揀裝裱與金色圖案最古色古香的買了一張,這張最大。

之雍見了道:“怎么只有一張?”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

她根本沒想到婚書需要“各執一份?!蹦堑陠T也沒說。她不敢想他該作何感想——當然認為是非正式結合,寫給女方作憑據的。舊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點穿她。剩下來那張不知道怎么辦。

路遠,也不能再去買,她已經累極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筆寫道:“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币虻溃骸拔乙驗槟悴幌矚g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靜好?!庇中Φ溃骸斑@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p>

兩人簽了字。只有一張,只好由她收了起來,太大,沒處可擱,卷起來又沒有絲帶可系,只能壓箱底,也從來沒給人看過。

最后的這天晚上他說:“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軍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黨,好繼續打下去。你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他還是回國去的好。日本這國家將來還是有希望的。”

他終于講起小康小姐。

“我臨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里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庇值溃骸八f:‘他有太太的,我怎么辦呢?”

原來他是跟小康小姐生離死別了來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么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里?他可以進去?內地的事——也許他有地位,就什么地方都去得。從前西方沒有沙發的時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見客?

她又來曲解了!因為不能正視現實。當然是他的床。他臨走當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沒說有沒有發生關系,其實也已經說到了邊緣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個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盡管才十七八歲,但是早熟,也已經在外面歷練了好

幾年了。內地守舊,她不會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覺得還是他的一個痛瘡,不能問。因為這樣他當然更對小康沒把握,是真的生離死別了。

她那張單人榻床擱在L形房間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銅色綢套子。堆著各色靠墊。從前兩個人睡并不擠,只覺得每人多一只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現在非常擠,礙手礙腳,簡直像兩棵樹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椏椏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捍格抵觸。

那年夏天那么熱,靠在一起熱得受不了,但是讓開了沒一會,又自會靠上來。熱得都像煙嗆了喉嚨,但是分開一會又會回來。是盡責的螞蟻在綿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來。突然淡紫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陣震耳的雷聲滾了過去,歪歪斜斜輕重不勻,像要從天上跌下來。

下大雨了,下得那么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興我用不著出去?!?/p>

之雍略頓了頓,笑道:“喂,你這自私自利也可以適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險嗎?有沒有人跟?”她忽然想起來問。

之雍笑了?!拔姨焯斓竭@里來,那些特務早知道了。”

她沒作聲,但是顯然動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虛榮心,又一度擔心她會像《戰爭與和平》里的納塔霞,忽然又愛上了別人。后來看她亦無他異,才放心她,當然更沒有顧忌了。她還能怎樣?

其實她也并沒有想到這些,不過因為床太小嫌擠,不免有今昔之感。

這一兩丈見方的角落里回憶太多了,不想起來都覺得窒息。壁燈照在磚紅的窗簾上,也是紅燈影里。

終于有那么一天,兩人黏纏在一堆黏纏到一個地步,之雍不高興了,坐起身來抽煙,說了聲“這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p>

向來人家一用大帽子壓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這句話也有點耳熟。薄幸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這么說?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沒作聲。

他有點擔心地看了看她的臉色。

“到樓頂上去好不好?”他說。

去透口氣也好,這里窒息起來了。

樓頂陽臺上從來沒有人。燈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沒有紅光反映到天上。他們像在廣場上散步,但是什么地方的廣場?什么地方也不是,四周一無所有,就是頭上一片天。

其實這里也有點低氣壓,但是她已經不能想象她曾經在這里想跳樓。

還是那幾座碉堡式的大煙囪與機器間。

他們很少說話,說了也被風吹走了一半,聽上去總像悄然。

在水泥闌干邊站了一會。

“下去吧?!彼f。

九莉悄悄地用鑰匙開門進去,知道楚娣聽見他們出去了又回來。

回到房間里坐下來,也還是在那影響下,輕聲說兩句不相干的話。

他坐了一會站起來,微笑著拉著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在黯淡的燈光里,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臘服裝里,只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跟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點什么地方使她比較安心,仿佛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與十八世紀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爾伯爵都說性的姿勢滑稽,也的確是。她終于大笑起來,笑得他泄了氣。

他笑著坐起來點上根香煙。

“今天無論如何要搞好它?!?/p>

他不斷地吻著她,讓她放心。

越發荒唐可笑了,一只黃泥壇子有節奏地撞擊。

“噯,不行的,辦不到的?!彼胄χf,但是知道說也是白說。

泥壇子機械性地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兩邊有人很耐心地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

還在撞,還在拉,沒完。突然一口氣往上堵著,她差點嘔吐出來。

他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臉。仿佛看她斷了氣沒有。

“剛才你眼睛里有眼淚,”他后來輕聲說?!安恢涝趺矗乙膊挥X得抱歉?!?/p>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臉,黃黯的燈光中,是她不喜歡的正面。

她有種茫茫無依的感覺,像在黃昏時分出海,路不熟,又遠。

現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廚房里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葱隳杏惺裁崔k法。

但是她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兇手總是打的如意算盤,永遠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碰見了人。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她對自己說。

她看見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墻跟下押著她走。

為他坐牢丟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覺得了什么,立刻翻過身來。似乎沒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對面睡,也跟著翻身。現在就是這樣擠,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一律朝一邊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來接他,臨時發現需要一條被單打包袱。她一時找不到干凈的被單,他們走后方才趕著送被單下樓去,跑到大門口,他們已經走了。她站在階前怔了一會。一只黃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臺階上,一只小耳朵向前折著,從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對一切都很滿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仿佛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愛。

她轉身進去,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坐在樓梯上唱念著:“哈啰!哈啰!再會!再會!哈啰!哈啰!再會!再會!”

之雍下鄉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來,順便帶了封長信給她。笑道:“我預備遇到檢查就吃了它?!?/p>

九莉笑道:“這么長,真要不消化了。”

這郁先生倒沒有內地大少爺的習氣,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說話也得體,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訴她:“秀男說那次送他下鄉,看他在火車上一路打瞌(目充),笑他太辛苦了?!?/p>

九莉聽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張床太擠,想必又有點心驚肉跳的。沒睡好。”

那次在她這里看見楚娣一只皮包,是戰后新到的美國貨,小方塊軟塑膠拼成的,烏亮可愛。信上說:“我也想替我妻買一只的。”

“鄉下現在連我也過不慣了?!彼f。

她一直勸他信不要寫得太長,尤其是郵寄的,危險,他總是不聽,長篇大論寫文章一樣。他太需要人,需要聽眾觀眾。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鄉下悶得要發神經病了?!?/p>

楚娣皺眉道:“又何至于這樣?”

郁先生再來,又告訴她鄉下多一張陌生的臉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擔心起來,把他送到另一個小城去,住在他們親戚家里。

蕊秋終于離開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于回來,取道馬來亞,又住了下來。九莉沒回香港讀完大學,說她想繼續寫作,她母親來信罵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張她讀學位。楚娣總說“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錢,她不是這塊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運氣。

九莉口中不言,總把留學當作最后一條路,不過看英國戰后十分狼狽,覺得他們現在自顧不暇,美國她又更沒把握。

“美國人的事難講?!背房偸钦f。

要穩扎穩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國外投稿,也始終摸不出門路來。

之雍化名寫了封信與一個著名的學者討論佛學,由九莉轉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轉了去,覺得這人的態度十分謙和,不過說他的信長?!耙嗖荒鼙M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說他“自取其辱”,愧對她。

九莉想道:“怎么這么脆弱?名人給讀者回信,能這樣已經不容易了。人家

知道你是誰?知道了也許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潰?!?/p>

她突然覺得一定要看見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沒有親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們家還是那樣,想必是那位聞先生代為維持。秀男婚后也還是住在這里替他們管家。九莉甚至于都沒給她道過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顯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沒耐心。”九莉說著流下淚來。不知道怎么,她從來沒對之雍流過淚。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沒耐心起來沒耐心,耐心起來倒也非常耐心的呀?!?/p>

九莉不作聲,心里想也許是要像她這樣的女人才真了解她愛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言:“男女最好言語不通”,也是有點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來告訴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見楚娣稍稍有點變色,還不知道為什么,再也沒想到楚娣是以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兩年了。戰后金子不值錢,她母親再不回來。只怕都不夠還錢了,盡管過得省,什么留學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條路來的苦悶,她老在家里不見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說過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來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淚來。

郁先生輕聲道:“想念得很嗎?可以去看他一次?!?/p>

她淡笑著搖搖頭。

談到別處去了。再提起他的時候,郁先生忽然不經意似的說:“聽他說話,倒是想小康的時候多。”

九莉低聲帶笑“哦”了一聲,沒說什么。

她從來沒問小康小姐有沒有消息。

但是她要當面問之雍到底預備怎樣。這不確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寫信沒用,他現在總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贊成她去,但是當然也不攔阻,只主張她照她自己從前摸黑上電臺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藍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別加厚。九莉當然揀最鮮明刺目的,那種翠藍的藍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帶她一同走,過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臨行楚娣道:“給人賣掉了我都不知道?!?/p>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寫張明信片來。”

鄉下過年唱戲,祠堂里有個很精致的小戲臺,蓋在院子里,但是臺頂的飛檐就銜接著大廳的屋頂。中間的空隙里射進一道陽光,像舞臺照明一樣。正照在旦角半邊臉上。她坐在臺角一張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樂師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響。日光里一蓬一蓬藍色的煙塵,一波一波斜灌進來。連古代的太陽都落上了灰塵。她絨兜兜的粉臉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幾乎微駝,身穿檸檬黃繡紅花綠葉對襟長襖,白綢裙。臺邊一對盤金龍黑漆柱上,一邊掛著“禁止喧嘩”的木牌,一邊掛著“肅靜”木牌與一只大自鳴鐘,鐘指著兩點半。與那一道古代的陽光沖突。

觀眾里不斷有人嗤笑,都是女人?!霸趺匆粋€個都這么難看?”

