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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央

2009-09-22 10:04:48楊來江
飛天 2009年17期

楊來江,筆名楊逍,1982年生于甘肅張家川。2000年開始寫作并發表文學作品。著有詩集《二十八季》,長篇小說《在奔跑中微笑》,短篇小說集《是誰弄疼了我》等?,F在張家川某中學任教。

1

父親說總算活踏實了。

這是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他笑了,燦爛的笑掛在他突顯英俊的臉上,像一朵祥云,然后就安靜地睡去,睡成一尊讓我用一生來歉疚和敬仰的佛。

父親說世界是一團水,人就是在這一團水中活著,一生將注定飄搖不定,且在無邊無沿的掙扎中尋找歸宿。

父親說他這輩子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旋渦里,讓人窒息卻又不得不安身立命。

父親對于生命意義的見解與他的身份相差甚遠。很久以來,我一直懷疑這是父親背誦的名人語錄,他壓根就不可能說出這么富有哲理的話。父親不愛說話,在我遙遠的記憶中,他的語言只與鐵鍬、鋤頭的清脆響聲有關。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敢于肯定這是父親說過的話。

父親有堅硬的骨頭,這是我對他最深的印象。父親并不高大,也不英俊。事實上,我對他的認識并不清晰。

父親出現時,我剛滿六歲。

他是個雜耍藝人,身穿中山裝,頭戴灰白帽子,腳下一雙青布鞋,面色紅潤,皮膚細膩,嘴角微微掛著自信的笑容。

晚飯后的大戲場上,空氣比以往似乎要好一些,人們密密匝匝地圍了一個大圈,爭相觀看,他們都希望這個異鄉人能給大家帶來新鮮和刺激。但很快他們都顯得很失望,有人搖頭說他太瘦小了,跟個猴子一樣,一拳就能砸到樹梢去,能演得了什么精彩節目。也有人說看他細皮嫩肉的,絕對是個銀樣蠟槍頭。大家嬉笑著,很濃的誣蔑色彩回旋其中。他對大家的議論不置可否,仍然不緊不慢地準備道具。

他的表演卻是精彩的,大家的歡呼聲和掌聲就是極好的佐證。他準備停當,微笑著雙手抱拳繞場轉了兩圈,鞠了幾個躬,說自己是河南人,無家無舍,無依無靠,路過此地,討口飯吃!大家對于這樣的開場白見得多了,并不以為奇,就有人催促讓他別浪費時間了,趕快表演。

他的第一個節目叫“白里見紅”。只見他用一條白色的毛巾扎緊了手腕,蒙上眼睛,將一把明光閃閃的匕首刺入手腕,手腕上頓時鮮血溢出。眾人尖叫起來,繼而是一陣騷動,有人被擠掉了飯碗,也有孩子大哭。我清楚地記得,隨著匕首晃動,我的心突然收緊,像被針尖刺中。他靜坐著,運了一會兒氣,然后在大家的驚叫聲中繞場子走了一圈。

接下來他又表演了幾個普通的魔術,惹得孩子們竟相模仿。后來又演奏了一段笛子,大家聽著有勁就拼命地鼓掌,叫聲不斷。天黑下來,他又迅速地套接好幾個不大不小的鐵圈,然后在鐵圈上點起火,說要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戲《孫悟空盜扇》。他準備好以后,就在火圈中上竄下跳,如魚得水。大家都驚呆了,竟忘記了鼓掌喝彩。

讓我徹底記住他的就是鉆火圈。他扮著猴子狀,幾個跟斗,整個身子就隨著火花的跳躍或明或暗。那一夜,村里所有的人都記住了他,乃至后來有小孩欺負他時,年長的人都會提起他鉆火圈的本事,然后惋惜地搖搖頭。

他表演完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看著我,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啊?我說我能看看你的手嗎?他說能啊!隨即把手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詳著這雙細膩的手,那手腕完好無損,我馬上輕松了許多。我問他能不能變出房子來,他說能!我高興極了。我說去我家好嗎?他說當然好!然后他就背起小木箱跟我走。我想到家后我一定要求他給我們變座房子出來,有了房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睡在炕上,睡在熱烘烘的炕上,再也不用聽那些刺耳的聲音,再也不用聞那些腥臊的味道。我可以在我一個人的炕上寫字畫畫。

就在那時,我突然想到我應該有一個父親,像這個河南人一樣能夠變戲法,能夠鉆火圈,能夠憐愛我、保護我,讓我爬在他厚實有力的脊梁上撒嬌,揪著他的頭發玩耍,最重要的是能夠真真實實地叫他一聲父親。

我領著他回到家里的時候,母親正破開嗓子罵隔壁的林玉笑狗日的。母親像只雞毛倒豎的野母雞,咆哮著。她看到我們進來就馬上住了嘴,臉上堆起笑,很嫵媚。

母親天生是個漂亮的女人,尤其有一雙蘊滿風情的眼睛,能勾人魂魄。所以她也是個風騷的女人。母親風騷起勁的時候,不亞于發情的母狗,她會翹起圓圓的屁股,等著某個發瘋的公狗來犯。在我的印象中,母親離不開男人,在很多男人面前她都會低三下四謙卑無比又極其溫存,她渴望男人的愛撫,渴望男人以野狗的姿勢騎在她的身上,甚至渴望男人把厚重的巴掌落在她性感渾圓的屁股上,她喜歡在男人面前賣弄和撩撥。但母親又是個極其潑辣的女人,并不是任何一個男人都能在她的身上風流快活。

我不得不說一說生我的父親。

生我的父親是個怯懦的男人,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個孬種。他一直生活在這個家庭的最底層。父親怯懦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不能把最好的種子播種在母親身上,他無法讓母親結出個帶把兒的果實,只能在無限的哀嘆中讓母親一口氣蹦出來了我們姐妹五個。母親把這個罪責全部推托在父親身上,她大罵他是個無用的膿包,根本不能孕育出上等的種子。據母親說,我出生時,是站立著出來的,雙腳先著地是誰都無法預料的事,這讓母親倍受痛苦,當她在萬分疼痛中瞥見我雙腿中女孩的標志時,就拼了命地把我往自己的身體里塞,她說要把我塞回子宮里去,讓我死在里面,腐爛在里面,并且不斷地詛咒父親不是塊好料。我能夠理解母親對于擁有一個男孩的渴望,但我終究不能理解她后來對我的虐待(我認為我在后來受到了虐待)。但是生孩子的事,是無法人為控制的。我還是掙扎著探出了頭,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出聲,一動不動,像個小肉蟲蜷縮在墻角。母親以為我死了,她嘆了口氣說扔到南畔溝去。當父親把我拿起來準備放到籃子里扔掉時,我才哭出了聲,那聲不大,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所有的人都受到了驚嚇。母親罵我是掃把星,然后倒頭就睡。至于我的生長則全部是父親的功勞,當然父親懾于母親的淫威仍然不敢對我太好,只是一些再正常不過的喂養,所以當我還不會說話時我就學會了沉默,以至到后來變成一個極不愛說話的人。我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活著并在內心仇視所有的女人,包括我作為女人的身體,我都會在不經意間摧殘。

我的出生致使父親的處境更為艱難。母親不讓他碰她的身體,這使他無法忍受作為男人的寂寞與騷動,而事實上他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和別的男人調情甚至上床尖叫。所以父親選擇了逃避,逃避現實以求安寧。當母親和林玉笑滾在床上肆無忌憚地做愛時,他安詳地喝了一整瓶的敵敵畏了結了自己尚顯年輕的生命。我無法預見父親倒下去時母親驚愕的表情,母親柔滑的皮膚是否會因為父親口中的白沫星子而顯得粗糙起來?

