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一個美的追求者和創造者。“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讀者以喜悅,讓讀者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欣賞的。”[1]“作家就是要把生活中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2]汪曾祺六十多歲寫的小說抒情味最濃,寫的美,《鑒賞家》是他六十二歲時的作品,主人公葉三的確是汪曾祺小說中最具抒情味又最美的一個常見的小人物,但卻不平常。
一.葉三首先是一個好的大自然鑒賞者,生活讓他擁有獨特的審美眼光。
葉三知果樹。
首先他是一個俗人,小果販,屬于平民階層,地位極低。為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先熟悉果樹,花大力氣找到第一手貨源,搞清進貨的渠道。為此,他甚至熟知四鄉八鎮內每一棵果樹的情況,這是他做生意成功的第一步。其中的辛苦是別的果販難以做到的,更難得是,他能在辛苦中忙里偷閑,在四處走動中欣賞多處景致,領略各地鄉風。
葉三是一個懂生活的人,懂得如何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積累知識,尋找快樂。可以想見:當他發現一顆好果樹上掛著好看的果子時,他會多么欣喜!一個不愛果樹的人,怎么可能找到好果子?
葉三愛果。
他賣的果子大、甜、香、好看,得四時之先,并按節令來賣,以至于許多人是看到他賣的果子才意識到現在的節令的。他是一個好的生意人,完全掌握了果性,賣果子時更像一個藝術家。作者醉心寫到:“立春前后,賣青蘿卜。‘棒打蘿卜,摔在地下就裂開了。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他還賣佛手、香椽。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
葉三賣出的雖然是果,是貨物。可他搜集的卻是大自然的精華和靈氣,是他獨特的審美眼光的發現。
所以,他也憐惜果子。他的果少而精,只求保證質量,從不考慮如何多賣多賺錢。(他只專給二三十家大宅門送果子)物質上的知足不貪為他取得了良好的信譽,也獲得了當地富貴人家的信任。一方面,他能比較順利地進出富貴人家,從而有機會結識有識之士,另一方面,生意上的成功也保證了一定的經濟來源,這是他人格能與別人保持平等的重要基礎。
應該說,葉三首先是一個好的果子鑒賞家,他鑒賞的是大自然的天然物品,是生活鍛煉了他,讓他擁有一雙潛在的審美慧眼。不然,他怎么可能和大畫家季匋民相識、相知到相惜,演繹出一幅現代版的高山流水畫卷圖呢?
二.葉三對繪畫藝術及對人本身的鑒賞也有較深的造詣。
葉三先是識人。他能識別畫家季匋民,并能與之交往。
當地那么多的達官貴人,他為什么獨獨仰慕季匋民?難到僅僅因為季匋民是有名的大畫家?
應該承認:葉三有很強的人際交往能力。葉三的這種本事可能得益于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職業特點。他能與多方果樹園主搞好關系,與他們熟得像是親家一樣,又能與二三十家大宅門常年保持友好的生意往來,也能與兩個成器的兒子和睦相處。生活的確像人生的老師,謙卑的地位和艱辛的小販生涯將葉三塑造成一個隨和、謙讓、極好打交道的人。他知道什么樣的人如何交往,更知道交往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可季匋民卻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季匋民是一個驕傲的人,雅而怪。
這也難怪!他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大收藏家,大財主。他從不當眾作畫,最討厭聽人談畫,更不喜歡與人應酬。(見《歲寒三友》中的介紹)他佩服的是揚州八怪。蘇軾《于潛僧綠筠軒》云:“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季匋民的雅趣是追求一種清雅高逸的境界,以維護自己相對獨立的社會理想、人格價值。也可以說,是對當時市井俗氣的拒絕。可他卻把看似俗人的葉三當朋友,當知音。這就怪了?
怪嗎?葉三可是比別人更懂季匋民,他骨子里所仰慕追尋的正是季匋民這種文人的生活情調與欣賞趣味。俗和雅本非絕然相隔,一定條件下可以轉換。你看葉三那么愛畫!
葉三愛畫出于本心,出于天然的興趣。他大概在季匋民這里第一次發現了“第二自然”:一個構筑的自由的心靈世界。季匋民收藏的畫和他筆下的畫一定深深地震撼著葉三:他平時欣賞到的自然景致的色彩和線條,那些朦朧的審美印象,尤其是那些郁結在心頭的余緒,不平之氣,那些似曾相識的東西原來在這里都可以得到表現,得到釋放,得到升華。
葉三沒有理由不給季匋民最先送去他搜羅到的最好的水果,葉三沒有理由不敬佩季匋民。季匋民把他心中想說的話,想唱的歌,想哭的調,全都畫在紙上了。他一去就是半天,磨墨,抻紙,看畫,哪里是做生意送水果,完全是一個地道的粉絲。
葉三的果子太好了,甚至改變了季匋民作畫的習慣,邊畫邊喝酒邊吃一片水果。
而真正讓季匋民動心的不是葉三的果子,也不是葉三愛畫,而是葉三懂畫。
葉三真的具有很強的藝術鑒賞力。
葉三看季匋民作畫時就能與他產生藝術共鳴而達到忘我的境界。請看:“他站在旁邊很人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
強烈的藝術感染能夠讓葉三不知不覺的輕易地進入畫境,與筆下人物血脈相連,與花草樹木一往情深,與季匋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達到了情投意合、如醉如癡的地步。
葉三品評他剛畫好的畫時又能一語中的,說中要害精髓。如: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葉三說:“紫藤里有風。”“唔!你怎么知道?”“花是亂的。”“對極了!”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熟知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一定不會忘記下面的經典對話。俞伯牙演奏了一曲《高山》,鍾子期說:“好啊,多么巍峨的泰山。”俞伯牙又彈奏一曲《流水》,
鍾子期馬上贊道:“好啊,多么浩蕩的江河!”
