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春秋
秦基偉高唱《借東風》,陳毅拍著腿大喊:“好,硬是地道哇!”
1947年7月底,中原軍區九縱隊司令員秦基偉奉命率團以上干部前往寶豐縣皂角樹村,參加整黨整軍動員會。就在這次會議上,秦基偉第一次見到了時任中原軍區第一副司令員的陳毅同志。會議當天吃午飯時,生性灑脫豪放的陳毅端了只大土碗,從這個桌子吃到那個桌子,每個人的名字、經歷都被他問了個遍。這樣,秦基偉就算和陳毅認識了。
吃了午飯,首長們各自休息。只有陳毅耐不住寂寞,拽著鄧子恢下象棋,還把秦基偉扯過去當裁判。
這個裁判實在不好當。開局不到三分鐘,秦基偉就暗暗叫苦了。陳毅愛悔棋,鄧子恢偏偏又愛偷子,兩個人邊下邊吵,不可開交。下到關鍵處,陳毅一不小心,馬失前蹄,被鄧子恢隔山一炮打個正著。陳毅大驚,失去這匹馬,后方防衛將全線崩潰,于是雙手并用,搶過那匹馬,死死按在原地,口中大叫:“沒放下,沒放下,沒放好嘛,格老子賴皮。”鄧子恢絕不妥協,叫道:“秦基偉,你這個裁判怎么當的?落馬對子,你怎么一言不發,分明是姑息養奸啦!”
陳毅略顯理虧,但仍虛張聲勢:“我的馬前蹄揚起,后蹄還沒起步嘛,它是要拐彎的,你格老子硬是不講道理!”
鄧子恢不理這茬,“你的手分明已經拿開了,我一吃,你就搶,這算下啥子棋嘛!秦基偉你不主持公道,我就不下了。”
秦基偉只好苦笑,說:“這步棋我沒看清楚!”
鄧子恢厲聲道:“你扯謊,毫無原則!”哪知陳毅也不領情,反而吼了一聲:“秦基偉你滑頭!”最后直到被吵醒的劉伯承出來圓場,兩位才盡興而去。
晚飯后,秦基偉正在整理自己的日記,陳毅搖搖擺擺地進來了,說:“咦,秦基偉,你認字不少嘛!”
秦基偉微微紅了臉,“我沒文化,難得很啊!”
陳毅說:“你可不像個文盲啊!”
秦基偉說:“我讀過一年私塾。早知道要當縱隊司令員,拼死我也得讀個三五年。”
陳毅聽了哈哈大笑:“話可不能這么說啊,說不定你真讀了個三五年私塾,就當不上縱隊司令員了,現在啊,還在老家搖頭晃腦呢。”
正說著,鄧予阪電跨進門來。
“陳仲弘,我到處找你,跑這里擺龍門陣了。走,殺一盤。”
陳毅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你是藝低膽大,棋風霸道,不跟你下,你另請高明吧。我要來聽聽秦基偉唱一段京戲。”
秦基偉一怔,嗬,這個老總,初來乍到,情況倒是摸得很準,連我會唱京戲都知道了!心上這么說,嘴上卻謙虛不迭:“啊呀呀,我那個土腔土調,別把首長嚇跑了。”
陳毅手中的大蒲扇呼呼直搖:“啷個搞起的嘛秦基偉,叫你唱你就扯起喉嚨唱嘛,有啥子了不起嘛。”秦基偉見老總認真要聽,推辭不過,只好說:“既然陳司令員要聽,我也就不怕獻丑了。”于是,咳了兩聲,咿咿呀呀找準了音,便氣壯山河地來了一嗓子二黃倒板——
習天書,學兵法猶如反掌……
一句唱罷,陳毅拍著腿大喊:“好,硬是地道哇!”