2

生我的父親走了,我還不知道悲傷!那年我兩歲,能夠慢慢走動,會自己吃飯,能夠說幾句簡單的話,但我不愿意說話。母親曾強迫過我叫她母親,并用有力的手掌擊打我的嘴巴,我用沉默表示了反抗。母親以為我是啞巴。

父親并沒有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給我們,就連一間多余的住房也沒有。我們五個女孩和一個女人擠在一間窄小的廂房里。房頂四角的木頭因為蟲蛀的緣故不時會落下許多細碎的粉末,墻壁空空如也,好像自修建以來就從沒有在上面糊過一張紙,惟有正中央懸掛的夾有毛主席像的鏡框盯著大大的院子,有些同情的傷感。房子里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父親殺了爺爺留下的那頭驢之后,用一張老驢皮換得的中等個頭的梨木面柜,結實笨重的面柜被父親生前用辣椒油擦了不知道多少遍,而今還遍體通紅。許多膽大妄為的老鼠便藏匿在面柜下面生兒育女,并時常在炕上或者我們姐妹的頭頂上肆無忌憚地跳彈。下雨的時候,雨像是長了眼睛,毫不客氣地鉆進來,也許雨認為廂房是溫暖的。于是我們就像練習“梅花樁”的功夫一樣東躲西閃,在漏雨最為嚴重的地方放幾個碗或盆子,然后聽著叮當叮當的響聲唉聲嘆氣。

廂房的外面是用玉米稈搭建的一個簡易廚房,仍然時不時有老鼠從玉米稈上爬過,留下一些灰塵撒在剛揭開鍋蓋的飯菜里。母親就拿著勺子,連同飯湯舀起一勺,就勢潑在玉米稈上并大罵不休,然后敲著旁邊的木頭柱子大喊開飯了,我們就一溜煙跑過去,從大到小排好隊,母親挨個盛飯。吃飯是個很迅速的過程,像賽跑。我的姐姐們對吃飯的事情毫不馬虎,她們永遠跑在我的前面,往往如狼似虎地吃完第一碗,又極其迅速地盛滿第二碗。而在我吃完了第一碗走進廚房時,大姐已經在洗碗。她說如果沒吃飽,明天再吃吧,就收回了我的碗筷。接下來二姐喂豬,三姐燒炕。母親此時洗了臉,抹上油,換上干凈的衣服,去了門口的戲場里和人打情罵俏。

父親還留下了一間柴房,是他活著的時候用過的驢棚。驢早已經賣掉了,房子也不大像樣,前面角上有幾根木頭斷了,塌下來一片,露出一個大大的豁口,而且房梁已經朽得不成樣子了,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自然是不能把人放在里面住,所以只能堆放柴草。而這柴房最大的作用卻是母親和男人茍合的場所(更多的時候是和林玉笑)。幾乎每個晚上,母親都會和林玉笑在廂房里調情很久以后拉著手去柴房,全然不顧及她的孩子們。在母親眼中,孩子是一團團空氣。她不曾想到大姐二姐三姐她們都已經漸漸長大了!他們在柴房里大聲地嬉笑并無節制地叫喚。母親喜歡在做愛時極大聲的叫出聲來,像父親當年的驢在發情時一樣嗷嗷地叫個不停。母親的聲音穿透墻皮,傳到廂房。我和姐姐們都在這充滿肉欲的空氣里繃緊了四肢,都很擔心她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窒息,斷了氣,叫不出聲來。我們的心隨著母親的叫聲一起一伏。我至今沒有搞明白母親何以會在男人身下發出如此亢奮的聲響。所以我很厭惡在做愛時尖叫,也許是我并沒有嘗到能夠讓我尖叫起來的滋味。我會把男人看成牲口,然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在我身上賣力地運動,看著他們吻我的臉和身體,我慢慢欣賞,像欣賞一場獨角戲,直到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把他們從身上推下來。

母親雖然生過很多孩子,但她的韻味和嫵媚并沒有因此而失色。可能是極少勞動的緣故,或者是因為男人精液的滋潤,母親越發迷人了。我們都是母親的孩子,自然也是美人坯子。我的姐姐們已經像上足了肥料的玉米,在不知不覺中拔節,嫩嫩地生長。母親結婚較早,十八歲時就生下了大姐,而今在她仍然年輕的時候,大姐已經快要夠到十八歲了。姐姐們胸脯鼓起來了,屁股翹起來了,而且眼睛也跟母親一樣,讓人無法抵抗。當我的姐姐們排成一溜時,任何人都會驚得目瞪口呆。林玉笑總是在我們排隊吃飯時,端著茶杯從隔壁過來,盯著我們看,甚至有時會趁母親不注意,捏捏大姐的臉蛋,二姐的鼻子,一副狗相。

我們都很討厭林玉笑,沒有人給他好臉色看。當他跨進門時,我們都會閉嘴坐在邊上,或者干脆出去玩。這時母親總會含情脈脈地迎上去,把林玉笑接到廂房。大姐是母親專門培養出來伺候林玉笑的。凡是林玉笑在的時候,大姐必須呆在家里,燒水倒茶,然后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看著母親和他卿卿我我。大姐是個善良而且溫和的人,沒有上過學。母親不允許她到學校去享受,母親說她就是干活的命。大姐幾乎承包了所有的農活和家務。她從小就習慣了這個環境,所以在母親眼里,她是最聽話懂事的孩子,而且嘴巴很緊,她在大姐面前毫不掩飾。大姐則在母親和林玉笑過分親昵的時候別過頭去數房頂的木頭,或者去看地上的垃圾,等到母親完全到了忘我的地步時,她會冷不丁站起來為林玉笑添上茶水或者點上一支煙,爾后母親就攏攏頭發,摸摸紅紅的臉和他去柴房。大姐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功課,她打掃一下衛生,從面柜下面取出已經掐了很長的麥辮,把它挽在胳膊上,悄沒聲息地出去,關好大門,站在門口,并不離開。不知道是母親的特意囑咐,還是大姐自愿的,總之此時她不允許任何人進入。戲場里大人說笑,小孩打鬧,大姐永遠都是看風景的人。

