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S.奈保爾是一個文學世界的漂泊者,只有在他自己的內心,在他獨一無二的話語里,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家。”[1]印裔英籍后殖民作家奈保爾是一位關注現實,富于時代責任與批判精神的小說家。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基因在他的文學世界里生命依然,可以說奈保爾秉承的仍然是“偉大的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英國和美國的評論家有時這樣品評奈保爾“毫無疑問最杰出的用英語(可能也是任何語言)對第三世界的混亂進行闡釋的人”,也是迄今為止他所生活的時代“最有才華的、最忠實的、最可敬的作家”,同是也是”真理的捍衛者、第三世界的索爾仁尼琴”。[2]奈保爾的作品反映了殖民主義崩潰后的后殖民時代的第三世界面臨的經濟凋敝、社會混亂、政局動蕩等問題和現實。
奈保爾不僅全面立體地反映了第三世界社會的現實,對其進行了深入思考,而且更為深刻地關注到后殖民時代的第三世界的諸如“文化認同危機”、“第三世界文化和歷史的碎片化”、“效顰”、“停滯”等社會文化層面的問題。
后殖民主義理論認為,最適合討論后殖民狀況的人無疑是那些移民知識分子。他們大都出生或成長在東方,卻長期接受西方宗主國的教育,而今又生活和工作在宗主國家,對原屬于自己的殖民地文化和宗主國文化都有深刻了解,是賽義德稱為的那種“文化兩棲人”(cultural amphibians)。“他們常以學貫東西自詡,認為自己超越了歷史、記憶、時間、性別、階級、民族意識、政治態度等,在理解兩種文化方面比民族知識分子要優越得多。”霍米·巴巴曾自豪地說:“他們是‘最真實的眼睛,能夠比那種‘有機的知識分子(葛蘭西語)更深刻地認識兩種文化。”[3]奈保爾是后殖民時代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他有著獨特的文化身份,“身份是一種意識形態性的定位,反映了阿爾圖塞所說的統治意識形態和社會主體之間的召喚關系。”奈保爾獨特的文化身份決定了他的一生就在不同文化的“中間地帶”中尋根、探索和反思。奈保爾從一個來自殖民地立志于改變自身狀況的青年,轉變為一個后殖民時代具有世界眼光的知識分子。從一個懵懵懂懂的有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無根性)的思考者,到一個世界文化的探尋者,奈保爾的寫作和游歷更多的是對于不斷擴大了的、變化了的文化圈的思考,這也是奈保爾作品的獨特魅力和價值所在。對于西方殖民強勢文化之于殖民程度和方式不同的拉美(特立尼達)、亞洲(印度)、和非洲的文化的影響,奈保爾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和反映。
一.懸置的文化:《米格爾大街》—后殖民邊緣世界的縮影
奈保爾18歲離開出生之地特立尼達前往英國,開始了他對世界的探索和創作。1959年作者創作了《米格爾大街》,回顧了他的出生地特立尼達這個小世界。自15世紀以來,特立尼達先后成為西班牙、法國和英國的殖民地。它一直位于“帝國”統治的邊緣,雖然擺脫了殖民統治,卻未能享受到現代化的福祉,人們為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雙重匱乏所困,困頓、顛沛流離。