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是歷代詩歌的重要題材,吟風弄月又似是詩人們的專利。詩人愛月,月愛詩人,“明月卻多情,隨人處處行”(張先《菩薩蠻》)。在我國歷代堆疊而成的詩詞群峰上,匯聚而成的詩詞長河中,始終朗照著一輪皎潔的月亮,始終流瀉著一股清冽的月輝。
我國古代詩人的筆下,月亮有著美麗的別稱,它們大都來自神話傳說。《初學記·卷一》引《淮南子》有嫦娥奔月的故事:“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于是詩人們稱月為嫦娥、素娥、嬋娟,蘇軾《念奴嬌》的名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人人熟知的例子;詩人又以“蟾”名月,稱金蟾、玉蟾、素蟾、涼蟾、蟾宮、蟾魄、蟾兔等等,例如李白《初月》有“玉蟾離海上,白霞濕花時”,宋萬俟詠《長相思·山驛》有“樓后涼蟾一暈生,雨余秋更清”等的描述。
又傳唐玄宗于中秋游月中,見一大宮府,榜曰:“廣寒清虛之府”。詩人們又以廣寒清虛代月,唐鮑溶《六宿水亭》和譚用之《江邊秋夕》分別有“夜半星月伴芙蓉,如在廣寒宮里宿”,“七色花叫一聲鶴,幾時乘興上清虛”之句。
《太平御覽·卷四》引傅玄《擬天問》中還有“月中何有?白兔搗藥”之說,故盧仝《月蝕》有這樣的描寫,“朱弦初罷彈,金兔正奇絕”,辛棄疾也在《滿江紅·中秋詞》中斥問:“著意登樓瞻玉兔,何人張幕遮銀闕?”
還有許多關于月的傳說,如羲和駕日,望舒駕月。詩人又以望舒代月,如張協(xié)《雜詩》“下車如昨日,望舒三五圓。”
詩人們不僅由神話傳說取名指代月亮,還以形喻月,虛實相生,溢彩流光。如玉盤、玉環(huán)指代滿月,蘇軾的《中秋詞》和白居易的《和櫛沐寄道友》中分別有“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和“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環(huán)”的唱嘆。玉鉤、玉弓又指代彎月,陸游《月下作》和李賀《南園詩》中有“玉鉤空誰掛,冰輪了無轍”和“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的描述,形神兼?zhèn)洌纻惷缞J。還有冰輪、冰鑒、蛾眉等,元稹《月》詩有“絳河冰鑒朗,莫道玉輪巍”,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有“蛾眉蔽朱櫳,玉鉤隔瑣窗”等,描繪生動,冰魄清輝,脈脈含情,如在眼前。
古代詩詞中的明月,完全人格化了,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時,明月是一位豐姿綽約的佳人,溫情萬端,善解人意。秦觀《木蘭詩》寫道“江月知人念遠?上樓來照黃昏”,“知”而“上”而“照”,豈不善解人意?清黃景仁《綺懷》有句“有情皓月憐孤影”,也寫出了明月憐人恤事的無限情腸;對此,陸游表示由衷贊許:“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云開”(《長相思·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朱淑貞表示真誠的謝意:“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菩薩蠻》)。袁牧筆下的明月簡直就是熱戀的情人了,“明月有情還約我,夜來相見杏花梢”(《春日雜詩》)。
有時明月也是一個任性逗人、性格執(zhí)拗的“犟姑娘”,請看蘇軾《水調(diào)歌頭》“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家兄弟離散,正當凄凄惶惶之時,你卻偏偏圓了,到底為什么呢?朱淑貞《生查子》寫道“今年元夜時”,“不見去年人”,卻偏偏是“月與燈依舊”,又怎能不叫主人公見月思人,“淚濕春衫袖”呢?“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鵲踏枝》),這輪嬌月,也太捉弄人了!
有時明月又是一位可親可近可邀可伴的摯友,李白在《月下獨酌》中不就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伴月將影,及春行樂,歌舞交歡,并“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嗎?這里的明月,不是摯友,又是什么?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在詩人筆下,月是喜悅圓滿的象征,是憂患煩愁的載體,是相思懷古的媒介,是寄情抒志的依托。月與人的心靈回應,跟人的思想默契,傳達人的情感,寄托人的思緒。詩人們游觀傷別寫月,相思離愁寫月,抒情言志寫月。游子獨處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靜夜思》),“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高士隱居時,“深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竹里館》),“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騷客興至時,“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李白《把酒問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diào)歌頭》);壯士戍邊時,“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李白《塞下曲》),“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李賀《馬詩》);雅人懷古時,“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劉禹錫《石頭城》),“可憐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頭”(吳偉業(yè)《臺城》)。“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寫的是摯友遠謫;“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白居易《自河南經(jīng)亂,關內(nèi)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寫的是手足分離;“月隨碧山轉(zhuǎn),水合青天流”(李白《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寫的是摯友道別;“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李白《關山月》),寫的是邊塞風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詩經(jīng)·月出》),寫的是佳人懷想;“冰合井泉月入閨,金釭青凝照悲啼”(李白《夜坐吟》),寫的是男女相思;“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謝莊《月賦》),寫的是情侶遙隔……特別要提到的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詩人運用樂府舊題,以月光為統(tǒng)攝,展開了春江花月之夜浩瀚幽邃、恬靜多彩的巨幅畫卷,著力抒寫了離人相思之情及對人生哲理、宇宙奧秘的沉思遐想;詩歌以月生起,以月落結,隨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zhuǎn)換,展現(xiàn)相互聯(lián)系又不斷變化的畫面與思緒;詩情、畫意、哲理水乳交融為空靈邈遠、令人心醉神迷的意境。
難能可貴的是,我國古代有許多偉大詩人,借月抒慷慨報國之激情,述憂國憂民之情懷,記妻離子散之悲事,表達了更深刻的主題。例如李白的《古朗月行》有句“蟾蜍食圓影,大明夜已殘”。“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凄愴摧心肝。”詩人以“蟾蜍食影、陰精淪惑”為喻,對唐玄宗寵幸楊妃廢棄政事表示了極大的擔憂和諷刺。《預章行》中“白楊秋月苦,月落預章山”,表現(xiàn)了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不盡創(chuàng)傷和無邊苦難。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描述了戰(zhàn)亂給人民造成的妻離子散、音信杳無的悲苦局面。
皎皎明月有其美的姿容、美的魅力、美的情韻、美的精神,最撩人情思。弦月纖纖,滿月圓圓,千百年來確實一直是詩人筆下的偏愛,“月色更添春色好”(賈至《別裴九弟》),明月在我國古典詩詞的閬苑中,始終可人無限,春意濃濃。
唐守文,貴州遵義師范學院南白分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