林玉笑是小學教師,戴個眼鏡,身材高大而又健壯。母親常??渌莻€真正的男人,并不時拿他與父親比較。林玉笑是村里少數幾個有錢人之一。據說他家先人給他留了很多值錢的東西。在一次翻修房子時,幫工的人從墻壁中挖出了三個大瓦罐,里面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元。他還是公家的人,共產黨給他飯吃,他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干一些別人無法干成的事。

林玉笑總是把衣服穿得筆挺筆挺,頭發擦得油光油光的。他還會拉手風琴。每當音樂飄揚起來,我們姐妹就會用孩子企求的耳朵仔細聆聽,這時我們都會放下對他的敵視,也放下我們并不多么值錢的自尊,二姐有時還會央求他多拉一會兒。林玉笑會很高興很高興,并趁機把手風琴拿到我們廂房里來,讓我們姐妹坐成一排,他則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賣力地演奏。母親會借此說一些關于他的好話,并教訓我們要聽林叔叔的話,要愛他。

林玉笑的老婆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主兒,她有一張刁蠻的嘴。她聽說林玉笑和母親在一起不三不四,便在準備了很久之后找上門來。她在我家門口叉開雙腿,兩手別腰,跳起來叫罵,并鼓動了不少人前來幫架。母親聽到罵聲,把壓在她身上的林玉笑一腳踢開,草草地穿好褲子就出門迎戰,擺開陣勢。

這場戰爭一直存留在我的腦海里,讓我驚悸一生,我真正體會到了人所表現出來的動物性,以至后來我每次見到打架,尤其是女人打架,便格外的緊張和興奮,就像來臨一次高潮一樣快意。我渴望后來見到的每一場戰斗都能夠超越這次,但都以失望而不了了之。

母親在這一次戰斗中表現出了她超人的彪悍,讓很多大老爺們自嘆弗如。她的勇敢和潑辣讓我在后來的生活中受用無窮。

觀眾們激動得幾乎要推翻我家的院墻,那不大結實的土墻在人聲鼎沸中層層剝離,搖搖欲墜。人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努力踮起腳尖,并不時有人鼓勵她們再兇狠一些。有人學著她們的樣子對罵,有人把鞋子提在手上,有人爬到了墻頭上,還有一些年齡稍大點的老太太老大爺坐在我家院子前面的高臺上,瞇著眼欣賞。

她們用盡了天底下最骯臟最淫穢最惡毒最富有殺傷力的語言。鋒利的語言激蕩在空氣中,越過人們的頭頂,越過墻壁,越過樹木,留下一道道血痕,透明無色的血漫天鋪張,每一個人都感到呼吸艱難,行動遲緩,但他們仍然在觀看,并渴望永久地看下去,或者說是在欣賞,悠閑地欣賞下去,將時間欣賞成一條可以無限延伸的射線。

母親首先動手了,她一把撕開林玉笑女人的褲子,觀眾都歡呼起來,沖著林玉笑女人鮮艷的紅色內褲和雪白的大腿鼓掌。母親得意了。林玉笑女人像饑餓的母牛一樣沖上來,因為經常勞動,她的身體要比母親強壯一些。她抓住母親的頭發,用盡全力撕扯,一縷縷頭發自她手中拋向天空。母親在萬般疼痛中,咬住林玉笑女人的大腿,大吼一聲,硬生生撕下一塊肉來。林玉笑女人發出了我這一生聽到過的最為凄慘的嚎叫,然后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母親吐掉口中的肉,抹掉嘴角的鮮血,冷笑著。

母親最終取得了勝利,并在一段時間里為林玉笑沒有幫她打架而頗有微詞。

后來聽說林玉笑女人好了之后還要來尋仇,林玉笑提出離婚,那女人就閉了嘴,而且永遠地沉默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務和照顧孩子上。我至今沒有弄明白她何以會如此害怕離婚,又何以變得一言不發。

我不得不承認林玉笑這個令人作嘔的男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給予我們的幫助。他會不定時地改善一下我們的伙食,買一些肉或者蔬菜來,母親就很歡喜地使出渾身解數做幾道菜。母親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倘若她很情愿,我們都會吃得撐個半死,半夜里一個個拍著肚子,脹得難以入睡。當然林玉笑也會像模像樣地坐在我家炕上,由母親伺候著吃上一回。吃飽了,打著嗝,然后和母親一起去柴房呻喚到半夜。

林玉笑還會掏錢供我們姐妹幾個上學,在一段時間里我們所有的學費幾乎都是他掏的,并且還不時地買鉛筆和作業本分發給我們。他經常給母親買衣服和化妝品,母親就用這些東西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像個妖精一樣發騷。

3

我的第二個父親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母親認可,是因為母親和林玉笑之間出了岔子,他才有機可乘。

那段時間,村長三番五次上門來要罰款,說母親是“超生游擊隊”。母親數著我們姐妹的頭,對村長說才五個,就饒過這一回吧。村長也數著我們的頭,說已經五個了,最少要交三個孩子的。母親說這不都是女娃嘛。村長說就因為全是女娃才拖到今天。母親低下頭,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來,她感到委屈。她最終把復雜而又銳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足以刺穿我的身體。她突然快步走過來,狠狠地在我的頭上扇巴掌,不停地扇。我哭了,忘記了逃跑。村長搖搖頭,說準備準備吧,不能超過后天,最后又強調說這次是逃不過去的。

村長走后,母親就一直靜靜地坐著,不說一句話,她可能是感到了無助,她是否又在心里惡毒地咒罵父親,我不得而知。對于她的安靜,我的姐姐們似乎不大適應,她們一個個坐在炕角里,一刻不停地注視著母親,不像平時那樣嘰嘰喳喳,她們也怕母親在某一個時刻,冷不丁地揮起已經散開花的笤帚把,向她們的腦袋砸過來。

那天晚上,母親沒有回來。林玉笑找了幾回都不悅而去。

村委會大院的房子里飄出明燦燦的光,酒肉臭和腥臊味以及母親的體香模糊了村長的眼睛。村子里靜極了。我們姐妹躺成一排。由于母親的缺席,我才得以從柜子上睡到炕上??諝饬鲃拥煤芫徛?我們都惶惑得難以入睡。

那一夜,母親一聲也沒有叫喚,安靜地躺著,任人蹂躪。

罰款自然是免了,但林玉笑卻開始中傷母親。他大罵母親是婊子,騷婊子!

林玉笑的態度讓母親始料未及。其實她很想得到林玉笑的慰藉!

母親為自己不能得到諒解而惱怒。她詛咒林玉笑,大罵他是個沒良心的狗東西!

