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畢竟是書生

朱航滿

陸文虎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導師，但我們卻從來沒有一起吃過一次飯，我和另一個同門師友曾經數次試圖約請他，都被婉言拒絕了。以文會友，他總是這樣回答我們。比我低一年級的師弟們不知道他的這個脾氣，教師節當天往他辦公室送了一束鮮花，適值他不在，后來我才知道他看見鮮花后，給這位送鮮花的師弟發短信說，以后不必如此，否則大家都會難堪。這樣一位看似很不懂得情理的老師，我們這些弟子還都沒想到他會反應如此激烈，因此都暗暗詫異這是一位與眾不同的老師。但就是這樣一位老師，對我們這些學生卻是極負責的，要求也是十分嚴格的，我的研究生論文是在他的細心指導下完成的，當時論文修改了數稿，為了按時趕上學校安排的交稿日期，他一邊參加部隊總政的重要會議，一邊給我們看論文，提意見，交流全部用手機短信，修改的稿子由他的司機取送，有時晚上我已經睡了，他給我發來短信，告訴某處有問題，讓第二天上班后去辦公室拿論文。我才知道那么晚了，他還在給我看論文。

我每次去拿他讀過的論文稿子，總會看到上面修改得密密麻麻，常常讓我內心羞愧，也為自己遇到這樣的負責任的老師感到高興。我的論文在最后的答辯中盡管也有若干瑕疵，但還是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被授予優秀論文。答辯那天，我才知道陸老師大病過一場，他給我們修改論文的時候正值剛剛出院。我看到陸老師臉蠟黃，幾乎瘦了一圈，學校為了照顧他，安排他指導的兩個學生先進行答辯，但等我們兩個同門師友答辯結束并且都獲得了成功后，他并未離開，而是堅持聆聽完了整場論文答辯。就是那一天，我在獲得成功的時刻，才真正感受到了一位老師的魅力和本色。

晚上，我因高興喝了酒，幾乎醉了，給陸老師發短信表示感謝，但他的回信卻很簡單，只是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老師應盡的職責。我頓時酒意全消。在這之前，我曾經在論文完稿的后記中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尊敬與感恩，他在批語中嚴厲地要求我重新寫后記，并指出這文字似乎太煽情了。我后來才知道我的那位同門師友也遭遇了同樣的待遇，但她堅持住了自己的意見，沒有修改，我則按照他的要求重新寫了一遍后記。我現在都認為，我和我的同門師友在面對后記的修改問題上所做出的不同舉動，都有自己的道理。我自認為是一個極不懂得世故的人，因此在京城求學期間每每為很多自己看不慣的事情憤怒，那些文人學者之間所發生的有關名利的趣聞常常讓我吃驚又感到極度失望，但我在陸文虎老師這里看到了一個為人師者和一個學者的真正風骨與品質。

我是在畢業一年前才與陸文虎老師見面的，因為我就讀的學校的培養機制，嚴格說來陸文虎老師只是我的碩士論文指導老師。在此之前，我已經久聞他在為學上的成就和品質。他是國內很有名的研究錢鍾書的學者，同時也是一名重要的文藝批評家。我因為在兩年前開始承擔一個國家基金課題的寫作任務，其中就要寫到關于對于陸文虎老師的評價與研究，我那時年輕，熱血，看了他寫的文學評論集《荷戈顧曲集》，在研究了一番之后并不忘記寫上關于自己的一番議論，我對書中文字缺乏文采、且有公文性質的寫作傾向等進行了直截了當的批評。兩年后，這本書出版，恰恰就在我論文答辯的前夕，我想陸老師是應該看見這一段文字的，但他并未因此而輕慢他的這位魯莽的學生。后來我才逐漸了解到那些文章寫作的背景，他的關于軍旅文學非常具有指導意義的批評文章，大都是在總政治部文藝局任職時所寫就的，有一定的公文體例也大都是因工作的需要，或是形勢任務的要求。而如今想想，也就是那些文章，曾經撥云見日，擲地有聲，對指導整個中國的軍事文藝事業產生了很大影響，這應是何等瀟灑宏闊和嚴謹的胸懷與氣魄呢！