“今年這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個男子在后座用通情達理的口吻說。

“真是好的班子,我們這里也請不起,是(口伐)?”

前面幾排都是太師椅。郁太太送了九莉來,沒坐一會就抱著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歲的孩子抱在手里幾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徑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氣,前發齊眉,后發披肩,紅花白綢袍滾大紅邊,翠藍布罩袍,自己家里做的絆帶布鞋,與郁先生是在縣城里跑警報認識的。很羅曼諦克。

她們剛來的時候,小生辭別父母,到舅母家去靜心讀書,進去又換了身衣服出來,簇新的白袍繡寶藍花。扮小生的少女還是十來歲的女孩子的纖瘦身材。胭脂搽得特別紅,但是棗核臉,搽不勻。

有人噗嗤一笑?!霸趺匆粋€個都這么難看的?”

“今年這班子,行頭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頭之勤。

小生拜見舅母,見過表姐,坐下來的時候。檢場的替他拎起后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進去看見褲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獨坐著唱完了,寫了個詩箋交給婢女送到表弟書房里。這婢女鞍鞒臉,石青緞襖褲,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插在腰眼里,唱出她的苦衷與立場。

“怎么一個個都這么難看的?”

小姐坐在燭臺邊刺繡,小生悄悄地來了,幾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發髻,放在鼻子跟前聞聞。她終于發現了他,大吃一驚,把肥厚的雙肩聳得多高,像京戲里的曹操,也是一張大白臉,除了沒那么白。

又是一陣嗤笑?!霸趺催@么難看的?”

驚定后,又讓坐攀談,仿佛夜訪是常事。但是漸漸地對唱起來。站在當地左一比右一比;她愛端肩膀,又把雙肩一聳一聳,代表春心動了。

一片笑聲。“怎么這么難看的?”

兩個檢場的一邊一個,撐著一幅帳子——只有前面的帳檐帳門——不確定什么時候用得著,早就在旁邊蠢動起來,一時涌上前來,又偃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頃又搖搖晃晃聳上前來。生且只顧一唱一和,這床帳是個弗洛依德的象征,老在他們背后右方徘徊不去。

最后檢場的終于扣準了時間,上前兩邊站定了,讓生旦二人手牽手,飛快地一鉆鉆了進去。

老旦拿著燭臺來察看,呼喚女兒。女兒在帳子里顫聲叫“母母母母母——”

“什么母母母母母,要謀殺我呀?”

老旦掀開帳子,小生一個筋斗翻了出來,就勢跪在地下,后襟倒折過來蓋在頭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這是什么東西?”

旦角也出來跪在他旁邊。

申飭了一番之后,著他去趕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趕考途中驚艷,遇見一家人家的小姐。

“這一個好!”“這一個末漂亮的!”臺下紛紛贊許。

這一個顯然自己知道,抬轎子一樣抬著一張粉撲子臉,四平八穩,紋風不動。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長襖繡粉紅花。她到廟里燒香,小生跪到她旁邊去。

“這一個末漂亮的?!庇钟腥诵掳l現。

郁太太來了半天了,抱著老長的一個孩子站在后排。九莉無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來往外擠,十分惋惜沒看到私訂終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團圓。

一個深目高鼻的黑瘦婦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鋼絲眼鏡,梳著舊式發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過道里張羅孩子們吃甘蔗。顯然她在大家看來不過是某某嫂,別無特點。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多是體積,狼猶地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過了年大雪堵住了路不能走。好容易路通了,一大早坐著山轎上路。積雪的山坡后的藍天藍得那樣,仿佛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塊。

郁先生這次專揀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認識九莉。一出上海就乘貨車,大家坐在行李上,沒有車門,門口敞著,一路上朔風嗚嗚吹進來,把頭發吹成一塊灰餅,她用手梳爬著,澀得手都插不進去。但是天氣實在好,江南的田野還是美:冬天蕭疏的樹。也還有些碧綠的菜畦,夾著一灣亮藍水塘。車聲隆隆,在那長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速變換,像個山水畫折子豁辣豁辣扯開來。

在小站上上來一個軍官,先有人搬上一張藤躺椅讓他坐,跟上來一個年青的女人,替他蓋上車毯,蹲坐在他腳邊,撥腳爐里的灰。她相當高大,穿著翠藍布窄袖罩袍,白凈俏麗,稚氣的突出的額,兩鬢梳得虛籠籠的。頭發長,燙

過。像是他買來的女人。兩人倒是一對,軍官三十來歲,瘦骨臉,淘虛了的黃跟珠,疲倦地微笑。她偶爾說話他從來不答理。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過一個小城,在縣黨部借宿。她不懂,難道黨部也像寺院一樣,招待過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緝的人,住在國民黨黨部也有點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問他。堂屋上首墻上交叉著紙糊的小國旗,“青天自日滿地紅”用玫瑰紅,嬌艷異常。因為當地只有這種包年賞的紅紙?

“未晚先投宿。”她從樓窗口看見石庫門天井里一角斜陽,一個豆腐擔子挑進來。里面出來了一個年青的職員,穿長袍,手里拿著個小秤。掀開豆腐上蓋的布,秤起豆腐來,一副當家過日子的樣子。

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

越走越暖和。這次投宿在一家人家,住屋是個大鳥籠。里面一個統間,足有兩三層樓高,圓頂,望上去全是竹竿搭的,不知道有沒有木材,看著頭暈,上面蓋著蘆席。這是中國,還是非洲?至少也是婆羅洲。棕色的半黑暗中,房間大得望不見邊,遠處靠墻另有副鋪板,有人睡在上面微嗽。

改乘獨輪車,她這輛走在前面。曠野里整天只有她與一個銅盆似的太陽。臉對臉。曬塌了皮,尻骨也磨破了。獨輪車又上山,狹窄的小徑下臨青溪,傍山的一面許多淡紫的大石頭,像連臺本戲的布景。

郁先生的姑父住著這小城里數一數二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魚池,外面卻是意大利風的深粉紅色墻壁,粉墻又有一段刷白粉黑暈,充大理石。這堵假大理石墻,上緣挖成個座鐘形,兩旁一邊卷起個浪頭,惡俗得可笑。中國就是這樣出人意外,有時候又有非常珍異的東西,不當樁事。她和之雍在這城里散步,在人家晾衣竹竿下鉆過去,看見一幅印花布舊被面掛在那里,白地青色團花,是耶穌與十二門徒像,筆致古樸的國畫,圈在個微方的圓圈里,像康熙磁瓶肚子上的圖案。她疑心這還是清初的天主教士的影響,正是出青花磁的時代。

她差點跑去問這家人家買下來。她跟比比在一起養成了游客心理。

旅館里供給的雙梁方頭細草拖鞋也有古意。房門外樓梯口在墻角釘著個木板搭的小神龕,供著個神道的牌位,插著兩枝香。街上大榕樹干上有個洞。洞里也嵌著同樣的小神龕。

這一天出去散步之前,她在涂她的桃色唇膏,之雍在旁邊等著,忽道:“不要搽了好不好?”他沒說怕引人注意,但是他帶她到書店去,兩人站著翻書,也還是隨口低聲談著,盡管她心里有點戒懼。

又有一次他在旅館房間里高談闊論,隔著板壁忽然聽見兩個男子好奇地說:

“隔壁是什么人?”

“聽口音是外路人……”有點神秘感似的,沒說下去。

九莉突然緊張起來。之雍也寂然了。

其實別后這些時她一文進賬也沒有,但是當初如果跟著他跑了會闖禍的,她現在知道。她總是那樣若無其事,他又不肯露出懼色來,跟她在一起又免不了要發議論??傊恍?,即使沒有辛巧玉這個人。

當然郁先生早就提起過,他父親從前有個姨太太。父親故后她很能干,在鄉下辦過蠶桑學校,大家稱她辛先生。她就是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之雍來,一男一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會引起疑心。

九莉聽了心里一動,想道:“來了?!钡沁€是不信。

剛到那天,她跟著郁先生走進他姨父家這間昏暗的大房間,人很多,但是隨即看見一個淡白的靜靜窺伺的臉,很俊秀,依傍著一個女眷坐在一邊,中等身材,樸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絨線衫,沒燙頭發,大概總有三十幾歲,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一看見就猜著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來點頭招呼,打了個轉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認識她,一個王太太。

她聽見他在隔壁房間里說話的聲音,很刺激的笑聲。她知道是因為她臃腫的藍布棉袍。曬塌了皮的紅紅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丟臉。

其實當然并沒有這樣想,只是聽到那刺耳的笑聲的時候震了一震,“心惡之”,隨即把這印象壓了下去,拋在腦后。

“你這次來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單獨見面的時候他鄭重地說。

隨又微笑道:“辛先生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樣地送了我來。天冷,坐黃包車走長路非常冷,她把一只烤火的籃子放在腳底下,把衣服燒了個洞,我真不過意。她笑著說沒關系?!?/p>

九莉笑道:“這樣燒出來的洞有時候很好看,像月暈一樣?!彼诨鹋枭习焉钋鄬幘I褲腳燒了個洞,隱隱地彩虹似的一圈圈月華,中央焦黃,一戳就破,露出絲綿來,正是白色的月亮。

之雍聽了神往。笑道:“噯。其實洞上可以繡朵花。”

他顯然以為她能欣賞這故事的情調,就是接受了。她是寫東西的,就該這樣,像當了礦工就該得“黑肺”癥?