我領著父親到家里。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夠用變戲法的手給我們姐妹帶來好運。但當我乞求他作法時,他卻笑了,說那是假的,騙人的玩意兒。我不相信,死纏著要他變一變。母親制止了我??伤匀晃⑿χ统鲂蓄^,給我做了幾個小魔術,并講解了其中的奧秘。我聽不懂他的講解,沒有說一句話,失望極了,眼淚奪眶而出。

他給了母親一些錢,希望母親能給他做碗面吃。母親當然很高興,她已經習慣或者喜歡在男人(尤其是陌生男人)面前賣弄自己。

吃完了飯,母親和他說話。我們姐妹圍成一圈站著,很新鮮地看著這個外面來的小個子男人。他有些拘謹,用游離不定的眼神怯看著母親。母親問一句他就答一句,間或問母親一句,總不多說。后來二姐要求他吹一曲笛子,他馬上來了興致。

在他演奏笛子的時候,我家院子里來了很多人,但更多的是小孩子。我第一次看見有這么多人到我家來,陡增出許多優越感。我和三姐四姐守住了門,見了大人一律放行,對于小孩子,平日里對我們好的,就放進來,不好的或者欺負過我們的都統統擋在門外,任憑他們喊叫和努力地張望,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關上門,不留情面。我和姐姐高興極了,平生第一次有了炫耀的東西,享受到了別的孩子的乞求和奉承。

那一夜,他睡在了柴房里。母親拿過去了她的被子,并說了許多歉意的話。

后來的兩天,他幫我們秋收。他說只要有口飯吃就行。母親很高興,每天做好吃的給他。

到第三天,他對母親說,他想留下來。

母親說這太突然了,需要想一想。

誰都沒有想到,母親竟然為了這件事破天荒地咨詢了我的四個姐姐的意見。我的姐姐們慌亂地紛紛點頭,她們也是和我一樣需要一個男人叫爸爸,并能從他那兒得到關懷,她們全然沒有想到這個窄小破舊的家該如何安置這個外來的男人。也許這也正是母親不曾直接答應他的緣故。

母親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母親給了他肯定的答復。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這就好。

母親請來家族幾個年老的長輩,備好酒席,讓他們做個見證。那幾個爺爺太爺們都說這個家也應該有個像樣的男人了。在二太爺的主持下,母親和他對著香案磕了三個頭,互相敬了兩杯酒,太爺們就宣布這事定了。二太爺又叫來我們姐妹五個給他磕頭,然后挨個叫他父親。他急忙給他們敬煙敬酒,他們一個個在酒足飯飽之后剔著牙說這事好啊,這事好啊!

父親睡在哪里就成了最讓人頭疼的問題。一間小小的廂房炕上睡著一個女人和四個孩子,而我則是永久地睡在靠近炕頭的柜子上,不分冬夏。母親說我是多余的種,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只能委屈。那是一個高出炕頭許多的柜子。在那里,我忍受著冷空氣的襲擊和姐妹們的嘲笑。高高的柜子上,承載了我多年培養出來的孤僻和自負??粗赣H和姐姐們一個個熟睡的臉,我覺得我不需要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需要我,我原本就是世界之外的,我用我的心來觀察它,觀察它里面的每一個成員。我不必和姐姐們爭奪熱炕頭和厚實的被子,也不用聽她們在被窩里熱烈地討論和嬉笑。對于她們所做的一切我都覺得十分可笑,比如她們會掀開被子比較誰的乳房大,或者鉆進被窩里摸摸各自的陰毛,然后評論誰的濃密。母親在我們睡不著的時候總是會罵一通生我的父親的無能,然后嘆息自己命不好,跟的男人沒本事。最后就會回憶年輕時有多少個男孩子拼命地追她,愛她,為她而斗得頭破血流,這時母親臉上就會浮現出嬌羞的紅暈,像個少女一樣難為情。更多的時候,我就在母親的述說中想象大海和草原,在大海里哭泣,在草原上睡覺。

母親最后的決定讓大家如釋重負。他建議父親住在我家果園的小房子里。那是個又窄小又陰濕的地方,偶爾有蛤蟆或者長蟲游歷其中,老鼠和蚯蚓更是???。房頂不時會掉下一些土疙瘩,晚上只能用煤油燈照明。生我的父親活著的時候經常住在里面,起先是為了躲避母親肆無忌憚地和林玉笑調情,后來也是為了解決住房的困境。

母親親自去打掃房子并鋪了一床半新的被褥,用報紙糊了墻壁,還貼了幾個紙花,她說這兒就是他們的新家。

父親是個勤快老實的人。他住下來后就著手于果園的養護,他說要培育出全村最好的蘋果。他開始向有經驗的人學習果樹的種植、修剪、育苗、施肥、噴藥以及灌溉,每天早出晚歸。同時他為了把自己融入這個家庭,做了很多努力,不斷地學習家鄉話,學習家鄉的農事,變著法兒逗我們姐妹玩。對于村子里的事,父親與我之間的交流最多,我會告訴他誰是最有本事的人,誰是最有錢的人,誰是輩分最高的人。

母親后來幾乎不和我們睡在一起,每個晚上她都會擁著父親到小房子里去。在那里肆意地叫喚,放開了嗓子叫喚,不受任何限制,惟有一排排茁壯的果樹和他們一起歡快。有時候父親會坐在果園中央,吹著他的笛子到半夜。

我這一生最感激父親的事就是由于他的到來,我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炕上,雖然是炕的最邊沿,卻也讓我興奮不已。我甚至有四個晚上沒有合眼,并在心里通告所有的人,我有一個好父親。很多次我都流下了幸福的淚。

4

長大是件很突然的事情,我們都在不知不覺間成熟起來。

二姐開始對著鏡子出神,并且不時地將剛長出的青春痘擠掉。她說學校有很多男生給她寫紙條,表示她如果能夠接受愛情的話,他們將為她奉獻一生。二姐曾被這樣的誓言感動得哭過好幾回,直到她愛上的第一個男生一面和她說著悄悄的情話,一面和別的女生接吻的事實被她發現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騙。這之后,她就不再理會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并對那些屁顛屁顛的臭男生嗤之以鼻。二姐罵他們都長著一副奴才相。也有幾個男生來我家裝作借東西找過她,她對他們不冷不熱。

二姐總要花一些時間來打扮自己,這是她的天分。二姐畫著眉毛的時候說她一定要嫁個有錢的男人,決不能像母親一樣什么男人都要。三姐四姐對前途好像沒什么打算。她倆一直關系很好,有著說不完的知心話,犯了錯誤都會商量著自己去解決。她們很厭學,討厭學校的繁雜和瑣碎,覺得上學是慢性自殺。大姐則勤勤懇懇地照顧著我們,為我們做飯洗衣服。她說一個好女人一輩子就是要讓她的男人和孩子生活得幸福。我不想說話,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看著他們各自忙碌。

有一次,二姐在我們將要睡熟的時候突然坐起來,說要告訴我們一件事,并挨個叮囑我們不能說出去。她說她看見父親和母親做愛了。我們都很吃驚,覺得難為情,三姐四姐的臉明顯紅了。