秦基偉端起的架勢還沒放下,聽老總叫好,微微一笑,移步前跨,走場一圈,接著唱起了回龍:
設壇臺借東風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
領人馬下江南兵扎在長江,
孫仲謀無決策難以抵擋……
一曲唱完,陳毅快活地叫道:“唱得好,詞也好,呼風喚雨,火燒戰船嘍。昔日孫劉合璧貌合神離,尚且能燒曹操十萬戰船。今日中原、華東兩大主力合成一個拳頭,看他龜兒子蔣該死往哪里爬喲!”
秦基偉七角錢請客,陳毅拍著肚皮“罵”秦基偉“大大地滑頭!”
1948年10月,鄭州解放后,秦基偉被中原軍區指派為鄭州警備司令部司令員。就任以后,他和警備司令部政治委員李成芳聯名連發三道布告,對于安定城市秩序、加強防空、軍械彈藥管理做出了嚴格的規定。
正忙乎間,陳毅和陳賡駕到。晚飯之后,二人就城防工作聽取了秦基偉的匯報,就安民問題做了幾條指示。部署完畢,已是很晚了。陳毅說:“秦基偉,我看我們兩個說話都是算話的,說打鄭州就打鄭州。你的督軍也當上了,還不請客?”
秦基偉說:“請啥子?去看戲,《借東風》。”
陳毅聽了連連擺手,“此一時彼一時,現在進城了,闊了,你給我找個好地方吃一頓嘛!都半夜了,總不能讓我餓著肚皮睡覺嘛。”
“那還有什么話說。不瞞首長,我有六元大洋的私房錢,今天就把它全貢獻出來。”秦基偉說。
陳賡一聽要吃請,情緒頓時上來了,“嗬喲,打土豪了,六元大洋,太奢侈了,夠上一次‘大世界。”
秦基偉說:“那就走吧。”
三個人坐上了一輛中吉普,滿腔熱忱地開出警備區大門,徑直往繁華所在地而去。車上,陳毅和陳賡就如何消費六元大洋開展了討論。陳毅要吃法式牛排,陳賡說大魚大肉吃不來,想吃一點野味兒。秦基偉死不表態。心里想,我這個土豪就這么點錢,隨便你們吃什么,六塊大洋吃完,我就是無產階級了,看我賴你們的賬。
不幸的是,雖然生產已經恢復,但稍上檔次的飯店大都還沒有開門。吉普車在城里兜了半圈,竟然沒找到一處可以消費六元大洋的飯店。三人只好降低標準,敲開了一家門臉不大的小飯館。夜深人靜,伙計已經走了,只剩下父女二人。
陳毅說:“對不起!老人家,打擾了。今天我們抓了個土豪,要來吃他一頓。”
父女二人橫看豎看,三人都穿著解放軍制服,沒一個人像土豪,見陳賡撲哧一笑,才明白這位解放軍首長是開玩笑。老頭慌得手忙腳亂,連聲說:“中,中,你們說要吃啥,俺給你做!”
讓人泄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家小館子儲備的菜肴居然十分有限。打開菜櫥,除了一塊斤把重的瘦肉,只有一棵白菜。
三個人面面相覷。欲說走吧,這父女二人已經掌燈打火,捅灶刷鍋,如此熱情,一走了之確實于心不忍。要說不走吧,奔波了一個晚上,就讓這塊瘦肉和一棵白菜打發了,又確實于心不甘。
秦基偉倒是無所謂:“陳司令,你看……”
陳毅氣鼓鼓地,一屁股坐下去:“看啥子嘛,人家睡下了又起來,湊合著吃一頓嘍。”陳賡見事已至此,也順坡下驢,“行啊,待我親自下廚,就這兩樣,保證讓大家吃出新味道。”說完,當真挽起衣袖,凈手操刀,換下了老頭。雖然是戎馬生涯,但陳賡顯然是經過烹飪訓練的,刀功極好。
老頭捧來半個西瓜,陳毅和秦基偉邊吃邊看陳賡操作。
肉絲切完,清油熗鍋,撒上蔥花,滿屋飄香,再將肉絲下鍋,噴上醬油,放半匙糖,操起鍋柄,上下翻飛。轉眼,肉絲金黃,蔥葉仍碧綠如新。這套動作,看得秦基偉眼花繚亂,燒大鍋飯他行,玩這種精致小炒他就不靈了。有一點他不解,“干嗎要放糖呢?”
