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舒程 石 超
中國文學史研究在20世紀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研究視域不斷開闊,研究方法與學術理念不斷變革、創新,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并逐漸走向成熟、完善,為我們后學之士的進一步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同時也開拓了新的渠道。近年來,受文化熱、方法論熱的影響,我國文學史研究界掀起了文學史理論與文學史觀的多視角研究熱潮,如許總所評述的:“人們已不滿足于對舊的僵化模式的突破,而是更多地將著眼點集中到對新的觀念的建構上,其突出表現為在引入多種思維與參照體系的背景上,從哲學、美學、文化學、價值學、系統論等多樣的角度觀照文學史現象,使得對作為一個由多層面組合而成的復雜而獨特的系統的文學史本質屬性的重新認識與深入發掘不斷獲得新的進展。在這樣的研究格局中,文學史價值內涵得到多層次的充分展現,研究主體的學術個性也獲得了廣闊的馳騁空間。”隨著文學史觀討論的逐步深入,重寫文學史的呼聲也越來越高,各式文學史著作大量涌現,已出版發行的高達1600余部,有通史、斷代史、分體史、斷代分體史、地域史、語種和族別史以及新近出現的文學傳播史、文學主題史,還有專門研究文學史學的理論史等等。它們的出現,對于繁榮文學史學科、彌補文學史研究的不足、提供新的文學史研究視角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雖然文學史著作的編撰與文學史理論的研究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也有相當數量的成果,但在文學史研究中還是呈現出一些理論困境,本文擬就對這些問題作一些初步探討。
徐公持先生認為,文學史學即文學史學科的理論體系本身包括這樣一些內容:文學史哲學,即關于文學史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文學史一般理論問題,如文學史存在方式、演變方式;文學史操作理論問題,如怎樣研究文學史、編寫文學史等。本文所闡述的三大困境也正以這三方面做為切入點:第一,任何一部文學史的編撰都存在“敞亮性”與“遮蔽性”問題,都是對小部分的敞亮和絕大部分的遮蔽。第二,文學史的編撰是在一定目的原則指導下進行的,但是這種先驗的目的性卻會導致文學史編寫的二律背反現象。第三,文學史編撰是在二元對立的模式下進行,任何編撰者都難以逃脫這一模式的規訓。
一.文學史編撰的“敞亮性”與“遮蔽性”
遮蔽性與敞亮性概念源于海德格爾的真理觀,他認為:物必須首先作為其自身被敞開(顯現)出來,繼而才能在陳述活動中作為對象出現,而物正是在此在的自由存在中才作為自身顯現出來的,而真理的解蔽和遮蔽是在自由存在中直接發生的。此在向來就是行走在解蔽與遮蔽、真理與非真理的道路上,因為作為此在的人向來就在自由之中。[1]不僅真理的探究存在這一問題,文學史的編撰也同樣存在遮蔽性與敞亮性問題。
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考》自序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如果說從《詩經》、《楚辭》開始,及至漢賦、六代駢語、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一系列各朝各代的代表性文體簡要勾勒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歷程,那么這僅僅是建構了文學史敘述的顯性形態,而遮蔽了大量的隱性文學形態。當然,現行的各版本中國文學史并未照搬王國維先生的意義,更多地是在力求全面的基礎上凸顯個朝代的代表性文體。實際上,無論編撰者主觀上如何盡力去苛求全面,在實際操作中卻依然無法逃出“敞亮性”與“遮蔽性”的樊籬。從文學起源至發展繁榮的時間長度來看,現行的中國文學史,一般都從上古神話寫起,至明清小說告終。可能古代文學史的編寫還未就時間長度問題發生疑意,但現代文學史的編寫已經就其起源的現代性問題產生爭執了,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現代文學的起源應該由“五四”向前推移。就寬度(即文學史中的作家介紹、文本分析以及其它各種文學現象)而言,這一點,無論是古代文學史,還是現代文學史的遮蔽現象都相當嚴重。古代文學史的編撰一般都是以代表作家、作品、文體為綱,而忽略了大量隱性狀態的文學現象,近來,已有部分學者對此質疑,認為應該將此前忽略的奏章、八股文等文學樣式寫進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的這種現象則更為嚴重,整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都是左翼的、“五四新文學”作家,而深受大眾喜愛的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等作家作品卻得不到應有的地位。在《現代文學三十年》中,鴛鴦蝴蝶派的作家都失去了名字,被提及時也大多是立足批判角度。由此可見,整個現代文學史在強調先進與革命的同時,忽略的是文學的主體形態。