她不怪他在危難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順境中也已經這樣——也許還更甚——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覺得心往下沉,又有點感到滑稽。

當地只有一家客棧,要明天才有房間空出來。九莉不想打攪郁先生親戚家里,郁先生便也說“在辛先生母親家住一夜吧?!?/p>

巧玉小時候她母親把她賣給郁家做丫頭。她母親住著一間小瓦屋,雖然是大雜院性質,院子里空屋多,很幽靜。之雍送九莉去,曲曲折折穿過許多院落,都沒什么人,又有樹木。這間房狹長,屋角一張小木床,掛著蚊帳。旁邊一張兩屜小桌子,收拾得很干凈。小灰磚砌的地,日久坑洼不平,一只桌腿底下需要墊磚頭。另一端有個白泥灶。

九莉笑道:“這里好?!钡搅诉@里呼吸也自由些。郁先生的姨父很官派,瘦小,細細的兩撇八字須,雖然客氣,有時候露出凌厲的眼神。

“之雍怎么能在他們家長住。也沒個名目?”她后來問郁先生。

“沒關系的?!庇粝壬卣f,有點冷然,別過頭去不看著她。

巧玉的母親是個笑呵呵的短臉小老太婆,煮飯的時候把雞蛋打在個碟子里。擱在圓底大飯鍋里的架子上,鄰近木頭鍋蓋。飯煮好了,雞蛋也已經蒸癟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來接她,她告訴他,他也說:“噯,我跟她說了好幾次了,她非要這樣做,說此地都是這樣。”

中國菜這樣出名。這也不是窮鄉僻壤,倒已經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臥雞蛋,她覺得駭人聽聞。

不知道為什么,她以為巧玉與他不過是彼此有心?!捌鋵嵚飞系褂袡C會?!币策@樣朦朧地意識到。

也不想想他們一個是亡命者,一個是不復年青的婦人,都需要抓住好時光。到了這里也可以在她母親這里相會,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張床上。剛看見那小屋的時候,也心里一動。但是就沒往下想。也是下意識地拒絕正視這局面,太“糟哚哚,一鍋粥。”

他現在告訴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婦也跟他發生關系了。她本來知道日本女人風流,不比中國家庭主婦。而且日本人現在末日感得厲害,他的處境當然比他們還更危險。這種露水姻緣她不介意,甚至于有點覺得他替她擴展了地平線。他也許也這樣想,盡管她從來不問他,也不鼓勵他告訴她。

他帶巧玉到旅館里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地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她?!闭页鲢U筆與紙來。之雍十分高興。巧玉始終不開口。

畫了半天,只畫了一只微笑的眼睛,雙眼皮,在睫毛的陰影里。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只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贊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么,這眼睛倒有點像你?!彼劬Ρ人?,但

是因為缺少面部輪廓與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來。

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看了。九莉也沒畫下去。

她再略坐了坐,便先走了。

談到虞克潛,他說他:“氣質壞。他的文章是下過一番功夫的,所以不大看得出來?!庇值溃骸傲夹膲模瑢憱|西也會變壞的?!?/p>

九莉知道是說她一毛不拔,只當聽不出來。指桑罵槐,像鄉下女人的詛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頭探腦的潑婦終于出現了。

嚇不倒她。自從“失落的一年”以來,早就寫得既少又極壞。這兩年不過翻譯舊著。

房間里窒息起來的時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烏梅色窄袖棉袍,袖口開叉處釘著一顆青碧色大核桃鈕,他說像舞劍的衣裳,太觸目。但是她沒為這次旅行特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藍布棉袍,不但難看,也太熱不能穿了。

“別人看著不知道怎么想,這女人很時髦,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彼诮稚险f。又苦笑道:“連走路的樣子都要改掉,說話的聲氣……”

她知道銷聲匿跡的困難,在他尤其痛苦,因為他的風度是刻意培養出來的。但是她覺得他外表并沒改變,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試過挑擔子,”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很難(口歐)!不會挑的人真的很麻煩。”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顛一顛,必須顛在節骨眼上。

城外菜花正開著,最鮮明的正黃色,直伸展到天邊。因為地勢扁平,望過去并不很廣闊,而是一條黃帶子,沒有盡頭。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給逼成了極淡的淺藍。她對色彩無饜的欲望這才滿足了,比香港滿山的杜鵑花映著碧藍的海還要廣大,也更“照眼明。”連偶然飄來的糞味都不難聞,不然還當是狂想。

走著看著,驚笑著,九莉終于微笑道:“你決定怎么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康小姐。我可以走開。”

巧玉是他的保護色,又是他現在惟一的一點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顯然很感到意外,略頓了頓便微笑道:“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

為什么“要選擇就是不好”?她聽了半天聽不懂,覺得不是詭辯,是瘋人的邏輯。

次日他帶了本《左傳》來跟她一塊看,因又笑道:“齊桓公做公子的時候,出了點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說:‘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說永遠等你吧?!?/p>

他仿佛預期她會說什么。

她微笑著沒作聲。等不等不在她。

他說過“四年”,四年過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來了。

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時鐘里,滴嗒聲特別響,覺得時間在過去,而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她臨走那天,他沒等她說出來,便微笑道:“不要問我了好不好?”

她也就微笑著沒再問他。

她竟會不知道他已經答復了她。直到回去了兩三星期后才回過味來。

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

有句英文諺語“靈魂過了鐵”,她這才知道是說什么。一直因為沒嘗過那滋味,甚至于不確定作何解釋,也許應當譯作“鐵進入了靈魂”,是說靈魂堅強起來了。

還有“靈魂的黑夜”,這些套語忽然都震心起來。

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淚。

在飯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籬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圓桌面前。青菜吃到嘴里像濕抹布,脆的東西又像紙,咽不下去。

她夢見站在從前樓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櫥前——櫥面上有一大道裂紋,因為太破舊,沒從北邊帶來——在面包上抹果醬,預備帶給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沒當著楚娣哭,但是楚娣當然也知道,這一天見她又忙忙地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見一碗飯沒動,便笑道:“你這樣‘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廚房里回來,坐了下來笑道:“邵之雍愛上了小康小姐?,F在又有了這辛先生,我又從來沒問過他要不要用錢。”

為了點錢痛苦得這樣?楚娣便道:“還了他好了!”

“二嬸就要回來了,我要還二嬸的錢。”

“也不一定要現在還二嬸?!?/p>

九莉不作聲。她需要現在就還她。

這話無法出口,像是賭氣。但是不說,楚娣一定以為她是要乘著有這筆錢在手里還二嬸。她就這樣沒志氣,這錢以后就賺不回來了?但是九莉早年比她三姑困苦,看事不那么容易。

默然了一會,楚娣輕聲笑道:“他也是太濫了?!?/p>

楚娣有一次講起那些“老話”,道:“我們盛家本來是北邊鄉下窮讀書人家,又侉又迂。他們卞家是‘將門,老爹爹告老回家了,還像帶兵一樣,天一亮就起來。誰沒起來,老爹爹一腳踢開房門,罵著臟話,你外婆那時候做媳婦都是這樣?!鳖D了一頓,若有所思,又道:“竺家人壞?!?/p>

九莉知道她尤其是指大爺與緒哥哥父子倆。也都是她喜歡的人——她幫大爺雖然是為了他兒子,對他本人也有好感。

又有一次她說九莉:“你壞?!?/p>

雖然不是“聽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也有幾分佩服。見九莉這時候痛苦起來,雖然她自己也是過來人,不免失望——到底還是個平凡的女人。

“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彼焕淅涞剌p聲說了這么一聲。

九莉曾經向她笑著說:“我不知道怎么,喜歡起來簡直是狂喜,難受起來倒不大覺得,木木的。”楚娣也笑,認為稀罕。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強。事實是只有她母親與之雍給她受過罪。那時候想死給她母親看:“你這才知道了吧?”對于之雍,自殺的念頭也在那里,不過沒讓它露面,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說服自己相信隨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釋,認為“也很好”,就又一團祥和之氣起來。

但是她仍舊寫長信給他,告訴他她多痛苦?,F在輪到他不正視現實了,簡直不懂她說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裝作不懂,但是也寫長信來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疊,也不怕郵局疑心了。

她就靠吃美軍罐頭的大聽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膩。兩個月吃下來。有一天在街上看見櫥窗里一個蒼老的瘦女人迎面走來,不認識了,嚇了一跳。多年后在報上看見大陸饑民的事,婦女月經停止,這時她也有幾個月沒有。

郁先生來了。

在那小城里有過一番虛驚,他含糊地告訴她——是因為接連收到那些長信?——所以又搬回鄉下去了。

談了一會,他皺眉笑道:“他要把小康接來。這怎么行?她一口外鄉話,在鄉下太引人注意了。一定要我去接她來?!?/p>

郁先生是真急了。有點負擔不起了,當然希望九莉拿出錢來。郁先生發現只有提起小康小姐能刺激她。

她只微笑聽著,想道:“接她會去嗎?不大能想象。團圓的時候還沒到,這是接她去過地下生活。”

九莉忽道:“他對女人不大實際。”她總覺得他如果真跟小康小姐發生了關系,不會把她這樣理想化。

郁先生怔了一怔道:“很實際的咽!”

輪到九莉怔了怔。兩人都沒往下說。

至少臨別的時候有過。當然了。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這是必需的,作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沒用。

她也甚至于都沒怪自己怎么這么糊涂,會早沒想到。惟一的感覺是一條路走到了盡頭,一件事情結束了。因為現在知道小康小姐會等著他。

并不是她篤信一夫一妻制,只曉得她受不了。她只聽信痛苦的語言,她的鄉音。

巧玉過境,秀男陪著她來了。也許因為九莉沒問她有幾天耽擱,顯然不預備留她住,秀男只說過一會就來接她。

現在當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經成其好事,但是見了面也都沒想起這些,泡了杯茶笑著端了來,便去幫著楚娣做飯。

楚娣輕聲道:“要不要添兩樣菜?”