我當時幼稚，現在想，陸老師研究錢鍾書多年，對“錢學”有很高的造詣，又豈能不懂文章之道？我的論文寫到最后氣力已盡，改來改去總不得法，他給我寫評語說，要懂得用健康的漢語，寫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一句句地推敲。按照他的方法，我果然一次順利交稿。但這一不成功的寫作經歷對于我幾乎是一個很重大的打擊，讓幾乎自負的我很快回到了地面，更重要的是他讓我懂得很多學文學人的道理，諸如關于作文，諸如什么才是真正健康的漢語。這對于我的寫作幾乎是一次重新的質疑，我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閱讀與寫作，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在去陸老師家中拜訪的時候，得到了他贈送的另一本著作，也是他的代表作《圍城內外》，這本書在國內研究錢學領域影響較大，臺灣曾經以《錢鍾書的文學世界》為名而出版。而這本書的閱讀，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陸文虎老師，一個學識淵博、思想前衛、語言典雅、扎實勤勉的學者，完全區別于我心中曾經固執的印象中的那種官僚學者或文人形象。諸如學識淵博，他對于中國古典文史與西方文論的研究超出我的想象；諸如思想前衛，他對西方一些很先鋒的理論的閱讀認識與應用，更讓我驚訝的是，他是國內最早的計算機用戶和互聯網用戶，是最早寫過關于網上錢鍾書的學者，像《國際互聯網上的錢鍾書》、《我與網上錢鍾書》這樣的文章；再如語言典雅，他的這些文章均典雅大方，完全區別與他的那些因為工作需要而寫過的文藝批評文字，深得漢語語言的魅力，這也就是他不滿意我的語言文風，要求我用健康漢語寫作的緣故；還有他的扎實勤勉，他曾自言，僅就關于錢鍾書的種種文字都是他在工作之余寫成的，總計約二百萬字，他還曾經主編《錢鍾書研究》、《錢鍾書研究采輯》等學術叢刊，校訂國內三聯出版社的所有錢鍾書文集，還是國內著名的錢學研究者也是最早向大眾普及錢鍾書的學者，曾寫過不少關于錢鍾書的文字，并深得大眾讀者的喜愛。

有很多人非常奇怪，像錢鍾書這樣特立獨行的學術大師為何與身為軍人的陸文虎能夠成為忘年交？我很早就知道錢鍾書先生與陸文虎老師私交極好，在來讀研究生不久就聽說一個傳聞，錢先生在彌留之際，陸老師是陪床的僅有幾位親友之一。錢鍾書先生生前不收弟子，因此很多人認為陸文虎則是其入室弟子。對于這些傳聞我沒有無聊地當面向陸老師求證，但我想假使這些都是真實的，在我寫下上面的那些記憶之后，我便能理解為什么他們能夠成為很好的朋友。年初去陸文虎老師家中拜訪，與他在家中海闊天空式地聊天，自然免不了談到錢鍾書，其中就提到他與錢鍾書先生的交往，他遺憾的告訴我，那些年經常到錢府上拜訪，卻沒有想到留下什么資料。他與錢鍾書先生只有唯一的一張照片，而我在他的書中所讀到的那些文字，也從未見他炫耀與錢先生的私交，這簡直就是難得了。陸文虎老師研究錢鍾書緣起是他三十年前在廈門大學師從著名學者、錢鍾書的同窗鄭朝宗先生，其時錢鍾書的《管錐編》剛剛出版，鄭先生當機立斷，將他們幾個學友的研究方向改為“錢學”，他至今還記得那樣的難忘情景：“記得開課那天，天光隱晦，而鄭教授的《管錐編》選講卻使我們如坐春風、如沐春雨，多年的積旱頓時緩解，我們初嘗有知之樂，感到前路一片光明。”

但我常常感到疑惑，對于錢鍾書先生，他的《管錐編》對我來說，閱讀已經十分費勁，何談研究？但要知道三十年前，陸文虎也僅僅是一個未曾讀過大學，只是在部隊里操槍弄炮、書寫公文的一個士兵而已，在士兵與學者之間，我感到差距實在太大。對此，我曾當面求教，他坦誠，起初也頗為艱難，只有憑借著自己的興趣與毅力。我曾經對于做學問非常恐懼和失望，先天學養不足，后天補給不夠，中西不能打通，何談做學問？但陸文虎老師憑借著自己的毅力在不斷地提升，攀爬。而這些年對于學問的追求，與其他學者所不同的是，他大都不是在學院或者科研院所里度過，而是在機關繁忙的公務和案牘勞形之后，憑借自己對于學問的熱情與堅韌，一步步地走向廣闊的學術天地。

明白了陸老師的學問人生，我也仿佛“感到前路一片光明”。這之前，我曾極度迷茫，希望在研究生畢業后能夠進一家文化單位專職寫作或者進行研究，但談何容易！我也拿著自己的簡歷請求陸文虎老師給予幫助，他也曾為我聯系推薦，但都未有結果。我在學校主編一份系刊，他從上面知道我寫了不少文章，因此鼓勵我參報國家的一個比較權威獎項的評選。因為名額的問題，在他的努力下最后能以校外的名義得以推薦，而他也當面向我說，如果這次推薦成功了，你的工作也就好落實了。我當時黯然，自己的水平，評獎的艱難，人際關系的微妙，這些我都是知道的，但老師的一番苦心我是感動不已的。盡管先生也是身居將軍之位，但本質上還是一名書生，他是希望我能夠真正通過自己的實力來證明自己的。但我因此也終于知道，只要憑借自己對于學問的愛好，無論在哪里都沒有什么能夠阻擋自己向更高的精神領域攀爬的。在研究生畢業前夕的那段日子，盡管工作與前途沒有任何頭緒，我忽然感到異常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