陳思和先生針對20世紀現代文學,提出了“常態”與“先鋒”的概念。他認為,“常態”作為一種沒有先鋒性的文學形態,在一般的文學發展過程中一直存在,當某一種文學失卻先鋒性之后,即轉化為常態。以常態形式發展變化的文學主流,會隨著社會的變化發展而逐漸產生文化上的變異。社會的變化,必然帶來與之相吻合的文學上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常態的,也是20世紀文學發展的主流。此外,還有一種非常激進的文學態度,它使文學與社會發生一種裂變和強烈的撞擊,這種撞擊一般以一種先鋒的姿態出現。作家們站在一個時代變化的前沿上,提出社會集中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且預示著社會發展的未來。這樣的變化一般通過激烈的文學運動或審美運動,于一瞬間將傳統斷裂,并在斷裂中產生新的模式或新的文學。[2]實際上,古代文學發展史中同樣存在著“先鋒”與“常態”的問題,如果說常態的文學是每一代都存在的,表現比較庸常,容易被遮蔽的話,那么,先鋒文學必將成為文學史重點敞亮的對象。在“先鋒”與“常態”之間,“敞亮性”與“遮蔽性”原則的實施似乎就不可難免。
如果說上述這些被忽略或遮蔽的現象我們還能及時發現的話,那么,中國文學活生生的發展演進歷史是任何一部宏大的文學史都無法窮盡的,付諸文字的文學史僅僅能夠建構文學史敘述的顯性形態,而遮蔽了大量的、活生生的隱性文學形態。當然,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并不意味著就要放棄文學史的編撰,我們可以通過編撰不同目的的文學史,盡量將這種遮蔽性減到最低。陳平原先生在《小說史:理論與實踐》中提出了三種文學史類型:“研究型文學史、教科書文學史和普及型文學史”,不同目的、不同文體、不同類型的文學史克服了綜合版文學史的不足,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對隱性文學形態的過分遮蔽。
二.文學史編撰的二律背反現象
由于同時具備文學與歷史雙重性質,再加上主、客二重觀照的介入,使文學史編撰出現了二律背反現象:一方面,文學史編撰需要在一定的目的原則指導下進行,沒有文學史觀的統攝,分散的文學現象往往難以凝聚成史;另一方面,這種先在指南構造的體系、公式卻會落入“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的套路,違背了文學史寫作的“論從史出”的通行原則。一方面,歷史是客觀公正的,不允許任何主觀成分的的介入;另一方面,文學史的編撰又必須在一定的主觀成分下進行,任何排斥主觀的純客觀努力都是不可能的。
恩格斯曾經指出:“我們的歷史觀首先是進行研究工作的指南,并不是按照黑格爾學派的方式構造體系的方法。必須重新研究全部歷史,必須詳細研究各種社會形態存在的條件,然后設法從這些條件中找出相應的政治、司法、美學、哲學、宗教等等的觀點”。根據恩格斯的觀點,文學史觀作為方法論對文學史研究具有指導作用,它必須滲透到具體的文學史研究中,從具體的文學史研究中爬梳出文學發展的脈絡,否則就會落入“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的套路。許總認為“文學史既受制于社會歷史進程與文化思潮嬗遞,又往往表現出與社會文化史發展不同步、不平衡的關系。也正因此,以社會文化史為參照,文學史的發展似乎合乎某種規律,而從個體作家自由創造的角度著眼,文學史進程又無一定規律可循,更多地帶有偶然性特征”。從宏觀上看,文學史的演進歷程有其自身的內部規律性,不能簡單套用也無法用某種既定的外在規律進行束縛,更不能進行前瞻性延伸與預測。從微觀上看,文學史在某一時期的盛衰興替受多種因素的綜合性影響,具有某種必然性,但就具體作家、作品而言,他們的出現則是完全出于偶然性,即便沒有陶淵明,也一定會有另外一個人扮演他的角色。
任何高明而先進的文學史觀都無法真正把握文學史演進的規律,我們看似理清了文學發展演變的歷史,實際上僅僅是對歷史上較有代表性的文學現象的綜合性描述,文學自身的發展受或然律和可然律的綜合作用,是我們無法窮盡的。例如,當年的郭沫若、魯迅等實際是出于小眾的,但我們在編寫文學史時卻用后來的文學史結論置換了當年的文學現場,并且在現有結論的框架下,直接填充了種種文學現象。正如林繼中所言:“尋找規律本身沒錯,錯在你是先有了‘規律再去套歷史這匹黑馬,而不是從歷史事實中抽繹出規律來”。用先有的規律去套活生生的文學現象固然不對,但是沒有一定的文學史觀作指導,卻也無法將分散的文學現象凝聚成史。所以朱曉進認為“在強調史觀對文學史研究的指南作用時,還應重視文學史研究自身的學科特性,重視對于文學自身發展規律的見解和結論的探索,重視找尋和借鑒與文學史研究學科特點相適應的一些獨特的方式和思路,把‘史觀、‘史識、‘史路辯證有機地統一起來”。這或許是解決這一矛盾的絕佳途徑。
除了文學史觀與文學演進的實際演變歷程發生矛盾之外,歷史的客觀公正性與建構文學史的主觀能動性又構成了另一對矛盾。董乃斌說:“文學史本體是一種客觀實在,是在歷史中確確實實發生過的、存在過的……它正如人類的社會生活一樣,是毫無疑問的客觀實在。要不然,我們就不是唯物主義者了。但話不能說到為止。文學史本體又是相對而無限的……也只能無限地逼近那曾經客觀存在過的歷史真實,猶如我們逼近絕對真理而永遠不能達到它一樣”。也就是說,那些曾經客觀存在過的文學史史實,是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即使無限逼近也永遠不能到達。
