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政治學

蔡子強

1941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納粹德國仍是所向無敵、氣焰囂張時,那位堅定不屈、誓死抗敵的英國首相丘吉爾,親自飛臨加拿大發表演說,希望為英國在國際社會爭取到更多的支持。演講完畢后,一位加拿大記者爭取到兩分鐘寶貴的拍照時間。

丘吉爾向來對鏡頭不抱好感,再加上當時不知為何心情不佳,走進室內時面容繃緊、眉頭緊皺。這位記者后來在《我們時代的面孔》(Faces in Our Time)一書中形容:“他看待我的相機就像看待德軍一樣。”但他卻也福至心靈,因勢利導,就以此為主題拍攝。他提出的惟一要求,便是要丘吉爾拿走口中的雪茄。首相雖然被惹得滿臉不悅,后來還是答應下來,使記者得以拍下一張目光如炬、氣焰逼人的照片。

這幅影像正好捕捉到了丘吉爾以至當時大英帝國在重重困厄中仍然傲視對手、不屈不撓、不可征服的氣概。照片后來廣泛流傳,大大振奮了當時仍然孤立無援,跟納粹德國單打獨斗的英國民眾的士氣,成了一代經典。

丘吉爾后來向這位記者說:“你甚至能夠令一頭咆哮的雄獅站定讓你拍照。”(You can even make a roaring lion stand still to be photographed.)這位記者靈機一動,就將這張照片命名為《咆哮的雄獅》(The Roaring Lion)。

憑著這張照片,這位記者聲名大噪,他就是優素福·卡什(Yousuf Karsh)。一照成名后,不少權傾朝野、名動一時的政治領袖——戴高樂、艾森豪威爾、肯尼迪、馬丁·路德·金、卡斯特羅等等,都請他拍照,一時間可說是洛陽紙貴,還由此慢慢帶動發展出“權力肖像”(power portrait)這門學問。以上政治領袖的照片都收錄在《卡什:60年回顧》(Karsh: A Sixty-Year Retrospective)一書內。

權力肖像這門學問,關鍵就是如何把一位政治領袖的氣質和神韻,通過一張照片展現在讀者的眼前,彌補文字媒體的不足。早年,照片大多是在室內拍攝,于是光暗、陰影、服飾、表情、姿態和拍攝角度等等,成為攝影師成功與否的關鍵。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曾在其所著的《明室——攝影札記》中說過:“偉大的肖像家亦是偉大的迷思創造者。”

但再發展下去,上述做法已嫌單調,政治人物的幕僚絞盡腦汁、搜索枯腸,又在照片的背景襯托上打主意。

Photo Op (Photography Opportunity的簡寫) ——營造“照相機會”,如今已經成了政客的一門技巧和學問,照相本身也由配角成了主角。以往是因為有活動,所以順便拍張照片留個紀錄,如今則往往是為了要營造照相機會而反過來舉辦活動配合。原因是,隨著公眾越來越被光影世界寵壞,他們對冗長的演說和文字越來越沒有耐性了,一張拍得好、會說話的照片,反而更勝于千言萬語。所以要進行政治傳播,政客在電視、圖像上動的腦筋往往多于在純文字層面。例如:

一張手抱可愛小孩的照片,比起口頭上說自己如何親民,對讀者而言更有吸引力,更能留下印象;又比如一張植樹的照片,比起口頭上說自己如何熱愛環保,效果也是更好;至于站在國旗前演說,讓記者拍照,襯托出自己愛國,更是司空見慣的技巧了。

美國前總統肯尼迪可說是這方面的先行者。他拍照時的背景往往經過精心策劃和安排,很少有人知道肯尼迪原本是一個疾病纏身的人,走路常要借助拐杖, 1950年代甚至兩次在醫院重癥監護病房內治療。但一上鏡他便會借助如沙灘、球場、海上等運動背景,輔以化妝技巧,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年輕、充滿活力的形象。

美國前總統里根及其媒體顧問Michael Deaver,更可說是其中的佼佼者,把影像總統的概念發揮得淋漓盡致。例如,在大選時,為了要攻擊在任總統卡特為美國帶來了一個經濟爛攤子,里根不光發表了演說,而且選擇了一個滿目瘡痍的舊區作為演說的場景,讓電視轉播和報章照片,把背景影像同時帶到觀眾和讀者眼前,加強演說內容的震撼力。又例如,里根會穿上西部牛仔裝束,牽著馬兒在諾曼底灘頭漫步。這里是盟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反攻歐洲的起點,因而也是表現出其英雄氣概、愛國形象的最好地方。

不過,也有人說美國總統的“形象工程”更早可以追溯至1930年代羅斯福的例子。他的新聞秘書往往會設法阻止記者拍到他坐在輪椅上的照片,所以當時很多美國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總統雙腳殘障。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