“算了,不然還當我們過得很好?!?/p>

在飯桌上看見巧玉食不下咽的樣子,她從心底里厭煩出來。

桌上只有楚娣講兩句普通的會話,九莉偶爾搭訕兩句。她沒問起之雍,也不想知道他們為什么需要暫時拆檔。當然他現在回到郁家了,但是他們也多少是過了明路的了。

飯后秀男就來接了巧玉去了。

楚娣低聲笑道:“她倒是跟邵之雍非常配?!?/p>

九莉笑道:“噯?!焙敛唤橐?。

她早已不寫長信了,只隔些時寫張機械性的便條。之雍以為她沒事了,又來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覺之后來看我,臉上有衰老,我更愛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來發現胸前的鈕扣都解開了,說:‘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遠沾沾自喜,有點什么就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過你真要是妒忌起來,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書錯投之感,又好氣又好笑。

十一

她母親回來了。

她跟著楚娣到碼頭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這次又加上幾個女婿,都是姑媽一手介紹的。

自從那次她筆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沒再見過面。在碼頭上,他們仍舊親熱地與楚娣招呼,對九莉也照常,不過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快心的神氣?,F在可以告她一狀了。當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你二叔,穿著藍布大褂。胖了些。”一個表姐微笑著告訴她。

她們現在都是時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過沒帶來。

在擁擠的船艙里,九莉靠后站著。依舊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離器。最后輪到她走上前兩步,微笑輕聲叫了聲“二嬸”。

蕊秋應了聲“唔?!敝粨垩劭戳怂谎郏樕車绤枴?/p>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里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系,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熱帶住了幾年,曬黑了,當然也更顯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還是蕊秋從前替他們設計的客室,墻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淺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這顏色不起眼,連九莉也覺得環堵蕭然,像舞臺布景的貧民窟。

他們姐弟素來親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么變成老太婆了哩!我看你是這副牙齒裝壞了?!?/p>

這話只有他能說。室內似乎有一陣輕微的笑聲,但是大家臉上至多微笑。

蕊秋沒有笑,但是隨即很自然地答道:“你沒看見人家比來比去,費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說的,這是特別加工的得意之作?!?/p>

九莉想道:“她是說這牙醫生愛她。”

九莉跟個表姐坐在一張沙發上,那表姐便告訴她:“表弟那次來說想找事,別處替他想辦法又不湊巧,末了還是在自己行里。找的這事馬馬虎虎,不過現在調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吃個小館子……”末句拖得很長,仿佛不決定要不要講下去。再講下去,大概就是勸他積兩個錢,給他介紹女朋友結婚的話了,似乎不宜與他聲名狼藉的姐姐討論。

當然九莉也聽見說她表姐替九林介紹職業,九林自己也提過一聲。表姐也是因為表姐夫是蕊秋介紹的,自然應當幫忙。告訴九莉。也是說她沒良心,舅舅家不記恨,還提拔她弟弟。一來也更對照她自己做姐姐的涼薄。

那天蕊秋談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來了,表姐夫派人押了來。大家都笑怎么會有這么多。

九莉心里想,其實上次走的時候路過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過那時候就仿佛是應當的,沒有人笑。

楚娣背后又竊笑道:“二嬸好像預備回來做老太太了?!?/p>

不知道是否說她面色嚴厲。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輕聲向九莉道:“行動鎖抽屜,倒像是住到賊窩里來了。”

其實這時候那德國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從前的房間,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靜。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間里來。”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p>

她也怕被蕊秋撞見她們背后議論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與楚娣單獨在一起,整個她這人似有如無起來。

蕊秋在飯桌上講些別后的經歷,在印度一度做過尼赫魯的兩個姊妹的社交秘書?!昂?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長公主似的?!?/p>

那時候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注重修飾,總是一件小花布連衫裙,一雙長統黑馬靴,再不然就是一雙白色短襪,配上半高跟鞋,也覺不倫不類。

“為什么穿短襪子?”楚娣說。

“在馬來亞都是這樣?!?/p>

不知道是不是英國人怕生濕氣,長統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納一個麻瘋病院住了很久?!叭《茸钚l生的地方?!?/p>

九莉后來聽見楚娣說她有個戀人是個英國醫生,大概這時候就在這麻瘋病院任職。在馬來亞也許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國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p>

“現在還是這樣?”九莉問,沒提印度獨立的話。

“就連現在。”

有一次九莉聽見她向楚娣發牢騷道:“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光是性?!蹦┮粋€字用英文。

九莉對她這樣嚴陣以待,她便態度和軟得多。這天飯后剛巧旁邊沒人,便閑閑地問道:“那邵之雍,你還在等他嗎?”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當然完了?!?/p>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轉。

蕊秋略點了點頭,顯然相信了。大概是因為看見燕山來過一兩次,又聽見她打電話,盡管她電話上總是三言兩語就掛斷了。

蕊秋剛回來,所以沒看過燕山的戲,不認識他,但是他夠引人注目的,瘦長條子,甜凈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發有個小花尖。

九莉認識他,還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時候。這家影片公司考慮改編她的一篇小說,老板派車子來接她去商議。是她戰后第一次到任何集會去。雖然瘦,究竟還年青,打起精神來,也看不大出來,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楚娣一條夾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雜著暗紫羽毛。肩上發梢綴著一朵舊式發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來。

老板家里大廳上人很多,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有些演員看著眼熟,老板給她介紹了幾個,內中有燕山。后來她坐在一邊,燕山見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動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帶點夸張。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樺,覺得來意不善,近于“樂得白撿個便宜”的態度,便淡笑著望到別處去了。他也覺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仿佛沒穿慣這一類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詫異。

她剛回上海的時候寫過劇評。有一次到后臺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著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闌干邊狹窄的過道里遇見一行人,眾星捧月般地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面走

來。這人高個子,白凈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胡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仿佛深恐被人占了便宜去,盡管前呼后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來才聽見說梅蘭芳在船上。

不然她會告訴燕山:“我在《金碧霞》后臺看見你,你下了臺還在演那角色,像極了?!钡钱斎徊惶崃恕K彩冀K默然,直到有個名導演來了,有人來請她過去相見。

九莉想道:“沒對白可念。你只好不開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后一直也沒見面,他三個月后才跟一個朋友一同來找過她一次。那時候她已經好多了,幾乎用不著他來,只需要一絲戀夢拂在臉上,就仿佛還是身在人間。

蕊秋叫了個裁縫來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縫來了,九莉見她站在穿衣鏡前試旗袍,不知道為什么滿面怒容。再也沒想到是因為沒給她介紹燕山,以為是覺得她穿得太壞,見不得人。

這次燕山來了,忽然客室的門訇然推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九莉背對著門。與燕山坐得很遠,回過頭來恍惚瞥見是她母親帶上了門。

“像個馬來人。”燕山很恐怖地低聲說。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門訇然開了,蕊秋氣烘烘地沖進來,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打開鏡子背后的小櫥,拿了點什么東西走了,又“砰”地關上門。九莉又驚又氣,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頭去約略檢視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么可看的?”

她還是九年前在這公寓里同住的時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車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縫偏又手藝高強。無中生有,穿著一時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會胸部墳起。蕊秋那天撣眼看了她一眼的時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見了這現象。

既然需要“窺浴”,顯然楚娣沒說出她跟之雍的關系。本來九莉以為楚娣有現成的話,盡可以說實話:“九莉主意很大,勸也不會聽的。徒然傷感情。”否則怎么樣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會不知道。”——還是“你自己問她去”?也不能想象。

她始終沒問楚娣。

自從檢查過體格,抽查過她與燕山的關系,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謠言,氣平了些,又改用懷柔政策,買了一只別針給她,一只白色琺瑯跑狗。像小女學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別針,因為把衣裳戳破了。二嬸在哪里買的,我能不能去換個什么?”

“好,你去換吧?!比锴镎页霭l票來給她。

她換了一副球形赤銅薔薇耳墜子,拿來給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緣》上映了。本來影片公司想改編又作罷了,三個月之后,還是因為燕山希望有個導演的機會,能自編自導自演的題材太難找,所以又舊話重提。蕊秋回國前,片子已經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樓上預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內容凈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牽強。快看完了的時候,九莉低聲道:“我們先走吧?!彼聼粢涣?,大家還要慶賀,實在受不了。

燕山沒跟她們坐在一起,但是在樓梯上趕上了她們,笑道:“怎么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皺眉笑道:“過天再談吧?!币幻嫒耘f往下走。

燕山把她攔在樓梯上,苦笑道:“沒怎樣糟塌你的東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時最謹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腳穿著鏤空鞋,他的褲腳癢咝咝地罩在她腳背上,連楚娣在旁邊都臉上露出窘態來。

放映間里有人聲,顯然片子已經映完了。他怕有人出來,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滿意。

九莉心里納罕道:“她也變得跟一般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滿足。”

蕊秋對她的小說只有一個批評:“沒有經驗,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彼约簭那翱偸钦f:“人家都說我要是自己寫本書就好了?!?/p>

這天下午蕊秋到廚房里去燒水沖散拿吐瑾,剛巧遇見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這瑞士貨奶粉兼補藥多沖了一杯,又開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來裝碟子。

“噢。我去拿條手絹子?!?/p>

“唔?!?/p>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開自己的抽屜,把二兩金子裹在手帕里帶了去。蕊秋還沒回來她就問了楚娣:“二嬸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錢?”楚娣算了算,道:“照現在這樣大概合二兩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費花了一兩。剩下的一直兌換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還有二兩多下來。從前夢想著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的鈔票,裝在長盒子里送給她母親,現在這兩只小黃魚簡直擔心會在指縫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圓桌邊坐著吃蛋糕,蕊秋閑談了兩句,便道:“我看你也還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樣子,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關起來?!?/p>

又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從前那時候倒是有不少人,剛巧這時候一個也沒有。”

聽上去是想給她介紹朋友。自從看了《露水姻緣》,發現燕山是影星,沒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難道不知道從前幾個表姐夫都是有點愛她的,所以聯帶的對年青的對象也多了幾分幻想?!彼钚努F在絕對沒有替她做媒的危險,因此也不用解釋她反對介紹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為在一起的時候少,所以見了面總是說你。也是沒想到那次一塊住了那么久——根本不行的。那時候因為不曉得歐戰打得起來打不起來,不然你早走了?!?/p>

九莉乘機取出那二兩金子來遞了過去,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么些錢,我一直心里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p>

“我不要。”蕊秋堅決地說。

九莉想道:“我從前也不是沒說過要還錢,也沒說過不要。當然,我那時候是空口說白話,當然不理?!?/p>

蕊秋流下淚來?!熬退阄也贿^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

九莉十分詫異,她母親引這南京諺語的時候,竟是余媽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頭坐著拭淚。

她不是沒看見她母親哭過,不過不是對她哭。是不是應當覺得心亂?但是她竭力搜尋,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沒說下去。

因為人數多了,這話有點滑稽?