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中說:“寫一部文學史,即寫一部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書,是可能的嗎?應當承認,大多數的文學史著作,要么是社會史,要么是文學作品所闡述的思想史,要么只是寫下對那些多少按編年順序加以排列的具體文學作品的印象和評價。”韋勒克、沃倫的這段話觸及了傳統文學史編寫的實質,但將文學與歷史豁然開裂的看法不免有失偏頗。在新歷史主義觀念的影響下,歷史的客觀性逐漸被消解成主觀的建構性。葛紅兵認為:“所謂歷史事實,所謂歷史就是歷史闡釋的同義語,根本不存在不依賴歷史闡釋而獨立存在的歷史事實,它實質上僅僅對于闡釋主體意識到內容來說才是存在的:它是意識活動(闡釋行為)設想的對象”。
不同的文學史家對文學史有不同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史編撰實際上成為文學史家制造歷史的主要方法,這或許夸大了主體參與對于文學史存在的意義,但實際上,歷史理解的內在性和主觀性成為文學史敘述的重要原則,正如柯林武德所說:“歷史學家不僅是重演過去的思想,而且是在他自己的知識結構中重演它”。也就是說,文學史的書寫是建構在主體闡釋基礎之上的,文學史家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摒棄自己對歷史的理解,從選擇史料、確認史實到建構框架、付諸筆墨,都貫穿了強烈的主觀色彩。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下,歷史的客觀公正性與建構文學史的主觀能動性的之間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三.文學史編撰的二元對立模式
文學史的編寫總是在二元對立的模式下進行,無論是古代典籍中萌生的文學史意識,還是近代文學史學的誕生,對文學史觀的研究、闡發都逃不出二元對立模式的規訓。從劉勰的“質文代變”開始,到南朝沈約的“文體三變說”和明清人的“詩體正變”,在這些萌生于古時的簡單文學史意識中,我們可以發現繼承與革新模式對文學史編撰的影響。近現代文學史觀大致有三種:一是史學家性格的文學史觀;二是哲學家性格的文學史觀;三是綜合性格的文學史觀。但這三種文學史觀依然是在文學發展的歷程中討論雅與俗、繼承與革新、文學與非文學、邏輯與歷史的辯證關系;就文學內部而言,則是質與文、內容與形式之間的辯證關系。
每一時代的文學都是以前代文學作為自身發展的起點與依據,這種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揚,構成了文學發展的一種運動軌跡,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文學發展史上的幾次復古思潮,如聲勢浩大的古文運動、前后七子、唐宋派等等。另一方面,文學作為作家個體創造與時代風貌的整體綜合,又會以其自足性與開放性來超越其既定的存在方式,成為某種超歷史的存在。也就是說,文學的復古派并不是為復古而繼承,而是繼承中有革新,延續中有反叛。古代的循環論文學史觀、近現代的進化論文學史觀、建國后至文革前的階級論文學史觀都是受這種二元對立模式的影響。近現代文學史觀對雅與俗、文學與非文學、邏輯與歷史、質與文、內容與形式之間辯證關系的討論,都是建立在二元對立模式基礎之上的。即便我們想抹平這種對立模式的影響,以一種統一的、平面化的模式來敘述文學史,又會陷入精英文學與平民文學的窠臼。
這種二元對立模式并不僅僅存在于文學史的書寫之中,作為一種西方傳統的思維模式,它的影響已經根深蒂固到幾乎所有的思維活動之中。中國傳統文化雖然強調天人合一,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但在其思維深處依然可以看到二元對立思維的萌芽,特別是在近代西學的影響之下,這種思維模式的應用則更為自覺與廣泛。所以,無論是在文學史觀的研究、討論中,還是在文學史的具體編撰、書寫之上,二元對立思維的樊籬都是難以超越的。
綜上所述,前文闡述的三大困境是橫亙在重寫文學史之前的幾道難關,文學史的編寫都會受到二元對立思維的影響,也會出現二律背反現象,更加無法避免“敞亮性”與“遮蔽性”問題。只有充分意識到這些問題,在文學史研究的學理性思考和實證性研究中去感受和體悟,才能開拓出中國文學史學術研究的新境界。
路舒程,華中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石超,華中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注釋:
[1]戴黎:《“解敝”與“遮敝”——論海德格爾的真理觀》,《中北大學學報》,2007(4)。
[2]潘盛整理:《關于“反思百年文學史研究”的討論》,《文藝爭鳴》,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