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第一次成功使用多角度敘述手法以來,模仿和追隨者就不可勝數(shù)。斯繼東的這篇小說也不例外。但同樣是四個人物的多角度敘述,《喧嘩與騷動》的多角度敘述是為了還原事實的真相,而這篇《今夜無人入眠》的多角度敘述,與其說是為了還原真相,不如說是為了最終對所謂的真相進行顛覆。
這篇小說由四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從李白的角度敘述,第二部分從畢大師的角度敘述,第三部分從黃皮的角度敘述,第四部分從馬拉的角度敘述。前三個部分的敘述都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從各自不同的角度敘述各自的個人生活和對中心事件的看法。這種全知敘述努力給讀者一種客觀的錯覺,但由于三個人物事實上所知有限,從而把懸念留到了最后。第四部分采用的是第一人稱限知敘事,以馬拉(“我”)對讀者(“你們”)一步步解密的口吻,敘述了事件的真相,盡管這種真相仍然是可疑的。
顯然,這篇小說的四個部分并非一盤散沙,而是由一個中心事件來貫穿著的。李白、畢大師、黃皮、馬拉,還有趙四小姐一起去看帕瓦羅蒂的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大家又一起去喝酒聊天,凌晨一點左右散伙:先是李白,再是畢大師,接著是黃皮,三個人逐一告辭,最后剩下的就是馬拉和趙四小姐了。但凌晨兩點以后馬拉還沒有回家,他的老婆李警官開始一個一個的打電話,于是“今夜無人入眠”,圍繞著馬拉的半夜失蹤事件,三個酒肉朋友開始了各自的敘述和猜想。但無論是李白的敘述,還是畢大師的敘述,抑或黃皮的敘述,雖然是三個不同角度的敘述,但敘述的中心卻是一致的:馬拉和趙四小姐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一場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
從三個人各自的敘述來看,確實處處都閃爍著曖昧的暗示。事實上,他們的敘述中還夾雜了各自的主觀猜想,但這些虛構(gòu)的成份是以所謂“必然性”邏輯而出現(xiàn)的,因此給讀者以客觀事實的印象。在這個意義上,李白、畢大師、黃皮的敘述都屬于企圖還原馬拉失蹤后事實真相的主觀敘述,他們的敘述看上去“合情合理”,既有“可能性”又有“必然性”,但其實不過是三個主觀的敘述碎片而已。有意思的是,作者一方面把這三個敘述碎片拼貼在一起,試圖引導讀者一步步走向“真相”,但就在仿佛真相大白的時候,作者又出其不意地在最后的一個部分中通過馬拉的自述,對前面的所謂真相進行了戲劇性的顛覆。按照馬拉的自述,那天晚上他根本就不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而是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他把趙四小姐送回去后遇到了趙的丈夫(事實上其身份還不能完全確定),兩個男人之間莫名其妙地發(fā)生了一場決斗。這場決斗不是通過語言,幾乎全部是通過行動來完成的,因此充滿玄機。這種“真相”顯然超出了前面三個人的敘述視野,也越出了讀者的慣常的閱讀期待視野,從而構(gòu)成了一種敘述上的反諷。
如果僅止于上述的形式實驗,那么這篇小說至多也不過是一場敘述游戲。需要指出的是,作者雖然用一個中心事件作為情節(jié)線索貫穿其間,并以對這一中心事件的還原和顛覆為主線,但作者并沒有停留在所謂中心事件的敘述上,而是以中心事件為紐帶,把李白、畢大師、黃皮、馬拉四個小人物的卑瑣生活和匱乏心靈逐一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這四個人是當今中國城市里的“有閑階層”,李白是一個“后后現(xiàn)代詩人”,馬拉是一個“先鋒小說家”,黃皮是“驢行天下”網(wǎng)絡論壇的“總盟主”,畢大師被美其名曰“江南根雕畢”,他們的日常生活充斥著談天、抽煙、酗酒、飚車,還有和女人的調(diào)情或者做愛。他們無一例外地陷入了婚姻危機,謊言和欺騙成了他們生活的關鍵詞,他們想超越卑微的生活卻在卑微的生活里越陷越深,他們想反叛日常生活秩序卻又缺乏徹底反叛的勇氣,他們只能成為一群無所事事的游蕩在現(xiàn)代都市里的游手好閑者,一群頹廢者或者說一群多余人。作者通過他們的多角度敘述,雖然試圖還原中心事件的真相而不可得,因為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但是,作者卻借此還原了他們?nèi)粘I畹恼鎸崰顟B(tài),并隱含了對他們毫無意義的人生狀態(tài)的強烈反諷。
顯然,這是一篇頗有荒誕色彩的小說。諸如帕瓦羅蒂、李白、畢加索、馬原、皮皮、倪萍、趙四小姐這些真實的人名在一個虛構(gòu)的文本中被牽扯到一起,無疑給讀者造成了一種真假莫辨的荒唐印象。毫無疑問,打破真實與虛構(gòu)、存在與虛無的界限,一邊還原一邊顛覆、一邊拼貼一邊拆解,這正是作者選擇的敘述策略。
李遇春,評論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