“她完全誤會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從來不裁判任何人,怎么會裁判起二嬸來?”但是怎么告訴她她不相信這些?她十五六歲的時候看完了蕭伯納所有的劇本自序,盡管后來發現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響,思想上沒有圣牛這樣東西?!靡婚_口就給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開口就反勝為敗。她向來“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里面。九莉可以覺得那灰白色大石頭的筋脈,聞得見它粉筆灰的氣息。

她逐漸明白過來了,就這樣不也好?就讓她以為是因為她浪漫。作為一個身世凄涼的風流罪人,這種悲哀也還不壞。但是這可恥的一念在意識的邊緣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進來。

那次帶她到淺水灣海灘上,也許就是想讓她有點知道,免得突然發現了受不了。

她并沒想到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系,但是這樣相持下去,她漸漸也有點覺得不拿她的錢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這里。

“不拿也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彼睦镎f。

反正只要恭順地聽著,總不能說她無禮。她向大鏡子里望了望,檢查一下自

己的臉色。在這一剎那間,她對她空漾的眼睛、纖柔的鼻子、粉紅菱形的嘴、長圓的臉蛋完全滿意。九年不見,她慶幸她還是九年前那個人。

蕊秋似乎收了淚。沉默持續到一個地步,可以認為談話結束了。九莉悄悄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灰暗異常,連忙開燈。

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彼龑ψ约赫f。

后來她告訴楚娣:“我還二嬸錢,二嬸一定不要?!?/p>

楚娣非常不滿:“怎么會不要呢?”

“二嬸哭了?!钡紫戮爬蛴糜⑽恼f:“鬧了一場。可怕?!睕]告訴她說了些什么。讓她少感到幻滅些。

楚娣也沒問,默然了一會,方道:“錢總要還她的。”

“一定不要哩,我實在沒辦法?!毙睦锵腚y道硬挜給她?其實當時也想到過,但是非常怕像給老媽子賞錢一樣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親的手——她忘了小時候那次牽她的手過街的事,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

在飯桌上九莉總是云里霧里,把自己這人“淡出”了。永遠是午餐,蕊秋幾乎從來不在家里吃晚飯。

蕊秋仿佛在說長統靴里發現一條蛇的故事,雖然是對楚娣說的,見九莉分明不在聽,也生氣起來,草草結束道:“我講的這些事你們也沒有興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講昨天做的一個夢。以前楚娣曾經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嬸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還有早上起來非要告訴人做了什么夢?!?/p>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她怎么會跑到她母親夢里去了?好像誤人禁地。

再聽下去,還是聽不進去。大概是說這夢很奇怪,一切都有點異樣。

怎么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為“九莉”是把她當個大人,較客氣的稱呼?

又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米爾菊德·皮爾絲》,里面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斗,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還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喲,真是——!”感慨地說,嗓音有點沙啞。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幾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安東尼柏金斯演吉美,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后終于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后,沿著看臺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她沒去。故后在一個世界聞名的拍賣行拍賣遺物清了債務,清單給九莉寄了來,只有一對玉瓶值錢。這些古董蕊秋出國向來都帶著的,隨時預備“待善價而沽之”,盡管從來沒賣掉什么。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行李,因為是環球旅行家,當然總是整裝待發的時候多。九莉從四歲起站在旁邊看,大了幫著遞遞拿拿,她母親傳授給她的惟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湊得天衣無縫,軟的不會團皺。硬的不會砸破砸扁,衣服拿出來不用燙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國外一個小城里,當地沒有苦力,雇了兩個大學生來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臺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結實,里面聲息毫無。學生之一不禁贊道:“這箱子理得好!”倒是個“知音”。

但是她從來沒看見過什么玉瓶。見了拍賣行開的單子,不禁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想道:“也沒讓我開開眼。我們上一代真是對我們防賊似的,‘財不露白。”

蕊秋戰后那次回來,沒懲治她給她舅舅家出口氣,卞家也感到失望。沒從前那么親熱。幾個姑奶奶們本來崇拜蕊秋,將這姑媽視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見她變了個人,心也冷了,不過盡職而已。

這天在飯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幣。他總是說我需要人照應我。”

九莉聽了也沒什么感覺,除了也許一絲凄涼。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那是她的生命。

叨幣——想必蕊秋是上次從巴黎回來,順便去爪哇的時候遇見他的。雷克從香港到東南亞去度假。他是醫科女生說他“最壞”的那病理學助教,那矮小蒼白的青年。

九莉盡量地使自己麻木。也許太徹底下,不光是對她母親,整個地進入冬眠狀態。腿上給湯婆子燙了個泡都不知道,次日醒來,發現近腳踝起了個雞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襪子又冷,只好把襪子上剪個洞。老不消退,泡終于灌膿,變成黃綠色。

“我看看。”蕊秋說。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噴噴有聲。南西夫婦早已回上海來了。

“這泡應當戳破它?!比锴镆幌蚣本鹊乃幤范箭R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陣涼,膿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輕輕地剪掉那塊破裂的皮膚。

九莉反正最會替自己上麻藥??梢杂X得她母親微涼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動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喲,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地繼續剪著,沒作聲。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換了從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結果還是南西說:“叫查禮來看看?!睏钺t生是個紅外科大夫,殺雞焉用牛刀,但是給敷了藥也不見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學醫科教書,每天在校中植物園里摘一片龍角樹葉,帶了來貼在傷口上。再用紗布包扎起來。天天換,兩三個月才收了口。這時候蕊秋就快動身去馬來亞了。

楚娣在背后輕聲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猶太人”——被罰永遠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話人物。

九莉默然。這次回來的時候是否預備住下來,不得而知,但是當然也是給她氣走的。事實是無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話。

一度甚至于說要到西湖去跟二師父修行。二師父是卞家的一個老小姐,在湖邊一個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臨時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華的國際飯店,也像是賭氣。

一向總是說:“我回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這次楚娣把這公寓的頂費還了她一半,大概不預備再回國了。

理行李的時候,很喜歡楚娣有一只湖綠色小梳打餅干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梢匝b零碎東西?!?/p>

“你留著用吧,我去買這么一盒餅干就是了?!?/p>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p>

九莉想道:“二嬸三姑這樣的生死之交,會為了一只小洋鐵筒這樣禮讓起來?!毙南裸?。

臨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環,旁邊另擱了一小攤珠寶,未鑲的小紅藍寶石,叫九莉揀一份。她揀了耳環。

“剩下的這個給你弟弟,等他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p>

碧桃來了。蕊秋在這里的時候本來已經來過,這次再來,一問蕊秋已經走了。

楚娣與碧桃談著,不免講起蕊秋現在脾氣變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賬?!彼齻兿騺硐嘈拧坝H兄弟,明算賬”,因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總仿佛是自己吃虧。人性是這樣。與九莉姑侄算賬,楚娣總是說:“還我六塊半,萬事全休?!边@天提起蕊秋來,便笑道:“她給人總是少算了,跟她說還要生氣。”

碧桃笑道:“‘呆進不呆出噯!”

九莉聽了心里詫異,想道:“人怎么這么勢利?她一老了都眾叛親離起來?!?/p>

燕山來了。

在黃昏的時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訴他她跟她母親的事。因為不給他介紹。需要解釋。

沒提浪漫的話。

“給人聽著真覺得我這人太沒良心?!彼┝苏f。

“當然我認為你是對的?!彼f。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覺得心里一陣灰暗。

九林來了。

他也跟碧桃一樣,先已經來過,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從杭州叫了來的。這次母子見面九莉不在場。

當然他已經從表姐那里聽見說蕊秋走了,但是依舊笑問道:“二嬸走了?”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奇異的諷刺的笑容。

他是說她變了個人。

九莉泡了茶來,笑道:“你到上海來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帶了兩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個朋友有筆錢交給我收著,不知道什么時候給二叔搜了去了,對我說:‘你這錢預備做什么用的?你要這么些錢干什么?放在我這兒,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朋友的,要馬上拿去還人家的?!?/p>

九莉聽了十分震動。但是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錢怎么能帶去?當然是他自己的積蓄,什么朋友交給他收著——他又是個靠得住的人?他沒提翠華,也說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寫了封信跟緒哥哥借錢,叫我帶去寄。我也許有機會到北邊去一趟,想跟緒哥哥聯絡聯絡,這時候跟人家借錢不好,所以沒給他寄?!?/p>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么現在這樣窘?不是說兩人都戒了煙了?”

九林皺眉道:“二叔就是那樣,現在簡直神經有問題。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p>

“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里?!?/p>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p>

九莉想道:“他愛翠華!”