“帝國”曾經為了自己的繁榮,把他們拋到了這個遠離母國的地方,他們被“懸置”在這里,無法回到過去,封閉的族群文化圈必然招致他們母國文化印跡的逐漸消失。因而他們的心靈是空虛的,尋找文化家園的努力必定是一個“寓言式”的失敗。這在作者的另一部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畢斯瓦斯先生的房子》中同樣得到了表現。在這部后殖民寓言性作品中,以奈保爾父親為原形的主人公比斯瓦斯先生,窮其一生追求的是自己能夠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文化之根和身心棲息之所。
在《米格爾大街》這部早期作品中,奈保爾對于草根社會的人的關注、對精神狀況的關注遠大于對物質世界的關注。物質層面的貧困和這些島民生活的瑣屑是一方面,更為撼動人心的、具有“黑色幽默”效果的是這些島民們生活理想的破滅和失去族群文化特征的虛無感和身份認同危機。特立尼達是個多民族混居之地,在這里生活著非洲人后裔、印度人后裔、以及敘利亞、中國、葡萄牙、法國等移民的后代。這樣繁雜的民族構成是殖民地歷史所造成的。正是這種情況造成了小島上的復雜的種族聚居狀況,而殖民者出于私利考慮的殖民統治使得小島上的人們的本土文化記憶抹煞。特立尼達人被幾種文化所造就影響和擠壓,沒有了具有發展可能和條件的文化特征和記憶。他們本民族的過去已被遺忘乃至泯滅,未來又是不可知的。他們被“懸置”了,小島島民的民族文化的發展就像船只一樣被擱淺在特立尼達的海灘上,而民族的歷史就像海濱的腳印一樣被沖刷掉了。“島國人民的歷史被抹去了,只有歷史的印跡殘存在他們的記憶中,而這些也不被他們認可為本地的文化根基。”[4]他們的社會是“半生不熟的社會”,而他們所接受的文化則是“借來的文化”(奈保爾語)。島上的居民們是生活在帝國邊緣的人,特立尼達人已經習慣了漠視自己的歷史。“我們不知道這一小島的歷史價值所在,就像大家所說的,它只是世界地圖中的一個點。我們所感興趣的只是島外的世界,我們自己的歷史被湮沒了,沒有一個人想去發現它。”[5]他們作為一個族群,是失敗的,而作為這一族群的個體則失去了精神支柱和理想追求。毫無凝聚力的人們的生活必定是痛苦的。他們的一切改變自身,求得認可和身份歸屬的努力勢必是無望而徒勞的。緣于此,島上的人們生活在痛苦和無望的深淵中。他們無所事事,島民們理想的追求必然以失敗告終。
更令人深思的是,島上的人們似乎總是漂泊無定。博加特如何來到米格爾大街,人們無從知道,他中間的兩次失蹤,頗為神秘。米格爾大街的老少爺們總是莫名其妙地失蹤,或者莫名其妙地和一個女人回來。島國的人們似乎永遠生活在暫時性中。這是生存于后殖民狀態中的人們對于自己不穩定生活的一種最普遍的感受。一方面帝國統治下斷裂的文化傳統和破碎的記憶使他們處于一種迷失狀態,生活的有序性被破壞,整個社會處于動蕩和永久的無序之中;另一方面,殖民主義灌輸的西方文化觀念的影響又使他們不能滿足當下的生活狀況,試圖去嘗試、擁有一種永遠不可能真正屬于他們的文化身份,因此島上的人們總是在無望不停的追尋之中。焰火師摩爾根痛苦地求得自己價值與理想實現的故事,不正是后殖民地社會人們獲得不了西方文化價值認可的情況下,既可悲又可憐的“無依托表演”嗎?奈保爾在此小說集中,特意給一些主人公取了頗有英國意味的名字,透出了一種反諷。殖民地時期的特立尼達人民接受到的是英國生搬硬套的,不顧島國實際的教育。而處于后殖民地的特立尼達,正在上演的又是一出出的文化、政治盲目移植的悲劇與鬧劇。在奈保爾《神秘的按摩師》和《艾爾維拉的選舉》中同樣表現了前殖民地加勒比島國的混亂社會狀況和島國上人們的自我迷失。殖民地特立尼達的各族群之間沖突不斷,他們都以殖民主義者的價值觀為他們的參照系,相互表現出對對方的不屑。島上的“邊緣人”被殖民主義文化扭曲了,他們找不到自己的身心棲居之地。他們是無根的浮萍,這是“邊緣人”對于邊緣社會的切身的嘆息。
