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比較法視野下理性構建我國小額訴訟制度

黃 琨 李 娟

摘要構建小額訴訟是當今各國民事簡易程序改革的共同趨勢。美、德兩國分別選擇了獨立構建、不突破簡易程序框架的立法模式。本文指出相似的制度背景使德國模式對我國而言更具借鑒意義,我國的民事簡易程序改革應先立足于完善現有的速裁機制,待獨創小額訴訟的時機成熟之時再進行程序再造。

關鍵詞簡易程序 小額訴訟 比較視野 理性構建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5-053-02

隨著我國民眾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消費型社會逐步形成。與人們日常生活聯系緊密的各種微小權益糾紛大量涌現,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選擇訴訟方式來為自己討說法。民眾維權意識的蘇醒固然值得欣慰,但由此帶來的“訴訟爆炸”已令司法審判機關不堪重負。我國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簡易程序,但其本身存在的固有缺陷及操作執行中的諸多問題使其雖有簡易之名卻難行簡易之實。有感于我國目前正面臨著小額訴訟程序的缺失和大量小額案件不斷涌現之間的矛盾,引進小額訴訟程序已成為法律實務界和理論界的共識。然而,對一項外法域的制度,我們不能想當然地采取“拿來主義”的態度,忽視本國的法律文化、制度結構等原生性因素而一廂情愿地盲目追隨,結果只會適得其反。因此,對兩大法系代表性國家在構建小額訴訟過程中的制度推演進行比較分析礎,在理性的基礎上有選擇地加以利用才是一種求真務實的態度。

一、完全區別于普通訴訟程序的小額訴訟程序——以美國為例

美國被公認為是小額訴訟最發達的國家。目前,小額訴訟制度己基本上在全美國得到了普及。各州的制度設計盡管有種種明顯或微妙的區別,仍可以從中歸納出一些普遍存在的重要特點:

(一)小額法庭設置在基層法院內部,法官選人具有非專業性

“小額法庭”在美國絕大部分的州實際上都不構成司法制度上單獨存在的法院,負責處理小額案件的法官大多由不具有法律家資格的人選來擔任。這種制度安排不僅能夠降低司法成本而且可以促進日常生活的糾紛處理。

(二)對于受理的案件類型做出明確的限制

爭議金額的上限大致在1000至5000美元之間。某些類型的案件如牽涉不動產的糾紛或特定的侵權糾紛等,一般被排除在小額審判的管轄范圍之外。各州還陸續對金融信貸業者和法人作為原告利用小額訴訟制度附加了不同程度的限制。

(三)程序的設計及運作力求簡易、非技術性

首先,對律師代理小額訴訟案件予以限制;其次,大力簡化起訴和送達的方式。起訴可以使用事先印好的訴狀表格,送達給被告的方式也極為簡易,允許被告不答辯;再次,規定可以在周末或者夜間開庭審理,法官可適時誘導當事人和解,以一次開庭期日內審理完畢并結案為原則。

(四)保證當事人享有程序選擇權

幾乎各州的有關法律都規定原告可以就糾紛適用小額訴訟程序或者普通訴訟程序進行選擇。為了真正保障當事人的選擇權利,在原告提起訴訟之前向其告知盡可能充分的有關信息構成了小額訴訟制度設計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五)限制使用上訴等司法救濟手段

一般而言,充分保障了原被告都有選擇普通程序機會的情況下,上訴往往不再被允許。此外,由不具有法律家資格的、臨時的或輔助性的法官負責審理的小額訴訟案件,一般都允許當事人針對其做出的判決向正規的法官提起上訴。

綜上所述,美國的小額訴訟程序已經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民事一審程序,在性質上明顯地區別于普通訴訟程序。普通訴訟程序的高度對抗性、形式性與技術性等基本特征都有很大程度的弱化,對于普通程序來說最根本的訴訟結構在小額程序中卻顯得很不典型。事實上設立性質明顯地區別于普通訴訟程序的小額訴訟程序并不只是美國采取的方式,而是英美法系許多國家共通的制度設計。英美法系之所以如此設計小額訴訟程序,主要是與英美法系的民事訴訟傳統有關,如陪審制、強烈的對抗色彩、特殊的證據規則及律師收費的方式等。這種高度技術性、形式性的程序如果不在相當程度上改變其性質,即使加以簡化也較難對付大量日常性糾紛的課題。由于固有民事訴訟傳統與小額訴訟在性質、理念、價值、運作上具有顯著差異,在現有民訴程序之外獨立設置一套小額訴訟程序也就順理成章了。