如果兩相對照,簡直如出一轍。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更有甚者,葉三還能直言指出畫中的瑕疵。他簡直是優秀的批評家了。文中有一細節。當季匋民興奮地畫了一幅有好些蓮蓬的墨荷時問葉三如何。
葉三說:“四大爺,你這畫不對。”“不對?”“‘紅花蓮子白花藕。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實踐出真知。葉三的不平常在于:他雖只是一個貧賤的小人物,卻擁有讀書人都難有的審美眼光,具有鑒賞所需的各種經驗、知識、趣味、能力等綜合的鑒賞要求和水平。《論語·先進》云:“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民間野人的視野和智慧乃君子的活水源頭,季匋民是知道的,不得不服。
季匋民佩服葉三的不光是他的藝術鑒賞力,更是他的可貴的人品。
三葉三又是一個好的被鑒賞對象,因其具有豐富的心靈,高雅的志趣,高尚的品行。
一是真性情。葉三對大自然的愛好及愛畫都是出自真心,沒有任何物質利益的趨動,即具有非功利性,不參雜絲毫利害計較。因此,他對季匋民的贊賞是出于肺腑,既不巴結求財,也不獻媚討賞,更不因結識名士而抬高自己,這正是當時圍繞在季匋民身邊的所謂達官貴人所沒有的。
二是輕物質錢財而注重精神追求,這是至關重要的。葉三對大自然的愛好及愛畫、賞畫實際上是“雅”的生活情調,這是一種從有限的日常世俗生活中呈現出來的通向無限的情致,是“在一種意義上形成一種新的創造。”[3]它使得葉三能夠超越世俗眼光唯求精神自由,它煥發出一個普通的小人物身上的美和詩意。在這點上,他與季匋民實質上是相同類型的人,這也是季匋民能夠輕易超越世俗的階層、門地差異的觀念而同葉三成為知音的根本原因。
三是重情重義。
有些事可能是季匋民知道的。葉三是為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開始是為看他的畫,后來就純粹是為友情了,他原本不用賣果可在家安心養老的。當他偶爾在一家柜廚的玻璃里憑借自己精湛的鑒賞力發現了四幅前代大畫家的真品時,他免費送給了季匋民,他知道季匋民是最喜歡最佩服這真品的作者和畫風,他認為只有季匋民才配擁有這些真品。對于季匋民送給他的畫,他當作最寶貴的財富,一張也不會賣,他過五十歲生日對兒子的唯一要求是將季匋民送給他的畫拿出去裝裱好。
還有兩件事是季匋民所不知道的。
一件是季匋民死后,葉三不再賣果,但葉三會按時尋鮮果到墳上祭奠他,這情節很像鍾子期死后俞伯牙摔琴終身不再彈奏。
令人震撼的是另一件:當葉三死時,兒子照他遺囑將季匋民送給他的畫放進棺材,一起埋了。他為什么埋畫?
葉三是在季匋民這里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追求的。畫里有一個藝術的世界,心可以自由的翱翔;畫里又是一個友情的世界,高山流水頌知音。葉三一定是想在九泉之下再尋季匋民談畫論道。葉三的這些想法,那個曾想買畫的遠道而來的日本人(也是一個鑒賞家)怎會理解呢?還有讀者會用現代商品眼光說葉三是傻瓜,糟蹋藝術品嗎?
為什么一個常見的小人物會如此的不平常?
這就是汪曾祺對世俗生活和平凡小人物的認同和贊賞。“對作家來說,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用充滿溫情的眼光看人,用善意的微笑看世界”。[4]反映在作品中,就是要表達作家對平凡小人物的美好善良品行進行贊美。這就是汪曾祺士大夫式的唯美傾向。“作家要有思想,所謂思想即是作者所發現的生活中的美和詩意”。[5]“作品就是要用普通樸實的語言把生活寫得很美!很健康!富于詩意”。[6]
《鑒賞家》的魅力就在于:在一個世俗的世界里同時表現了另兩種世界,即詩意的藝術世界和浪漫的友情世界,葉三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
參考文獻:
[1]汪曾祺:《晚翠文談新編》,三聯書店,2002年版,P11。
[2][4][5][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散文卷3》,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P227,P310,P280,P285。
[3]休謨:《人的知解力和道德原則的探討》,轉引自馮天瑜主編:《文人雅言》,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P9。
祝一勇,男,湖北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