當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與人的關系,就有曲解的余地,可以自騙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地把他關在門外。

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么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彼麌肃槠饋恚骸坝行┖喼甭牪磺宄??!迸滤X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象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么些錢之后。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后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么現在連絕后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于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p>

他笑著應了聲“哦?!憋@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文件柜同一只抽屜里,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褲袋里。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p>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只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于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后浪推前浪?!?/p>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時直徑的扁平深綠翠玉環,吊在小金鏈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發長,在鬈發窩里蕩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于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并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個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賣得價錢不錯?!背氛f。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p>

他們永遠知道的。

十二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的關系。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地說:“你像只貓。這只貓很大?!?/p>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p>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九莉笑道:“我當然認為我是好人?!笨匆娝劬锒溉挥邢M墓?,心里不禁皺眉。

剛認識的時候她說:“我現在不看電影了。也是一種習慣,打了幾年仗,沒有美國電影看,也就不想看了?!?/p>

他有點肅然起敬起來,仿佛覺得這也是一種忠貞。她其實是為了省錢,但是看了戰后的美國電影廣告也是感到生疏,沒有吸引力,也許也有對勝利者的一種輕微的敵意。

隔了些時他說:“我覺得你不看電影是個損失。”

她跟他去看了兩次。燈光一暗,看見他聚精會神的側影。內行的眼光射在銀幕上,她也肅然起敬起來。像佩服一個電燈匠一樣,因為是她自己絕對做不到的?!拔娜讼噍p,自古皆然?!?/p>

他對她起初也有點莫測高深,有一次聽她說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說些什么?”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鏡,總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邊眼鏡,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觀,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鏡反而引人注目。他們也從來不到時髦的飯館子去,有時候老遠地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撲撲的舊式北方館子,一個樓面上只有他們一桌人。

有一次兩人站在一個小碼頭上,碼頭上泊著一只大木船,沒有油漆,黃黃的新木材的本色,有兩層樓高,大概是運貨的。船身笨重,雖也枝枝椏椏有些桅桿之類,與圖片中的一切中國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東去的?!彼f。

不過是隔著條黃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陽如霧如煙,不知道從哪個朝代出來的這么一只船,她不能想象在什么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頭發是紅的?!?/p>

是斜陽照在她頭發上。

他的國語其實不怎么好。他是上海很少見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講起有些建筑物的滄桑,某某大廈本來是某公司某洋行。談得津津有味,兩人搶著講。九莉雖然喜歡上海,沒有這種歷史感,一方面高興他們這樣談得來。又像從前在那黑暗的小陽臺上聽楚娣與緒哥哥講籌款的事,對于她是高級金融,一竅不通,但是這次感到一絲妒意。正是黃昏時候,房間里黑下來了,她制止著自己,沒站起來開燈,免得他們以為她坐在旁邊不耐煩起來,去開燈打斷話鋒。但是他們還是覺得了,有點訕訕地住了口。

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從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幾歲,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親走后不久。之雍過境。

秀男打了電話來,九莉便守在電梯旁邊接應,虛掩著門。免得撒鈴還要在門外等一會,萬一過道里遇見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車毯大衣,兩手插在口袋里。下

擺保留了原來的羊毛排穗,不然不夠長,但是因為燕山說“這些須頭有點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電梯,秀男笑著一點頭,就又跟著電梯下去了。

“你這樣美?!敝河悬c遲疑地說。

她微笑著像不聽見似的,返身領路進門,但是有點覺得他對她的無反應也有反應。

到客室里坐了下來,才沏了茶來,電話鈴響。她去接電話,留了個神,沒有隨手關門。

“喂?”

“噯?!毖嗌降穆曇簟?/p>

她頓時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洪大的嘈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還好。這兩天忙吧?”她帶笑說,但是非常簡短,等著他說有什么事。

燕山有點不高興,說他也沒什么事,過天再談,隨即掛斷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地繞著圈子踱著。

“你講上海話的聲音很柔媚?!彼f。顯然他在聽她接電話。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學會講上海話,因為宿舍里有上海人,沒法子解釋怎么一直住在上海,不會說上海話?!?/p>

她沒提是誰打來的,他也沒問。

楚娣進來談了一會,沒多坐。

郁先生來了。

談起比比,之雍問道:“你見過沒有?”郁先生說見過?!澳阌X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聲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p>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么可以?!?/p>

九莉聽著也十分刺耳,心里想:“你以為人家有說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鄉下佬的見解?!庇钟X得下流,湊趣,借花獻佛巴結人。

郁先生一向自謙“一點成就也沒有,就只有個婚姻還好。”

談到黃昏時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來之雍說:“郁先生這次對我真是——這樣的交情,連飯都不留人家吃!”

他們從來沒吵過,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聲。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們這里不留人吃飯,從前為了不留他吃飯多么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個事,做個牙醫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來,帶了厚厚的一大本牙醫學的書來托她代譯。其實專門性的書她也不會譯,但是那牙醫生似乎不知道,很高興揀了個便宜,雇了個助手可以替他譯書揚揚名。郁先生來了她總從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檸檬皮切絲燉黑棗,助消化的,他很愛吃。她告訴他“這是我自己的錢買的”,免得他客氣。

她出去到廚房里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氣了,因為沒留郁先生吃飯?!?/p>

楚娣勃然變色,她當然知道不留吃飯是因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薄斑@也太殘忍了?!彼仓粖A著英文說了這么一聲。

一面做飯,又輕聲道:“我覺得你這回對他兩樣了?!?/p>

九莉笑道:“噯?!庇X得她三姑這話說得多余。

吃了晚飯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煙灰盤帶到臥室里,之雍抽著煙講起有些入獄的汪政府官員,被捕前“到女人那里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里就吃個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沒有酒喝?”他忽然有點煩躁地說。

吃花生下酒?還是需要酒助興?她略頓了頓方道:“這時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么地方去買酒。”臉上沒有笑容。

“唔。”他安靜地說,顯然在控制著自己不發脾氣。

熟人的消息講得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微笑著問了聲:“你跟小康小姐有沒有發生關系?”

“嗯,就是臨走的時候?!彼曇舻土讼聛?,“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強的——當然你不是這樣?!?/p>

她沒說什么。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幫你說話(口歐)!說‘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嗎?”

她立刻起了強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幫我說話也好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照片來,帶笑欠身遞給她看?!斑@是小康?!?/p>

發亮的小照片已經有皺紋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圓嘟嘟的腮頰,彎彎的一雙笑眼,有點吊眼梢。大概是雨過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來雪白,看得出胸部豐滿。頭發不長,朝里卷著點。比她母親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剛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頭看見他震恐的臉色,心里冷笑道:“當我像你講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樣,會撕掉?”馬上微笑遞還給他。

他再揣在身上,談到別處去了。

再談下去,見她并沒有不高興的神氣,便把煙灰盤擱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白竭@邊來好不好?”

她坐了過來,低著頭微笑著不朝他看?!拔仪耙幌蛘媸峭纯嗟貌铧c死了。”這話似乎非得坐近了說,信上跟他講不清,她需要再當面告訴他一聲,作為她今天晚上的態度的解釋。

她感到他強烈的注視,也覺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淚都影蹤全無,自己這么說著都沒有真實感。

他顯然在等她說下去,為什么現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p>

她沒往下說,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p>

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與“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

他從前說過:“正式結婚的還可以離婚,非正式的更斷不掉。…我倒不相信?!彼?,但是也有點好奇,難道真是習慣成自然?人是“習慣的動物”,那這是動物多于習慣了。

“這個脫了它好不好?”她聽見他說。

本來對坐著的時候已經感到房間里沉寂得奇怪,仿佛少了一樣什么東西,是空氣里的電流,感情的飄帶。沒有這些飄帶的繚繞,人都光禿禿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著,更覺得異樣。仿佛有個真空的廬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們,在真空中什么動作都不得勁。

但是她看見自己從烏梅色窄袖棉袍里鉆出來,是他說的“舞劍的衣裳”。他坐得這樣近,但是虛籠籠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觸。她掙扎著褪下那緊窄的袖子。竟如人無人之境。

她暗自笑嘆道:“我們這真是燈盡油干了,不是橫死,不會有鬼魂。”笑著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著件絆帶絲織背心,見之雍恨毒地盯眼看了她兩眼。

又是那件車毯大衣作祟。他以為她又有了別的戀人,這次終于胸部起了變化。

她一面扣著撳鈕,微笑著忙忙地出去了,仿佛忘了什么東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脫了衣服往被窩里一鉆。寒夜,新換的被單,里面雪洞一樣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來推醒了她。她一睜開眼睛,忽然雙臂圍住他的頸項,輕聲道:“之雍?!彼麄兊倪^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

她看見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畫家家里碰見他太太的時候。

“他不愛我了,所以覺得窘。”她想,連忙放下手臂,直坐起來,把棉袍往頭上一套。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臥室里,她把早餐擱在托盤上送了去,見她書桌抽屜全都翻得亂七八糟,又驚又氣。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么。

她戰后陸續寫的一個長篇小說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這里面簡直沒有我(口墨)!”之雍睜大了眼睛,又是氣又是笑地說。但是當然又補了一句:“你寫自己寫得非常好。”

寫到他總是個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聲。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還沒來得及吃早飯,秀男已經來了。九莉把預備好的二兩金子拿了出來,笑著交給秀男。

之雍在旁邊看著,也聲色不動。

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過味來了,連來了幾封信:“相見休言有淚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悵。兩個人要好,沒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現在跟你說,我永遠愛你?!?/p>

“他以為我怕他遺棄我,”她想,“其實他從來不放棄任何人,連同性的朋友在內。人是他活動的資本。我告訴他說他不能放棄小康,我可以走開的話,他根本不相信?!?/p>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這些。賣掉了一部電影劇本,又匯了筆錢給他。

他又來信說不久可以有機會找事,顯然是怕她把他當作個負擔。她回信說:“你身體還沒復原,還是不要急于找事的好?!?/p>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個美國水手在他們家里,非常年青,黃頭發,一切都合電影里“金童”的標準,見九莉穿著一身桃紅暗花碧藍緞襖,青綢大腳褲子,不覺眼睛里閃了一閃,仿佛在說“這還差不多”。上海除了宮殿式的汽油站,沒有東方色彩。

三人圍著火盆坐著,他掏出香煙來,笑向九莉道:“抽煙?”