二、普通訴訟程序簡易化形態的小額訴訟程序——以德國為例

德國在1993年對現行民事訴訟法進行了重要的修改,引進了新的小額訴訟,但這種程序不是與普通一審程序在設計理念、價值取向上完全區別開的獨立訴訟程序,其實質仍是通過對一審民事案件的分工,并根據訴訟金額的大小來處理爭議金額較低或案情簡單的普通訴訟程序的簡化形態。簡化的具體表現有四個方面:

首先,法律授權負責審理的法官可以在“適當和公正”的前提下,對1200馬克以下的案件自由地決定適用,而不必拘泥于普通程序的規定。

其次,處理小額案件可以不必開庭審理,而以書面審理方式來替代。但如果當事人明確要求開庭審理的話,法院須指定口頭辯論期日并舉行庭審。

再次,在證據的收集及審查方式上,即便當事人提出的是聽取證人證言或進行鑒定的要求,法官也僅能夠以要求證人或專家證人書面回答問題,或在當事人不在場的情況下自己用電話詢問證人等靈活的方式來審查證據。

最后,省略判決書記載的內容。小額案件的判決書可以只寫明作為結論性判斷的理由部分,在訴訟的書面記錄有實質性的記載足以視為提供了理由的前提下,判決書里也可以省略不寫。可見,德國是朝著減少當事人出庭必要和更加依靠書面材料這方向上來達到程序簡化目標的。

通過對德國小額訴訟程序觀察,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論:在德國,把普通訴訟程序按照所處理案件不同的標的金額給予或多或少的簡化省略,就成了小額程序。訴訟標的在一定金額以下的案件自動適用小額程序,與事先不給以當事人選擇程序的機會相對應,當事人擁有對小額訴訟案件的判決提起上訴的機會,事后上訴權利制度的設計體現小額程序與普通程序的一致性。為當事人提供程序的保障應當與可能得到實現的權利限度及付出的成本保持平衡,如果實現的權利相當有限,則通過降低訴訟程序保障來削減成本也是合理的。大陸法系的小額訴訟程序之所以更傾向于將其視為普通程序的簡化或簡易程序的再簡化,主要是因為:大陸法系民事訴訟具有由職業法官擔任審理、程序運作采取職權主義、不存在一整套特殊的證據規則等特征,這使得通過普通程序的簡化形態來對付小額訴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可能。

三、理性構建我國小額訴訟制度的分析

改革民事簡易程序,引進小額訴訟制度已成為法律實務界和理論界的共識。目前主要是在小額訴訟程序與普通程序的關系以及訴訟審判體系如何銜接、整合的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筆者認為:小額訴訟程序由于與簡易程序存在著本質的區別,其理想的立法模式應該是獨立建構為宜;但基于我國目前法治環境不完善、法官素質參差不齊、法院系統行政化管理等弊端,一步到位地構建獨立小額訴訟恐欲速則不達。最高人民法院在進行民事訴訟改革的調研報告中所持觀點即屬此類。此外,一些學者也認為構建小額訴訟程序應分步走。因此,選擇一條先改良后改革的進路更為謹慎可行。

(一)借鑒:“外法域”簡易程序改革的基本思路

1.兩大法系代表性國家改造簡易程序的思考

一般說來,作為普通程序簡易形態的小額訴訟程序比較容易統合到一套完整的訴訟制度中去,而在性質上與普通程序有明顯區別的小額訴訟程序則更有可能導致訴訟制度難以整合的問題發生。美國之所以能夠率先引進小額訴訟程序,與其聯邦和州的二元審判制度、多層次的法官資格、區分普通法與衡平法的傳統等特征有關。而對于許多更重視強調司法審判體系統一性、整合性的國家來說,要設計一種在管轄的法院、審判主體以及程序的結構內容等方面都明顯區別于普通程序的小額訴訟程序往往并不十分容易。在這樣的司法審判體系中,把小額訴訟程序僅僅作為普通程序的簡易形態可能更為順理成章或更少發生與整個訴訟審判制度有所抵觸的問題。

