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灌
編者按:這是湖南省衡陽縣一位鄉鎮干部在自己從業十年時的一個演講。直面內心,直面“痛哭失聲”的過往。以取消農業稅為拐點,他所經歷的十年,恰好是中國農村財政關系與社會關系巨大調整的十年。作為一個富有爭議的群體,鄉鎮干部背負著怎樣的十字架,怎樣在現今的公共事務中避免出現集體性消極?為尊重當事人意愿,署名為化名。演講稿略有刪改,題目為編者所加。
十年前,我十九歲,在深圳特區實習的我回到了家鄉,回到了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在這片熱土上成為共和國最為平凡不過的一名基層小吏——鄉鎮干部。時光飛逝,十年過去,我也從一名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邁入三十而立之年。在這不平凡的十年間,見證了共和國農村的變遷經歷,目睹了在這片熱土上演繹的一幕幕讓人難以言說的故事,還有那一群可歌可泣可悲可嘆抑或是可敬可恨的人。
逝去的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但有些東西卻永遠不會忘記:
忘不了九七騷動時××鎮院內千人鼎沸,人頭攢動。
忘不了“4·20”事件中那抬入鎮政府大院的冷冷的尸體。
忘不了九八騷動時××書記獨自一人走上街頭去阻止人群的堅強而孤獨的背影。
忘不了深夜兩點還去敲開村干部的家門說要結賬。
……
我的兄弟姐妹們,這一切你們又能忘得掉嗎?
過去的十年可以說是屈辱、辛酸、無奈的十年。當××書記被打得血流滿面而堅決不退的時候,當朱××同志被人用鏟子刺破臉皮的時候,“4·20”事件中,我們的王×同志在醫院被人用傘戳用籮索抽,我們的胡××、劉×同志從食堂后那幾丈高的地方縱身躍下而渡河的時候,當王××同志被人用菜刀迎面劈來而險些喪命的時候,兄弟姐妹們,你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感到屈辱辛酸和無奈呢?每當想起這些,我不由得雙眼模糊,我們也是爹生娘養,是在為黨為國盡忠,可為什么會要我們去承擔這么多呢?
過去的十年,同樣也是無私奉獻的十年。
炎炎夏日,當機關里的同志在辦公室享受空調的時候,我們卻在頂著火紅的太陽催交公糧,幫農戶背谷擔糧;凜冽的寒風中,當別人圍著火爐的時候,我們卻還在頂著飄舞的雪花走家串戶,去收所謂的“三統”“五留”卻不能歸自己所有;夜深了,別人早已進入香甜的夢鄉,我們還在圍捉超生懷孕的人;當別人享受單位福利分房時,我們卻只能住在宿舍和辦公合二為一的房間中;當別人領著工資拿著年終獎的時候,我們卻還在為完成任務而四處奔波,東挪西借——××書記取出了他老母親那養老的存折,我們的陽××、呂××同志自己沒領工資還從家里拿來了兒輩們的辛苦錢,我們的一位女同志為了完成任務,被逼得痛哭失聲……這所有的所有,你們能忘記嗎?
如果說誰是九十年代末最可愛的人,我可以大聲地說,那就是我們。別人的付出和奉獻或許會有人理解,會得到社會的承認和贊賞,而我們換來的是一些人的仇恨和那滾滾的罵名,只能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吞,自己去理解自己,自己安慰自己,這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們為這個社會承擔了太多太多……但我們毫不在乎,你說,我們不是最可愛的人嗎?
那過去的十年,同樣也是讓我感到茫然和困惑的十年。
當做計劃生育工作,收“三提”“五統”,從一些老百姓的家中開倉擔糧甚至背出棺材而苦苦相逼的時候,當我們的一些同志不得已把耳光拳頭落在那些所謂的刁民的臉上身上的時候,當我們為完成任務而去趕豬扣車扣人的時候,當我們的百姓為了建校、修路等而要承擔每人每年幾百元的時候,我茫然了,我困惑了。我在問我自己,我們這樣做對嗎?這一切可是與我們的法律和道德相違背喲,我們是在為國家而出力工作,可為何又偏偏如此去對待我們的百姓呢?這可是生我育我的鄉親。但這十年來我始終記住一句話:“憑自己的良心,盡自己的職責去做每一件事。”
同志們,如今這一切已成為過去和歷史,一去不返,而那些或對或錯的事卻永遠不能忘記。正是我們的付出和奉獻,為國家的改革開放騰出了時間和空間,我想,我們是值得的。十年來,國家的三農政策不斷調整,我們的基層政府也從一個治理型的政府轉變為一個管理型服務型的政府,歷史又賦予了我們新的使命,我們也只有不斷學習不斷進步,才能完成新的使命,我相信,我們走過了屈辱,走過了血淚,走過了無私奉獻,也一定能成為新時代一名更為合格而優秀的公務員。
最后,我想以溫家寶總理引用過的一句話來結束我的演講,“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