“不抽,謝謝。”

“不知道怎么,我覺得你抽煙她不抽?!?/p>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說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純潔。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風,對水手她不敢撩撥他們,換了比較老實的,她有時候說句把色情大膽的話,使九莉聽了非常詫異。她是故布疑陣,引起好奇心來,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當。

她問他有沒有正式作戰過,他稱為combat,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九莉只知道這字眼指中世紀騎士比武或陣前二人交戰,這是第一次聽見用作“上火線”解,覺得古色古香,怪異可笑。那邊真是另一個世界了。

她沒多坐,他們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來說:“這些美國人真沒知識?!庇值溃骸坝行┊敱囊郧岸紱]穿過鞋?!?/p>

“他們倒是肯跟你結婚,不過他們離婚容易,也不算什么?!彼鲇謶嵢坏溃骸岸颊f你跟邵先生同居過?!?/p>

九莉與之雍的事實在人言藉藉,連比比不看中文書報的都終于聽見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過是他臨走的時候?!?/p>

為什么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沒說強奸的話——她自己也覺得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認為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北缺日f。

是說沒機會享受性的快樂。比比又從書上看來的,說過“不結婚還是不要有性經驗,一旦有過,就有這需要,反而煩惱?!彼嘈呕榍暗呢懖?,但是非得有這一套理論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現實低頭,因為中國人印度人不跟非處女結婚。

九莉也是這樣告訴燕山。

他怔了怔,輕聲道:“這不是‘獻身?”

她心里一陣憎惡地痙攣,板住了沒露出來。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p>

“上次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完全兩樣了,連手都沒握過?!?/p>

嚴格地說來,也是沒握過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讓他碰。”他突然說,聲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覺得感動。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歡老的人。”

他們至少生活過。她喜歡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寫了封短信給之雍。一直拖延到現在,也是因為這時候跟他斷掉總像是不義。當然這次還了他的錢又好些。

燕山來了,她微笑把信遞給他道:“我不過給你看,與你沒關系,我早就要寫了。”免得他以為要他負責。

雖然這么說,究竟不免受他的影響。昨天告訴他他們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來是為了吃醋?!币虼怂派蠈懙溃骸拔也⒉皇菫榱四隳切┡?,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北緛碇虚g還要再加上兩旬:“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钡悄┚溆悬c像氣話,反而不夠認真。算了,反正是這么回事,還去推敲些什么。

這封信還沒寄到,她收到之雍兩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難受。

此后他又寫了兩封長信給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來愛我的,但是她現在叫我永遠不要再寫信給她了……”

比比一臉為難的神氣?!斑@叫我怎么樣?”

“你交了給我你的責任就完了。”

然后她輾轉聽見說邵家嚇得搬了家,之雍也離開了那小城。這次大概不敢再回鄉下,本來一直兩頭跑。

“當我會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向自己說。

緒哥哥給楚娣來信,提起乃德翠華夫婦:“聽說二表叔的太太到他們大房去,跟他侄子說:‘從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這邊來,你們官司未必打贏。現在你二叔為難,你就給他個房間住,你們也不在乎此。他侄子就騰出間房來給他們住,已經搬了去了?!?/p>

九莉想,她父親會一寒至此。以前一講起來,楚娣總是悄聲道:“他那煙是貴?!蔽飪r飛漲,跟鴉片的直線上漲還是不能比,又是兩個人對抽。但是后來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錢?!比锴锟偸钦f。

但是她那次回來,離婚前也一直跟他毫無接觸,不過為了家用大吵過兩次。別的錢上的事未見得知道。她在國外雖然有毓恒報告,究竟不過是個仆人,又不是親信。

九莉記得女傭們講起他與愛老三連日大賭賭輸了的時候臉上的恐懼。

她父親從來沒說過沒錢的話。當然不會說。那等于別人對人說“我其實沒有學問”,“我其實品行不好”,誰還理他?

對她從來不說沒錢給她出洋,寧可毆打禁閉。說了給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讓翠華知道。不然也許不會這些年來都是恩愛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個表妹結婚,寄了請帖來。九莉只去觀禮,不預備去吃喜酒。在禮堂里遇見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這珠子真好看?!?/p>

九莉笑道:“是二嬸給我的?!闭f著便解下那仿紫瑪瑙磁珠項圈,道:“送給南西阿姨?!彼纺衔鞣驄D一個不小的人情,盡管楊醫生那時候天天上門,治了兩三個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這項圈雖然不值錢,是件稀罕東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給你的,怎么能給人?”

“二嬸知道給了南西阿姨一定高興。”

再三說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沒去吃喜酒。下一次他來了,跟九莉提起來。這表妹是中間靠后的一個女兒,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愛,從小為了自衛,十分潑辣。只有蕊秋喜歡她,給她取名小圓。

九林笑說:“那小圓真兇。小時候就兇。那時候在弄堂里溜冰?!?/p>

九莉想起他們與舅舅家同住一個弄堂的時候,表姐們因為他長得好,喜歡逗他玩,總是說:“小圓定給表弟了,你們自己還不知道?!庇值溃骸肮脣屜矚g嘛!所以給姑媽做媳婦?!币灰娝麃砹吮愫暗溃骸靶A你的丈夫來了!”小圓才七八歲,個子小,看著不過五六歲。不管她心里怎樣,總是板著一張小臉,一臉不屑的神氣。他比她大三四歲,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歡她們取笑他的話。這時候聽他的口氣,原來是他的初戀,弄堂里溜冰有許多回憶。只有九莉不會溜冰。卞家的表弟常來叫他出去玩,乃德說他們是“馬路巡閱使”。

“你有沒有女朋友?”她隨口問了聲。

他略有點囁嚅地笑道:“沒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職業的。”

九莉笑道:“那當然最理想了?!?/p>

他沒提他們父親去投靠侄子的事,大概覺得丟臉。

她二十八歲開始搽粉,因為燕山問:“你從來不化妝?”

“這里再搽點?!彼蛄苛怂幌?,遲疑地指指眼睛鼻子之間的一小塊地方。

本來還想在眼窩鼻洼間留一點晶瑩,但是又再撲上點粉。

“像臉上蓋了層棉被,透不過氣來?!彼χf。

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頭枕在她腿上,她撫摸著他的臉,不知道怎么悲從中來,覺得“掬水月在手”,已經在指縫間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無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許愛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懷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還比較經得起慣,因為美麗似乎是女孩子的本分,不美才有問題。漂亮的男人更經不起慣,往往有許多彎彎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戲,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過她對他是初戀的心情,從前錯過了的,等到到了手已經境況全非,更覺得凄迷留戀,恨不得永遠逗留在這階段。這倒投了他的緣,至少先是這樣。

燕山有他陰郁的一面,因為從前父親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個徹底的“機構人”。干他們這一行的,要是不會處世,你就是演出個天來也沒用。但是他沒有安全感,三十出頭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頂了,地位還是比不上重慶來的京朝派話劇演員。想導演又一炮而黑,盡管《露水姻緣》并沒蝕本,她想是因為那騙人的片名。

他父親是個小商人。“人家說他有‘威?!彼f。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夠想象。有點像他,瘦長,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長袍,戴著一頂呢帽。

“我只記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黃包車上,風大,他把我的圍巾拉過來替我捂著嘴,說‘嘴閉緊了!嘴閉緊了!”他說。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幫貼。出了嫁的幾個姐姐也來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過一次,客室墻上有一只鑰匙孔形舊式黑殼掛鐘,他說是電鐘。他這二哥現在在做電鐘生意。

她不懂,發明了時鐘為什么又要電鐘,費電。看看墻上那只圓臉的鐘,感到無話可說。

他也覺得了,有點歉仄地笑道:“買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地說:“哦,你是說就是我們兩個人?”

九莉笑道:“噯?!?/p>

“那總要跟你三姑一塊住。”

之雍也說過要跟她三姑一塊住。仿佛他們對于跟她獨住都有一種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說“我們將來”,或是在信上說“我們天長地久的時候”,她都不能想象。竭力擬想住什么樣的房子的時候,總感到輕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個小房間。像上班一樣,天天去,地址誰也不告訴,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會來的話。晚上回去,即使他們全都來了也沒關系了?!?/p>

有時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來,不愿意再進去,給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還來。就坐在樓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細腰大衣,那蒼綠起霜毛的裙幅攤在花點子仿石級上。他們像是十幾歲的人,無處可去。

她有點無可奈何地嗤笑道:“我們應當叫‘兩小?!?/p>

燕山笑道:“噯,‘兩小無猜。我們可以刻個圖章‘兩小?!?/p>

她微笑著沒說什么。她對這一類的雅事興趣不大,而且這圖章可以用在什么上P除非是兩人具名的賀年片?

他喃喃地笑道:“你這人簡直全是缺點,除了也許還省儉?!?/p>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慚地說:“我像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p>

楚娣對他們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談了一會,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話來說,終于笑道:“我怕我對他太認真了。”

楚娣略搖了搖頭。“沒像你對邵之雍那樣?!睅缀跏遣恍嫉目跉?。

九莉聽了十分詫異,也沒說什么。

有一個鈕先生追求比比,大學畢業。家里有錢。年紀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凈的小叭兒狗臉,也說不出什么地方有點傻頭傻腦,否則真是沒有褒貶。又有個廣東人阿梁也常到他們家去,有三十來歲了,九莉仿佛聽見說是修理機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見他,比比告訴他這只站燈的開關松了,站在旁邊比劃著,站燈正照在她微黃的奶油白套頭絨線衫胸前,燈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訴她鈕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來,從樓上打到樓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樓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來——叫我怎么樣呢?”

這天楚娣忽然憑空發話道:“我就是不服氣,為什么總是要鬼鬼祟祟的?!?/p>

九莉不作聲,知道一定又是哪個親戚問了她“九莉有朋友沒有?”燕山又不是有婦之夫,但是因為他們自己瞞人,只好說沒有。

其實他們也從來沒提過要守秘密的話,但是九莉當然知道他也是因為她的罵名出去了,連罵了幾年了,正愁沒新資料,一傳出去勢必又沸沸揚揚起來,帶累了他。他有兩個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贊成,代為隱瞞。而且他向來是這樣的,他過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電話來道:“你喜歡‘波萊若,我有個朋友有這張唱片,我帶他來開給你聽?!?/p>

九莉笑道:“我沒有留聲機?!?/p>

“我知道,他會帶來的。”

她來撳鈴,身后站著個瘦小的西人,拎著個大留聲機,跟著她步步留神地大踏步走進來。

“這是艾軍。”她說。九莉始終不知道他姓什么。是個澳洲新聞記者,淡褐色頭發,很漂亮。

放送這只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聲機旁邊微笑著盯著唱片看。開完了比比問:“要不要再聽?”