其實我們幾個都見到過這種場面,只是大家不說而已。

二姐說她是借著煤油燈昏黃的光偷看的。父親和母親光裸著,父親騎在母親身上,一上一下地動,母親在下面左右扭動并不時督促父親使勁或者用力,母親還叫喚,幸福得像頭豬。她說父親的屁股是雪白的,比母親的還要白,真不像個山里人,父親壓在母親身上,簡直就是一塊石頭陷進棉花包里。二姐說完問我們一個問題:是不是一個女人只有被男人壓在身下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三姐說羞死了,她輕輕地打了二姐一拳,假睡去了。四姐說難道做女人非得要做這種事嗎?大姐說一個好女人就應該讓她的男人高興,好好地伺候他。二姐和四姐怪怪地看著大姐,好像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實我知道,大姐也沒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覺得作為女人就應該讓她的男人高興。看樣子當時四姐還不能接受和男人做愛這件事。后來我在廁所無意間撞見三姐手淫,她背靠著墻,手指塞進下身里,不停地抽動,嘴里發出古怪的聲音,臉蛋紅紅的,褲子掉在腳脖子上。由于三姐的專注,她沒有覺察到我的出現。

我被三姐的行為嚇了一跳,暗想她肯定要出事。但誰都不曾料到,最先出事的卻是大姐。

大姐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說不舒服,然后就一陣緊似一陣地作嘔。母親馬上看出了破綻,她堅決不相信一直乖巧老實的大姐會背著她干出這種事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夸母親有個漂亮善良的大女兒,所以母親從沒有留意過大姐,她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證明大姐不會紅杏出墻??墒聦崝[在面前,不能不信。

母親逼問大姐。在萬般無奈下大姐招出了元兇。

過程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大姐說時間就在唱社戲時。他說他喜歡我,然后約我吃飯,我就去了。母親說在哪里做的事?大姐說在縣城的一家小旅館。母親幾乎不能控制自己,拉上大姐要去找那個男人,大姐死死地拉住母親,說他是鄉政府的人。母親說不管是誰他都得負責任!母親撇下大姐,一個人走了,她說她非揪出這個畜生不可。

后來母親調查得知那人是個中年男人,已經結了婚,比大姐多出十多歲來。當母親興師問罪時,他說他的確喜歡大姐。母親說你去喜歡你媽吧!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鳥!母親說要去告他強奸。那男人看著事情鬧大了,就央求母親,說要離婚,娶大姐。母親不愿意!她說什么都不愿意把女兒嫁給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已婚男人,而且還有兩個年齡超過十歲的孩子。母親說你去娶你媽吧!母親嚴厲地警告他,讓他必須盡快地做出賠償。可母親這一次失算于大姐的死心塌地,大姐沒有按照她預定好的軌道走下去,而且越走越遠。大姐說她愿意嫁給那個男人,她哭著求母親,說這是她的命,她的命不好。母親把她的主張堅持了十天,大姐也就哭著求了十天,母親在萬般無奈下,就答應了大姐。送大姐走的時候,母親說走吧,走了以后就不要回來,我們就沒了這份情,你忘了這個家吧!母親說完也哭了。大姐哭著走了,在母親和一個男人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后者。沒有嗩吶和鞭炮的歡送,也沒有濃重的嫁娶儀式,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走向了那個本不屬于她的家,走向了兩個孩子的敵視中。也許大姐想著后來的路會在她做出犧牲后平坦起來。

大姐給這個家帶來的恥辱讓母親瞬間蒼老了許多。她有時竟會突然暈倒,有時則雙目癡呆。母親心里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她以為大姐是在背叛,背叛這個家,背叛先人。她的脾氣變得很壞,動輒罵人,用惡毒的語言中傷父親和我們。

我更一度成為母親施暴的對象。她經常用棱角分明的木棍擊向我的屁股,或者用掄圓的巴掌揮向我的腦袋。我更加懼怕母親了,怕自己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怕在她面前做錯一點點的事。我學會了逃避。放學后我背著書包,躺在山坡上睡覺,看遠處的白云和羊群,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很多時候我會搶著和父親去地里勞動,很賣力地勞動,我想以此來躲開母親的打罵,或者是爭取她對我的寬容。那時,我以為自己無家可歸,只有父親能給我些許的安慰,我們在一起也越來越沉默,很少交談,但我能感受到來自父親的關懷,是心底的溫暖傳遞,并不曾表現出來。

回家,成了我童年的一個負擔。我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即使它很貧窮。我渴望一個溫柔的母親,即使她并不漂亮。我渴望一個強健的父親,即使他很邋遢。我的心中開始出現兩個家,一個足以吞噬我的天真和想象之家,一個我渴求已久的天堂之家。

母親經常指著父親的腦袋大罵他滾出這個家門。大罵父親是個不要臉的種,死皮賴臉地呆在家里!她為父親賺不到錢而惱火。她曾強迫父親出去打工,但父親卻在母親的吼叫中默默地伺弄著果園,只說他不去打工,也不能去打工。父親為什么只能窩在家里,其中的原因母親至死都沒有弄明白。父親越來越不說話了,好像語言于他已是多余的。但在很多人眼中,沉默表示懦弱,以致后來竟有很多人欺侮他,小孩子也會跟在他的后面喊“吃軟飯”。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父親相依為命。

漸漸的,整個家在母親的暴戾中不安穩起來。大家都想逃離。三姐四姐好像是商量好的,說要出去打工。母親就同意了,說不要做婊子,干什么都行。她們高興地飛出了這個家。破舊不堪的家突然顯得有氣無力。

二姐繼續在上學,讀高中。她住在學校里,很少回家,除非是萬不得已。她說學校潮濕寒冷的木板床比這個家溫暖,而我明顯看到過她紅腫的腳趾和皸裂的手背。

父親和母親搬回來住了。在我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已習慣了母親無休止的咒罵和毆打,習慣了潮濕的充滿腥臊的氣息。我的未來是個夢。燈火熄滅的晚上,我清晰地觀看著他們之間所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這時母親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盡可能地顯現出她作為女人溫柔的部分。她用十分肉麻的語言撩撥父親,央求父親親她,撫摩她。父親激情飽漲的時候就騎在她身上,用一種復仇的力度運動,母親就在父親的狠勁中嗷嗷歡叫。父親堅硬的肌肉閃著明亮的光。有時候母親就以征服者的姿態騎在父親身上。她的皮膚有些發黃,雙乳吊在胸前,隨著上下運動而活蹦亂跳。她散開頭發,晃動著腦袋,驕傲自豪地叫。在母親和父親的輪番作戰中,我學會了很多與做愛相關的東西,也知道了作為女人所具有的最寶貴的財富和女人戰勝男人的法器。母親總以為我是睡著了,所以一直毫無顧忌,也許她對我視而不見,我在她眼中是一團水。而我也堅信我是睡著了,那時我是以世界之外的眼睛欣賞成年人的游戲。

5

三姐四姐被一個帶工老板領到廣東去了。老板說廣東的鞋廠很能賺錢,只要勤快,把本事學好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過老板要求她們在掙到錢之后,收她們每人八百元的帶工費。她們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