陳賡嘿嘿一笑,“這道菜可是有講究了,集東西南北精華于一體。”
陳毅捅了他一拳:“格老子耍
嘴皮子。”
陳賡煞有介事地說:“南方廚師北方豬,東甜西咸香油酥。”
秦基偉拈起一根肉絲放進嘴里,一嘗,味道果然不俗。
做完肉絲,陳賡又炒白菜,看桌子上有幾塊西瓜皮,也吩咐老頭洗凈,舉刀上下一削,取中間白瓤,切成方塊,澆上陳醋,再拌上白糖,也端上桌來。
陳毅說:“拿酒來。”一份肉絲分兩半,一半下酒,一半留作下面條。油燜白菜和糖醋瓜皮純粹下酒。這頓飯也居然吃得熱火朝天。
酒足飯飽,結賬出門,陳毅拍著肚皮說:“秦基偉,你這個警備司令員可是大大的滑頭啊,天曉得你有沒有暗中下令讓大飯店都拒不接客。請我陳毅吃頓飯,你個龜兒子才花了七角錢。哦哈……”
秦基偉“斗膽”斗酒,陳毅舉杯大笑:“我看你這個司令當球不長了!”
1964年初春,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兼外長訪問亞非14國。歸國途經昆明時,受到云南省和昆明市黨、政、軍、民的隆重歡迎。
在歡迎招待會上,時任昆明軍區司令員的秦基偉發表了即興致辭。面對100多名滿腹中外經綸的外交官,面對共和國總理和赫赫有名的元帥,這位剛滿50歲的少壯派中將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歡迎,二祝賀,三感謝,四呼吁,層次分明,條理清楚,內容簡潔而全面,其神態又是從容自信,聲音宏亮而抑揚有致,韻味盎然,妙語連珠,時有精彩之辭博得陣陣掌聲。
周恩來總理頻頻點頭,左手抱著右上臂愉快地拍打,在場的外交官們則頗感驚奇。還是陳老總干脆,碰杯的時候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說:“秦基偉,看不出你這嘴巴還硬是厲害,你在哪里學的這一手?”
秦基偉咧嘴一笑:“我這嘴巴跟老總比差遠了。要說學,還不是跟老總學的嘛!”
陳毅搖了搖碩大的腦袋,舉起酒杯,哈哈大笑:“你個秦基偉,狡猾狡猾的。我看你這個司令當不長了。”
秦基偉不解其意,眨了眨眼睛問:“老總,我可沒惹你呀,平白無故就要撤我的職啊?我想不通呢。”
陳毅拍了拍肚皮,又把酒杯舉起來,說:“格老子,你娶了我們四川的漂亮姑娘,你就是我們四川的女婿,我呢,也算是你的半個老丈人。你給我先干了三杯酒,我才跟你說為啥子要撤你的職。”
秦基偉狡黠地笑了笑說:“老總有雅興,別說三杯,再加三杯,我也絕不后退。”
陳毅一把抓住秦基偉的胳膊,“此話當真?”