二.受傷的文化:《幽暗國度》—“黑暗之地”的尋根
位于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是奈保爾的母國,同時也是英國這個“日不落”殖民帝國統治的中心。殖民統治崩潰后的后殖民時代的印度,在奈保爾看來是一個“黑暗之地”,一個幽暗的國度。在帝國的統治時期和帝國統治后,“褪去了古代迷人的光輝而進入‘現代后成為一位‘灰姑娘,她只能在歐洲人的想象中說話”。[6]奈保爾更為痛切的是,三次印度的尋根之行,他發現“印度的危機不只是政治和經濟上的,更大的危機在于一個受傷的古老文明最終承認了它的缺陷,卻又沒有前進的智識途徑”。[7]印度文化對歐洲文化的依附,使它喪失了自我的獨立性,而它對歐洲文化的拙劣模仿更加劇了自身的夾生和丑陋。在《幽暗國度:記憶與現實交錯的印度之旅》等印度三部曲中,奈保爾沒有涉及西方殖民強權對殖民地的直接控制,包括政治或軍事的壓迫和經濟的掠奪,而突出的是印度人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心理在西方影響下所發生的深刻變化。它并沒有描寫殖民統治咄咄逼人的態勢,而更強調這個印度種群的傳統文化習慣頑抗性及其無可奈何的自我崩潰趨勢。奈保爾懷著赤誠的游子之心,三次拜游他的祖輩生于斯的印度,足跡幾乎踏遍了次大陸。奈保爾經過西方文化的“置換”后,透過“西方之眼”看到的、感受到的印度只有丑陋與混亂。作者懷著對于印度文化的景仰之情進行了尋根之旅。而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奈保爾無法認同或者忍受后殖民印度的種種現實和難以改變的文化痼疾。作者最終“開始奔逃,離開這個國家。”[8]當然,這對于奈保爾來說,是一段痛心的經歷,以至于作者哀嘆印度屬于黑夜。
奈保爾對于后殖民地的印度文化狀況的態度是非常矛盾復雜的。其愛至深,因而其痛至切。奈保爾痛楚地思考著印度的問題,最讓他難過的莫過于印度民族對于自己苦難歷史和當前現實的漠視。印度人是缺乏歷史感的,“在印度,最容易也最應該被視若無睹的東西就是現實。”[9]“哪一個印度人能夠抱著平常心,閱讀他們國家最近一千年的歷史,而不感到憤怒和痛苦呢?在這種情況下,印度人只好退縮到幻想中,躲藏在宿命論里。”[10]印度人是被動、順從而且麻木的,“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像印度那樣適合接納征服者;人類歷史上也沒有一個征服者,像英國那樣受到歡迎。”[11]作者這樣譏諷著印度人。而現今在英國“堅決,無可挽回地”撤離印度后,英國的影響還無處不在。因為,“在全世界各色各樣的人種中,印度人最具模仿的天賦,”他們模仿的不是真實的英國,而是由俱樂部、歐洲大爺、印度馬夫和傭人組成的童話式國度。因而,這種拙劣的模仿在奈保爾看來像一首狂想曲。在印度,只有很“英國”的東西,才會被那些愚昧麻木的人們所看重。他們沉迷于過去殖民時期的一切,英國殖民軍官的照片,英國俱樂部的生活都是他們準備珍藏在記憶中的東西。他們活在殖民記憶中,或者生活在廢墟中。印度處處可見廢墟,印度人樂此不彼地醉心于自己的歷史。他們寧愿回到過去,回到蒙兀兒古國和殖民時代的印度,因為他們看到的是無望的未來。印度是一個奇怪的國家,是“一個現代西方文明嫁接在上古原始宗教理想上的怪胎。”[12]而印度內部的種姓制度和印度教這一精神鴉片又進一步惡化了印度的社會狀況,因而在這個長期處于內憂外患的國家,“濕婆神早已不再跳舞了”,昔日的文明古國只能在廢墟中衰敗!