三姐四姐是母親的孩子,有漂亮的臉蛋自不必說,而且身材豐滿勻稱,個頭高挑。但我總為她們的幼稚和粗俗而擔憂。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泥腥氣充斥在她們身體的各個部位。她們都會冷不丁地說出一連串的臟話,同時唾沫星子亂濺。她們學會了母親的暴跳如雷,學會了母親潑婦般的詛咒,也學會了母親的嬌羞和故作少女狀。更有甚者,她們還經常在吃飽了肚子之后比賽放屁,一個接一個,一個響過一個,然后在臭氣熏天中,把正在吃飯的我關在廂房里,哈哈大笑而去。至于邊摳腳趾縫,邊掰一口大餅吃的事情是再也平常不過了。還有經常吃大蒜大蔥,把濃重的氣味噴到我的臉上。我把這歸根于她們沒有好好讀書的緣故。

三姐四姐雙雙進入鞋廠做工,掙錢是她們惟一的目標。她們努力地工作,不怕臟累,從不曠工,盡可能多的加班。發了工資就瘋了似的買衣服吃飯,盡情地揮霍,好像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恩賜。她們花完了工資,然后又在下個月的工作中更加努力。很少寄錢回家,只有在那年春節時寄回來五百塊錢,那也是母親得到三姐四姐惟一的一次安慰。

她們的眼睛花了,根本無法應付眼前突然長出來的花花世界。繁華的都市講究適者生存,任何一個來這里的人必須學會在這樣的環境中安身立命,要懂得寬容和接納任何一個有用的人,并不斷地去揣摩上司的心思以博他們的歡心,要找到屬于自己的依靠。

三姐四姐都是目光短淺的人。她們只知道裝扮自己,讓別人欣賞,成為別人的風景,卻不知道欣賞別人,讓別人成為自己眼中的風景。她們把自己局限在一個死胡同里還一個勁地往進鉆。她們為不能穿高檔的時裝和不能佩戴昂貴的首飾而苦惱,也為不會跳舞而自慚形穢。在她們興奮得無所適從的時候,又有很多雙手伸向她們,伸向她們無知的臉蛋和嬌媚的身體。而她們并不知道。

也許,是她們自甘墮落。

最先把自己交給別人的是四姐。四姐要比三姐聰明一些,她有很多花花腸子。通常是她想出一個餿主意,然后教唆三姐行動,而她只在旁邊搖旗吶喊。占了便宜,她們一塊兒分享;倘若惹下了禍端,就只有三姐一個人扛了。

四姐把目標鎖定在高經理身上。那人留著性感成熟的茬茬胡子,保留著港臺人特有的自信和驕傲。四姐在高經理檢查員工的做工情況時,故意把一瓶刷鞋子的藥水打翻在地,藥水濺在了高經理的褲子上。高經理很生氣,責令四姐去他的辦公室問話。

四姐并沒有馬上急匆匆地以做錯事的員工的樣子跑去請罪。下班后四姐以最快的速度打扮自己,充分把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面顯現出來。四姐是水靈靈一捏就會出水的那種小女人,再加上稍一用情,就顯得楚楚可憐。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趕在高經理下班之前見到了他。毫無疑問,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顯示出無所謂。高經理愣了半天,他沒法知道這個漂亮的女孩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四姐在高經理發問之前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并請求他的原諒。高經理說原來是你啊,我剛吩咐過秘書去擬寫你的開除令,你可以不用上班了,明天來領清你的工資!四姐沒想到后果會這么嚴重,眼淚馬上順著她的面頰像豌豆粒一樣滾落下來,她說她要掙錢,并捏造了感人的貧窮史。四姐說父親去世早,母親又有重病在家,等著錢來醫治,還要供弟弟上學,說完就泣不成聲。高經理完全被四姐的情緒所感染,答應她留下來并說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是不能在車間上班的,大材小用了,明天你來做我的秘書吧!

四姐精心設計了她的下一步計劃,她說她必須把高經理搞到手。

四姐以感激高經理為名給他買了柒牌的衣服,然后請他共進晚餐。高經理也沒有拒絕,一來二往就糗在了一起,高經理開始注意四姐并不斷地找她談話。

真正讓四姐興奮得難以入眠的是高經理請她跳舞。四姐說她不會跳舞,高經理說沒關系,他可以教她。夜晚的城市張著貪婪的嘴,準備吞噬城市的一切。四姐穿著衩口很高的絲織旗袍,在高經理的簇擁下,昏暗的燈光里,嫵媚地笑,把她的風情,她少女的羞澀,她困窘的欲望交給了他。高經理逐漸把手從四姐的后腰滑向了她的前胸,又從前胸滑向了旗袍的開衩深處,在醉著的醒著的歡愉的和憂傷的人們中間,四姐把自己明白地灌醉了,她顫抖著把一個美妙絕倫的身體交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本不該和她有任何關聯的男人,但是她愿意,她渴望充滿金錢的日子,她渴望美好的生活。

四姐把自己變成了女人,一點也沒有傷心,她看著潔白的床單上那一團鮮紅的血跡竟笑出了聲!

高經理最后給四姐的答復是要求四姐做他的情人。他說不能離開自己的女人,雖然她是一個丑陋的老女人,但她有金錢和權力,他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女人給予的,她能給予自己這些當然也能收回,他無法背叛。

四姐哭了,這種結局不是她期望的,她苦心經營的愛情陷阱脆弱得像一道籬笆墻。

可四姐還是答應了做他的情人,她的條件是房子和汽車以及豪華的別墅。高經理都答應了。四姐在擁有了一切之后,又哭了,哭得很傷心。那年她剛滿二十二歲。

三姐在四姐握著她的手說自己有男人時,才突然驚醒過來,她意識到自己也該有個男人了。不過三姐對男人的理解遠沒有四姐那樣豐富,她以為男人就是讓自己能夠靠得住的人,她以及她的身體只屬于他一個人。三姐在去了四姐的別墅后第一感覺就是太大了,冷得發慌。當然她并沒有把這個感覺說給四姐聽,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四姐的炫耀。她感到了生平第一次的不踏實,好像四周都是水,要把她淹沒,而她剛好站在一塊隨波逐流的石頭上,有一種瀕臨滅絕的窒息。三姐是逃出來的,她沒有去欣賞四姐的汽車,連四姐送給她的衣服和首飾都沒有來得及拿走。

三姐說她今生不要再踏進這樣的房子一步。三姐固執地認為她最好的妹妹背叛了她。

三姐是在遭遇搶劫后認識南洋的。晚上她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在路上遭到了搶劫,兩個長頭發、個頭一高一矮的家伙,晃蕩著耳朵上的大耳環,手里攥著明光閃閃的軍刀,威脅她拿出身上所有的錢。三姐被逼無奈只好掏錢,這兩個家伙得意了。南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槍,厲聲說哥們兒,自己人,放下東西走人!那兩個家伙一看傻眼了,留下錢倉皇而逃。南洋把錢還給三姐,說他的槍是假的,剛剛在地攤上買的,沒想到派上用場了。