秦基偉說:“老總,我死都不怕,還怕喝酒嗎?只要老總同意,我喝六杯,老總喝三杯。”
陳毅叫道:“好哇,好哇,秦基偉你仗著年輕,要將我的軍呢。別人怕你,我不怕你!”說完,就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吆喝服務員斟了六杯滿酒,又大呼小叫:“總理,總理,你過來。秦基偉年輕氣盛喲,敢跟我叫陣。你來當裁判,看我怎么調教他。”
周恩來端著酒杯,從敬酒的隊伍中掙脫出來,微笑著踱到陳毅身邊,說:“好嘛,敢摸老虎屁股嘛。秦基偉你不要怕,陳老總這只虎是個紙老虎。不過,你可要防止他耍賴喲,他這個紙老虎可是一只狡猾的紙老虎,連總統的酒都敢賴。”
陳毅把眼瞪得老大,腮幫子也鼓了出來,嘟噥道:“總理你是啷個搞起的嘛,攪啥子渾水嘛。秦基偉,來,不要受他的影響,我們決斗開始,干。”
秦基偉端起酒杯,笑容可掬。他心里暗想,老總啊老總,我的好老總,你今天可是掐錯頭皮了。在喝酒這個問題上,我秦基偉是鐵皮腦袋不怕打,你要是硬同我比個高低,你可就栽了。
60年代初,秦基偉一次可以喝一斤茅臺,而且基本上沒什么反應。
斗酒正式開始后,頓時形成了高潮。在那個場合,陳毅副總理兵多將廣,外交官們又多是智多星,魔術雜技全都用上了,替陳老總遮掩了不少“戰術動作”。秦基偉手下雖也有一幫部長參謀之類,可是一見陳老總瞪眼,誰還敢靠前啊。盡管如此,喝到最后,陳老總還是堅持不住了,連叫暫停,“算嘍算嘍,秦基偉,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喝酒你是喝不過我的,但是我不能眼看你犯錯誤,你不能再喝就算了,別放屁裝在竹竿里——充棍嘍。”
秦基偉說:“老總說停就停,只是想請老總說個明白,于啥子要端掉我的烏紗帽嘛。”
陳毅拍拍肚皮,神秘一笑:“這是最高機密了,明天說,明天說。”說完,轉身走了,直到招待會結束,陳老總沒有再同秦基偉單獨說過話。
那一夜可苦了秦基偉,回到軍區家里,左思右想不得要領。陳老總的話半真半假,不像是玩笑,又不像是實情。
直到第二天早晨秦基偉到賓館陪同總理和陳老總吃完早點,陳老總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這才交底:“秦基偉同志,昨晚我跟總理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把你調出軍隊,給我當大使去。”秦基偉吃了一驚。定眼再看陳老總,臉上全然沒了昨晚招待會上的嘻哈模樣,嚴肅而又認真。顯然這不是開玩笑。
“有些意外,是不是啊?”見秦基偉半晌不語,陳毅站起來了,“我告訴你秦基偉,我手下缺人,缺得很吶。政治上可靠,腦子轉得快,嘴巴子抹得光,腿桿子站得直,我就是要這樣的。”
秦基偉問:“老總,已經決定了嗎?”陳毅說:“我們不搞強制命令,給你半天時間考慮,下午回話。”
秦基偉略一沉吟,“沒什么考慮的,老總認為我合適,我打起背包就出發,只是……”
陳毅扭過臉問:“只是啥子嘛?……我知道,你不是舍不得那頂司令的烏紗,就是怕沒文化,跟洋人打交道吃虧,是不是啊?”
秦基偉笑了,說:“老總,我的心思都攥在你手里,我還有什么話說呢?堅決執行命令,保證完成任務。你下達命令,我馬上回軍區交代工作跟你走。”
陳毅一屁股坐進沙發里,把肚皮拍得山響:“你看,你看,我姓陳的沒有看錯吧,我挑的人就有這么個干勁!”話鋒一轉,伸手招呼秦基偉:“坐下,坐下,你格老子急啥子嘛。實話告訴你哇,昨晚我跟總理說,總理對你也很欣賞嘞。總理說你是文化人中的沒文化人,沒文化人中的文化人,你看,這個評價不低吧?啊,這還只是我們的意向,還要向主席報告,向軍委報告。你就等通知吧!”
秦基偉說:“老總放心,我是召之即去。”
后來,總政治部果然通知秦基偉,讓他做好調動準備。只是因為在檢查身體時發現秦基偉心臟有問題,不適應異國氣候,才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