三.失卻的文化:《河灣》—“叢林世界”的寫照
非洲是個神秘的大陸,它有著輝煌燦爛的古代文化。進入了十四世紀以后,古老的大陸遭受了一場具有空前破壞力的劫掠。“非洲是個很大的地方,叢林足以掩蓋屠殺的聲音,泥濘的河流和湖泊足以沖走淋漓的鮮血。”[13]奈保爾筆下的非洲大地滿目瘡痍、貧窮,仿佛是一個已經消失的文明留下的遺址。殖民者對非洲的強力侵入引發了非洲大陸的極端仇視情緒,“這深沉的非洲憤怒,這不顧后果的破壞欲望,都讓人毛骨悚然。”[14]獨立后的非洲社會狀況并無多大改觀。殖民文化沉渣泛起,社會動蕩、政權不穩、人民麻木殘忍無望。奈保爾以富有震撼力的文字,在作品中對非洲這一“叢林世界”進行了精細的描摹。
奈保爾用“叢林”這一意象來指代非洲,叢林是“野蠻的、蠻荒的”代名詞。在奈保爾的眼中,非洲只是一片相互殘殺、獨裁專制、貧困落后和原始野蠻的叢林。非洲的景物是創傷的,非洲的人民“除了生育下一代的能力不差外,其他方面都好像是正常人打了幾個折扣。”[15]非洲社會落后,因而“男人可以敲開任何一個女人的門和他睡覺”。他們變成了一個丑陋野蠻的“他者”。河灣小鎮上,非洲人生活在叢林中,漫布非洲大地的是黑暗、神秘和殺戮。非洲是一個“病孩”。空曠的叢林小鎮上是如費爾迪南一樣“空心人”的非洲新人類,他們對于非洲的未來是迷茫的。而作為河灣小鎮的統治者的總統卻是政治上的拙劣模仿者,在他的統治下,非洲社會的狀況是每況愈下。因為,在廢墟的根基上,“大人物”想打造的現代化的非洲只能是空中樓閣。殖民者對于非洲的文化的破壞力是巨大和空前絕后的。他們極大程度地破壞了非洲的社會生產力,阻礙了非洲文化的發展,因為文化是在社會生產發展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他們用他們的文字,他們的種族謬論掏空了非洲人的頭腦,使得非洲人覺得“如果沒有了歐洲人,我們的過去就會被沖刷掉,就好像鎮外那片沙灘上漁人的印跡一樣,”[16]在故事展開的非洲內陸河灣國家,絲毫沒有文化可言,殖民統治已經瓦解了這里的文化,造成了殖民地民族文化的淪喪。難怪惠斯曼神父只能只身深入從林里的村莊,尋覓到僅存的面具和古老的木刻,但它們存在時間卻并不一定長。主人公薩林姆哀嘆現在的非洲已經沒有歷史。惠斯曼神父也認為“真正的非洲已奄奄一息,行將就木”。[17]他所做的只是在真正的非洲消失之前,把那些殖民時代的遺物和非洲物品放在儲藏室中,而這些“歷史的見證”也只能在儲藏室中等待腐爛。這就是殖民主義文化侵略的后果。非洲人民回應這種殖民統治惡果的只有憤怒與黑暗,只有扎貝斯似乎憑借某種魔法能出入叢林和外面的世界中。而奈保爾對于扎貝斯則也是神秘的“妖魔化”“他者”書寫。殖民統治下和殖民統治后的非洲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無止境的絕望。
作為后殖民作家的典型代表,奈保爾創作的文本揭示了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國家的現實和文化狀況。奈保爾描繪了印度、非洲、加勒比地區等前殖民地國家的動蕩不安,暴力和絕望,以及帝國主義給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民帶來的破壞性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奈保爾透過現實看到了這些國度的文化表面和深層次問題。殖民時代結束后,殖民主義的文化侵略造成的影響還無形地存在著。奈保爾長于斯的加勒比地區的文化是蒼白的、借來的,失去了發展動力的加勒比文化只能懸置,這片“文化飛地”必將縮小乃至消失。奈保爾祖輩的文化之根的印度文化在與強勢的西方文化的廝殺之中,傷痕累累。印度次大陸是作者魂牽夢繞的地方,而對于印度文化的痼疾,奈保爾卻又是深惡痛絕的。奈保爾放眼到遙遠的非洲,狀況更是不容樂觀。在長期的殖民文化侵略下,非洲大陸更像一個被文明忘卻的大陸,一個充滿著殺戮和野蠻的混沌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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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V.S.奈保爾著 宋念申 譯.印度:受傷的文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3:11.
[8][9][10][11]奈保爾著 李永平譯.幽黯國度:記憶與現實交錯的印度之旅[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3:401,38,294,308.
[12]宋念申.幽暗國度中的嘆息[J] .中華讀書報.2004.
[13][14][15][16][17] V.S 奈保爾著 方柏林譯.河灣,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53,26,76,65,12.
*本文為2007年寧夏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SK200722。
洪春梅,女,寧夏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20世紀英美文學與后殖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