南洋是四川人,與朋友合伙開一間酒吧。三姐后來沒事就經常去那兒喝酒唱歌。他們每次都相擁著喝得爛醉如泥,然后大罵世道不公,一直到很晚,南洋才送三姐回去。有一次,南洋送給三姐一部手機,他說是搶來的,他希望三姐能夠在他那兒做事,幫他照顧酒吧生意。他說漂亮的女人能給酒吧帶來好運。三姐剛好也厭倦了工廠的規矩,她說根本就是個監獄,連吃飯睡覺都有保安盯著,況且三姐經常醉酒而導致曠工遲到或者上班時走神出錯,工資每況愈下,還不斷地遭到工頭的批評。三姐答應了南洋的邀請。

和南洋在一起的日子,三姐是快樂的,不用早早起來跑步上班,更不用在別人的監督下吃飯上廁所。她自由了,每天可以睡到中午甚至下午,晚上可以盡情地歡樂,醉成一片至深夜或者通宵達旦。三姐和南洋住在一起,開始學母親的樣子發騷,徹夜做愛,或者大白天在酒吧里拉下卷閘門看A片。三姐已經懶于梳理,學會了抽煙。但三姐體現出來的憔悴美卻讓南洋著迷。

三姐在快樂的同時,要為她的懶散和高額消費付出代價。酒吧的生意越來越淡了。不得已他們走出了一條讓三姐自己都吃驚的路——搶劫。我不得不佩服三姐的膽識和聰明。南洋以三姐為幌子,先讓三姐去吊那些容易上鉤的貪財貪色的主兒,然后自己用刀逼迫那人交出財物。他們屢屢得手并創下了不小的名堂。于是他們頻繁出現在大都會門口和一些黑暗路段。但這實在不是一條生財之道,終究有人尋仇找上門來。南洋和三姐也聯系了很多朋友,兩家擺開陣勢,在三姐的酒吧門口進行了一場海戰。戰斗是可以想象的激烈。那天三姐表現得非常英勇,她砍下了那幫人中領頭大哥的三個手指頭,而南洋卻不幸落入敵人的陷阱中,被團團圍住,捅傷了大腿。后來有人報警了,酒吧已經被砸得不成樣子。三姐獨自一人逃走了。從此就沒有人見過三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后來是否返回來尋找過南洋,現在是否仍然和南洋在一起,似乎一切都成了謎,再也沒有人去關注了。我只知道那年三姐二十三歲。

6

三姐四姐在寄給家里五百元錢之后就都和母親斷了聯系。

有人說她們姐妹倆被拐賣了,肯定回不來了。也有人說她們都成了老板包養的二奶,不想回來了。還有人說可能是被人奸殺了,外面的世界很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母親聽著這些話脾氣更差了,好像精神上出了點問題。我能理解她的憂傷和無奈,但我無法理解她因此而做出的一些事情。

母親開始動不動就發很大的火,而這些火大都劈頭蓋臉地撒到我的身上。她說我遲早也是做婊子的貨,留著有什么用,還不如早一點弄死的好!她用燒焦的木棍戳我的屁股,直到一股烤羊肉的味道滋生出來才肯罷手。有時她會很用力地用尖尖的劣質皮鞋在我的屁股上踢幾腳,聽我發出幾聲殺豬般的嚎叫,母親就瞪著眼睛沮喪地走了。有一次,母親在我的屁股里側踢了幾腳,我的下身馬上劇烈地疼痛起來,好像是肌肉撕裂開來,疼至盆腔深處,隱隱覺得有一股液體自陰道流出,弄得褲襠里濕濕的,粘粘的。我驚嚇得沒有哭出聲來,更不可能告訴母親,一個人跑到廁所里,脫下褲子看,是鮮紅的血液。我頓時感到了恐懼和絕望,眼淚迅速淌下來,和血液交織在一起,成為一條蛇,讓我終生疼痛。后來好多次我從夢中驚醒,都是這鮮紅的血液將我覆蓋。

母親還有一種特別的懲罰辦法。她把我脫光了褲子轟到大門外面站著,不管是日頭狠毒的盛夏還是雪花紛飛的寒冬,只要她愿意,哪怕是我沒有犯錯誤她也毫不手軟。所以很多個日子我就在伙伴們的恥笑中失去自尊。

母親和父親的矛盾也日益加深。母親對父親在晚上不能讓她盡興十分不滿。她不能容忍父親在她叫得正歡的時候轟然倒地,像一攤稀泥一樣趴在她的身上起不來。每每這時她就抓住父親的肩膀,用力地撕打或者用口去咬。父親則不吭一聲,像一株植物一樣忍受著。

母親的確是精神上出了問題。這一點在林玉笑出事后完全體現了出來。

林玉笑自作孽。他幫朋友清理油庫時,不小心把煙頭掉進油桶里。著火了,洶洶的火苗快速蔓延開來,他們被困在里面,等到被救出來時,已經燒得半死不活。他的朋友做了大量的植皮手術,僥幸活了下來,而林玉笑由于傷勢太重躺在炕上三天后診治無效而死去。他閉眼的時候嘴里含糊地喊著“山梅”。而“山梅”是母親的名字。

林玉笑死了,母親就瘋了。也許母親原本就愛著林玉笑。也許母親接受不了自己女兒的背叛,而恰巧林玉笑的死起了催化作用。

母親出事了,對父親的打擊很大。他仍然不多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為母親梳頭,洗衣服,喂飯吃。父親領著母親去地里干活,唱歌給她聽,給她吹笛子。母親也傻傻地跟著父親唱歌,跳舞。許多孩子跟在他們身后,用小石頭和土疙瘩打他們。母親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或者追過去大笑,孩子們被嚇跑了,她又大哭,父親只好拽著她回家。

二姐在母親徹底瘋了的那天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她興奮的手臂在母親突然的傻笑中僵硬,她的笑也定格在了那一瞬間。我無法揣測二姐當時的心情。

說實話,我并不了解二姐的學習。我以為她堅持呆在學校里的原因有三點:一是她不愿意干農活而同時母親對她有所偏愛;二是只有在學校里二姐才能找到自己的優越感,有很多男生圍著她轉;三是后來逃避母親的壞脾氣。但二姐在考取大學時所表現出來的聰慧是我始料未及的。這時我才意識到二姐是優秀的。

二姐取得的成績多少給了這個即將崩潰的家庭一點點希望。

二姐說,每個人都想得到和擁有,那就必須得付出。

二姐收拾行李準備上學的時候,我也收拾了行李外出打工。我說我要掙錢供給二姐上學。

我們同時出了家門,只是二姐向北,而我向南。

母親仍然在唱歌,唱著莫名其妙的歌。

父親在送我們出門的時候拍著我們的肩膀說“好自為之”。

7

我也來到了三姐四姐曾經到過的地方,企圖能在那里找到她們,或者得到有關她們后來的消息。但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極其幼稚。我無法再在人海茫茫中拾取她們的一絲一毫。她們是游客,匆匆來又匆匆去,除了與騷貨兩個字有關聯的一些傳說之外,沒有留下任何能夠證明她們去向的痕跡。