她有點猶疑:“好,再聽一遍?!?/p>

連開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邊。

“還要不要聽呢?”

“不聽了?!?/p>

略談了兩句,比比便道:“好了,我們走吧。”

艾軍始終一語不發,又拎了出去,一絲笑容也沒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寫的小說拿了一章來給她看。寫一個記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見一個軍閥的女兒,十五六歲的纖弱的美人,穿著銀紅短襖,黑綢褲,與他在督軍府書房里幽會。

“艾軍跟范妮結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訴她,“范妮二十一歲。他娶她就為了她二十一歲。”說著,扁著嘴微笑,仿佛是奇談。那口氣顯然是引他的話,想必是他告訴她的。

九莉見過這范妮一次,是個中國女孩子。兩只筆直的細眼睛一字排開,方臉,筆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較接近他的白日夢,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許有錢,聽上去婚禮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見過燕山幾次,雖然沒聽見外邊有人說他們什么話,也有點疑心。一日忽道:“接連跟人發生關系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p>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話激她,正是要她分辯剖白。她只漠不關心地笑笑。

她從來沒告訴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沒問她。

她跟燕山看了電影出來,注意到他臉色很難看。稍后她從皮包里取出小鏡子來一照,知道是因為她的面貌變了,在粉與霜膏下沁出油來。

燕山笑道:“我喜歡琴逑羅吉絲毫無誠意的眼睛?!?/p>

不知道怎么,她聽了也像針扎了一下,想不出話來說。

他來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塊擦臉,使皮膚緊縮,因為怕楚娣看見,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龍頭大開著,多放一會,等水冰冷的時候把臉湊上去,偏又給楚娣撞見了。她們都跟蕊秋同住過,對于女人色衰的過程可以說無所不曉,但是楚娣看見她用冷水沖臉,還是不禁色變。

連下了許多天的雨。她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p>

她靠在藤躺椅上,淚珠不停地往下流。

“九莉,你這樣流眼淚,我實在難受?!毖嗌礁┥硐蚯白?,肘彎支在膝蓋上。

兩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彼f。

“我知道?!?/p>

但是她又說:“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币幻嫒耘f在流淚。

他走到大圓鏡子前面,有點好奇似的看了看,把頭發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經兩個月,這次以為有孕——偏趕在這時候!——沒辦法,只得告訴燕山。

燕山強笑低聲道:“那也沒有什么,就宣布……”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淚道:“我覺得我們這樣開頭太凄慘了?!?/p>

“這也沒有什么?!彼终f。

但是他介紹了一個產科醫生給她檢驗,是個女醫生,廣東人。驗出來沒有孕,但是子宮頸折斷過。

想必總是與之雍有關,因為后來也沒再疼過。但是她聽著不過怔了一怔,竟一句話都沒問。一來這矮小的女醫生板著一張焦黃的小長臉,一副“廣東人硬繃繃”的神氣。也是因為她自己對這些事有一種禁忌,覺得性與生殖與最原始的遠祖之間一脈相傳,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種神秘與恐怖。

燕山次日來聽信,她本來想只告訴他是一場虛驚,不提什么子宮頸折斷的話,但是他認識那醫生,遲早會聽見她說,只得說了,心里想使他覺得她不但是敗柳殘花,還給蹂躪得成了殘廢。

他聽了臉上毫無表情。當然了,幸免的喜悅也不能露出來。

共產黨來了以后九林失業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裝來。

“我倒剛巧做了幾套西裝,以后不能穿了?!彼锵У卣f。

談起時局,又道:“現在當然只好跟他們走。我在里弄失業登記處登了記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會有差使派下來?!?/p>

他向來打的如意算盤。從前剛退學,還沒找到事的時候,告訴她說:“現在有這么一筆錢就好了。報上分類廣告有銀行找人投資,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實就做個高級職員也行。”“高級職員”四字有點囁嚅,似乎自己覺得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來了?!?/p>

她聽他信了騙子的話,還有他的打算。“雞生蛋。蛋生雞”起來。不禁笑叫道:“請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點不解,但是也不作聲了。

此刻又說:“二哥哥告訴我,他從前失業的時候。倒是要每天打起精神來出去走走?!?/p>

他顯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與打氣。

他提起二哥哥來這樣自然,當然完全忘了從前寫信給二哥哥罵她玷辱門楣——罵得太早了點——也根本沒想到她會看見那封信。要不然也許不會隔些時就來一趟,是他的話:“聯絡聯絡。”

他來了有一會了,已經快走了,剛巧燕山來了。這是他惟一的一次在她這里碰見任何男性,又是影星。當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識相,也沒多坐。

她告訴過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時候。燕山對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地笑道:“這個人真是生有異相?!?/p>

她怔了一怔,都沒想起來分辯說“他小時候不是這樣?!彼谝淮斡猛馊说难酃饪此艿堋0l現他變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本來是十幾歲的人發育不均衡的形狀。像是隨時可以漂亮起來,但是這時期終于過去了,還是頸項太細,顯得頭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獨起。如果鼻子是雞喙,整個就是一只高大的小雞。還是像外國人,不過稍帶點怪人的意味。

其實當然也還不至于這樣,也是燕山神經過敏了點。燕山這一向也瘦了,有點憔悴。他對自己的吃飯本錢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剛來的時候見到楚娣。那天后來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給哪個年紀大些的女人揀便宜揀了去?!?/p>

九莉笑道:“噯?!眳s有點難受,心里想三姑也還是用從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個小女伶結婚了,很漂亮,給母親看得很緊。要照從前,只能嫁開戲館的海上聞人,輪不到他。但是現在他們都是藝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來,兩個女人都離掉了,另娶了一個。燕山跟他相當熟,約了幾個朋友在家里請他吃飯,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來認識的。也許可以幫忙替她找個出路,但是他如果有這層用意也沒告訴她。

在飯桌上荀樺不大開口,根本不跟她說話,飯后立刻站起來走開了,到客室里倚在鋼琴上蕭然意遠。

“他到底是不是黨員?”她后來問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說不知道哩!”又道:“那天看預演,他原來的太太去找他——那時候這一個還沒離掉,現在的這一個還不過是同居——大鬧電影院,滿地打滾,說‘當著你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后來荀樺對人說:‘錢也給的,人也去的,還要怎樣?”帶笑說著,但是顯然有點怕他結婚九莉也去大鬧禮堂。

這天他又來了,有點心神不定地繞著圈子踱來踱去。

九莉笑道:“預備什么時候結婚?”

燕山笑了起來道:“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還剩一份改良小報,有時候還登點影劇人的消息。有一則報道:“燕山雪艷秋小夫妻倆來報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說了,以后不登他們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見過雪艷秋一張戲裝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裝也大都是那樣,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當瘦小。她只看見他的頭偎在另一個女人胸前,她從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乳房握在他手里,像一只紅喙小白鳥,鳥的心臟在跳動。他吮吸著它的紅嘴,他黑鏡子一樣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紅霧。

她心里像火燒一樣。

也許是人性天生的別扭,她從來沒有想象過之雍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來了。燕山也來了。素姐姐是個不看戲的人,以前也在她們這里碰見過燕山,介紹的時候只說是馮先生,他本姓馮。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說:“這馮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邊也沒作聲。

鈕先生請比比與九莉吃茶點。他顯然知道九莉與之雍的事,很憎惡她。見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點心出來已經黃昏了。這家西餅店離比比家很近,送了她們回去,正在后門口撳鈴,他走上前一步。很窘地向比比低聲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

九莉在旁邊十分震動。三年前燕山也是這樣對她說。當時在電話上聽著,也確是覺得過了年再見就是一年不見了。

比比背后提起鈕先生總是笑,但是這時候并沒有笑,仰望著他匆匆輕聲說了聲:“當然。你打電話給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時候已經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親一定要給她一只大紅蘋果,握在手里,用紅紗頭巾捂著嘴,西北風把蒼綠霜毛大衣吹得倒卷起來,一片凝霜的大破荷葉在水面上飄浮。這條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燈影,紅的藍的圖案。

店鋪都拉上了鐵門。黑影里坐著個印度門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歲了,雖然沒回頭,聽了覺得感激。

紅紗捂著嘴。燕山說他父親抱著他坐在黃包車上,替他用圍巾捂著嘴,叫他“嘴閉緊了!嘴閉緊了!”

偏是鈕先生,會說“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上帝猶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威爾斯有篇科學小說《摩若醫生的島》,寫一個外科醫生能把牛馬野獸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時又會長回來,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們稱為“痛苦之浴”。她總想起這四個字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許是泡在熱水里的聯想,浴缸里又沒有書看,腦子里又不在想什么,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地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氣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現在??菔癄€也很快?!?/p>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讀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皺眉,也像有時候看見國人思想還潮,使她駭笑道:“唉!怎么還這樣?”

現在大陸上他們也沒戲可演了。她在海外的電視上看見大陸上出來的雜技團,能在自行車上倒豎蜻蜓,兩只腳并著頂球,花樣百出,不像海獅只會用嘴頂妹,不禁傷感,想道:“到底我們中國人聰明,比海獅強。”

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但是有一次夢見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徑》的背景,身入其中,還是她小時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編,亨利方達與薛爾薇雪耐主演,內容早已不記得了,只知道沒什么好,就是一只主題歌《寂寞的松林徑》出名,調子倒還記得,非常動人。當時的彩色片還很壞,俗艷得像著色的風景明信片,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夢只做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做,總是噩夢。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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