2.兩大法系代表性國家簡易程序改革模式對我國的啟示

一國民事簡易程序的改革模式,不僅取決于外法域資源的引進,還應立足于自身司法程序體系的需求。同為大陸法系國家,中國和德國在訴訟法律結構上有諸多相似之處。德國盡管確立了小額訴訟制度,但其并沒有選擇與原有制度框架難以契合的方式來改造簡易程序,其做法不僅避免了制度改革所帶來的震蕩及可能產生的得不償失的代價風險,而且最大限度地挖掘和利用了現有法律資源,且事實證明其運行效果也為各方所認可。這樣一種較為經濟且雙贏的模式不僅更為謹慎,也更貼近我國的訴訟文化與制度語境。

我國現行的制度語境與英美法系所倡導的獨立構建小額訴訟所需要的制度資源尚有一段距離,我國欲采行這種獨創模式尚需時日。從訴訟文化層面看,我國訴訟傳統奉行的是嚴格的真實發現主義;從制度層面看,我國整體的訴訟構造還表現出強烈的糾問色彩,兩者對當事人的主體性地位及程序選擇權都缺乏起碼的關照。因此,對何時及以何方式確立小額訴訟程序也許應當訴諸時間,等待一個更為合適的立法時機。

(二)反思與構思:對速裁機制的追問及完善

速裁機制建立后在司法實踐中發揮了廣泛而良好的作用。但速裁機制僅是我國建立小額訴訟進程中的一種階段性產物,因此其未來的歸宿必定是被小額訴訟取而代之。在最終確立獨立的小額訴訟程序之前,對這一階段性制度進行反思與總結就顯得極為必要。我國速裁機制主要缺陷在于:第一,法律地位得不到保障;第二,缺乏具有激勵作用的訴訟收費制度;第三,司法的等級化和行政化管理削弱了該機制的作用。

對于第一個問題,在短期內并不容易解決。我國之所以未采取一步到獨立構建小額訴訟的做法,很大程度上和立法層謹慎穩妥的立法態度有關。從客觀上來看,目前我國的法律環境不完善,訴訟結構屬典型的大陸法系模式,法官職業化進程任重道遠,種種因素使得現行的司法審判架構無法很好容納這一全新的事物,即便超前立法也未必能取得令人滿意的效果,否則最高法也沒必要出臺速裁機制來作為權宜之計了。而法治環境的完善并非能夠一蹴而就,在現有的替代性手段仍有施展空間的情況下,靜觀其效反而成為最現實的態度。

對于第二個問題,目前的相關規定具有負面效應。2007年4月1日開始實施的《訴訟費收取辦法》對速裁機制擴大適用范圍產生不利影響。根據《辦法》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民事案件,要退還50%的訴訟費用。速裁案件因都適用簡易程序審理,在地方財政無力解決基層法院辦公經費缺口的情況下,影響了基層法院實行速裁機制的積極性。另一方面,目前對速裁案件收取和其他案件同樣的訴訟費,使不少原告對選擇速裁程序缺乏熱情。這種不管案件適用程序、案件審理進展以及付出的司法成本,一律按一個標準收費并不合理。

對于第三個問題,取決于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速度和力度,因此其困難尤為顯著。我國司法審判系統具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行政管理特點,司法審判工作人員的身份皆為公務員,其職級升遷、工作待遇無一不是按照行政系統的標準予以衡量和評判。個人的待遇維系與組織的地位,組織無地位則個人無待遇。由于實踐中速裁組織的地位多處于模糊狀態,對個人而言,這不僅意味著自身當前的政治待遇不明確,而且從長遠來看勢必會影響到自身的職務升遷。在這樣的環境下,法官的工作積極性很難被調動起來。

因此,從現階段來看審理小額案件并非非要獨創小額訴訟程序不可,對現行速裁機制的規范和完善就可以解決許多問題。既然獨創小額訴訟程序不可能超越現實條件的約束,我們應該轉向制度內來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首先我們應該摒棄浮躁的心態,針對速裁機制總結成功經驗、解決遺留問題,為進一步深化速裁機制的改革和創新而努力。其次,還應建立健全速裁機制的配套措施,如建立速裁法官定期輪崗交流制度和短期培訓制度,建立對速裁案件的科學考評制度,建立法院經費保障工作長效機制等;再次,還應構建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如在法院附設ADR以增加法院內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提倡訴訟中的和解,減少開庭審理的比例,將簡易程序劃分為不同的層次等。

在構建小額訴訟的模式選擇上,應避免超前立法造成的理論和實踐脫節現象的發生。現階段中國的民事簡易程序改革之路更應該立足于程序的改良,待獨創小額訴訟的時機成熟之時再言程序再造。這不僅僅是最符合經濟性原則的制度變遷邏輯,也是最審慎、最連貫的程序衍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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