我先去一家電子廠上班,那里的效益很差,工資很低,只能勉強糊口。我每月寄錢給二姐,經常打電話給她。我覺得她才是我的驕傲。

后來二姐的花費很多,我盡管省吃儉用,但仍然捉襟見肘,我無法和別人一樣走在大街上意氣風發。

在調換了好幾種工作之后,我低廉的工資仍然無法滿足我和二姐的生活費用。二姐說她是學校里最窮的人,她只能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賣弄時尚的服裝和昂貴的化妝品,還有首飾和手機等等,她不能和別人一樣坐在安靜的餐館里奢侈地叫上幾個菜,或者請同學給自己過生日。二姐說她渴望一場完美的愛情,她喜歡學校足球隊的一個男生,而她皺巴巴的衣服使她始終不敢答應和他一起去看電影或者共進一餐。她經常一個人躲進宿舍里,害怕見到外面的陽光。

二姐向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想哭,真想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嚎啕大哭。我們都是不幸的,惟有二姐,她才是全家的希望,是我的未來。曾經好多次,我都在夢里看見二姐發達了,明星般地站在燈火輝煌的T型臺上,向眾多的粉絲們招手。她朝我微笑,我也向她微笑,我每次都從笑聲中驚醒。

最終我決定,這一生寧可虧了自己,也絕不讓二姐有所損傷,我不容許別人歧視她,她應該是快樂的,比我快樂一百倍才對。

我想我必須賺更多的錢來供給二姐,養活父親和母親,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我不得不放縱自己。雖然我從內心里輕視那些放任自流的人,包括我尋找多年的三姐四姐。我不認為這是命,我相信,我的放縱只是暫時的,或許幾年以后,我又會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來,也會和他們一樣擁有和睦的家庭,有孩子圍著我和丈夫轉,我們在柔弱的燈光里相擁相抱。

我出賣自己身體的開端實際上極為簡單,沒有想象中的轟轟烈烈。那晚,我在自己租住的小房子里為自己化了很濃的妝,盡量把衣服的領口拉到最低處。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我躲在暗處,靜靜地等待著那個將要把我打開的男人。

起先,有兩個做工的小伙子走過來,他們看著我笑了笑,問多少錢。我說五百或者一千。他們自知沒有這個能力,就說太貴了,然后走掉。此后一直沒有人來問我價錢的事,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我還不是一個十足的妓女。大約十一點鐘,就在我感到失落的時候,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我的眼前,我剛要轉過的身靜止下來。一個男人走過來,大約四十歲。他說可以做嗎?能跟我走嗎?我說可以,然后向他報了我的價錢。他好像知道我之所以提出高價的原因,沒有說什么,做了一個請我上車的手勢,我就跟他走了,沒有多問什么。那一夜,我大開雙眼,沒有吭一聲,看著他在我身上不停的動作。只有新鮮這個詞語永久地纏繞著我,揮之不去。我第一次滿足了作為女人的身體,卻沒有想象中的美妙。其實,我是把我的感覺和母親的表現做了一個比較,我沒有體驗到母親的那種欲仙欲死。也許,是我過于冷靜的緣故,我不知道。他是個手法嫻熟的人,我從他那兒學會了很多。我想,以后的日子我和二姐還有父親母親都會好起來。第二天離開的時候,他多給了我一百塊錢。

后來,我去了一個叫做“五十四度空間”的抒情酒吧,主要是陪客人跳舞。一曲終了,他們就會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塞進我隆起的高傲的乳溝里,然后順手在我翹起的屁股上摸一把,曖昧地笑著走了。我就在他們無限回味的同時偷偷數著鈔票為未來做著打算。

當然出臺是最為重要的手段?;璋档臒艄夂兔宰淼拿谰瓢盐矣骋r成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我清醒地看著一個個從我身上離去的客人,然后瘋狂而又貪婪地數錢。當丑惡的英俊的男人趴在我的身上,我就在無數個腥臊的夜晚越發地感覺美好的日子到了,因為我是有希望的。我從不試圖叩問作為人的終極目標,也不想去解釋我這樣活著的意義,我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看成是一種工作,一種謀生的手段而已,不覺恥辱。

一年以后,父親打電話說母親死了,是失足摔死的。我安慰了父親幾句就掛了電話。我沒有傷心難過,只是心情陰陰的,不大舒服,像是來了月經。也許該為母親祝福。我不懷念母親,卻也不記恨。母親有些可憐,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倒是后來,我為沒有給她買上一件好衣服或讓她吃上一頓豐盛的大餐而懊悔不已。

我寄了很多錢給父親,可能足夠他在艱苦的鄉村里瀟灑地活上幾年,為此,我的心里寬慰了很多。

父親勸我在工廠里少干點,別累著自己,并經常囑咐我注意身體,說不要把錢看得太重。我想這主要是因為父親在農村里呆得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錢對一個人有多么重要。

我說農活就別再干了,清閑一些,多活些日子才是最好的,也應該享享福了。

我說我有一個愿望,就是想用自己掙得的錢修建一座好房子,最最漂亮豪華的房子。

父親大約能理解我的心情,他知道擁有一座能讓人睡個好覺的房子是我的夙愿。但他還是說,算了吧,就是有了房子,又有什么用呢?你們都在外面,就剩我一個孤老頭子,我也活不了幾年。

他在心疼我,我知道他一直都這樣對我。我堅持說要修建,并說我會回來的。

無奈之下,父親說那就建吧,我等著你回來,到時候你能見到一所好房子,那將是整個村子里最好的房子。

二姐快畢業那年,父親來電話說房子建好了,很漂亮,回來看看吧。過不多久,家鄉來消息說父親病重,想見我最后一面。

我為房子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慨嘆生活對父親的不公,他應該是好好活幾年的時候。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買些樸素的衣服回家。房子果然很漂亮,裝修得富麗堂皇,能夠住很多人,比我在外面買的房子講究多了,很寬展。

而父親說不行就不行了,好像只是轉瞬之間的事情,像一滴水,早上你看到它還在晨光里晶瑩剔透,正午剛過,在你的不經意間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是一滴等不到傍晚的水,他的人生里沒有夕陽的紅燦燦的光。二姐說在找工作,很忙,回不來。我無語,也無淚,只知道,房子很大,人卻沒了,就連這個房子里惟一的一個守護者的靈魂也飄渺而去。

我原以為我一直很堅強,也達到了目的,有漂亮的房子,尤其有很多錢。但父親卻給了我的房子和金錢沉重的一擊。面對他的遺囑,我的未來轟然倒塌,我不知道是造化弄人還是命該如此,而我真正想做的就是在父親至死都沒有揭開的秘密面前放聲大哭一場。

父親說他很滿足,有很多孩子。尤其有一個最為懂事的,最親的。

父親留給我一個一百萬元的存折,是我根據遺囑在果園小房子的墻根下找到的,裝在一個鐵盒子里埋得很深。

他在遺囑的結尾說,總算活踏實了!他把這句話重復了三遍。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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