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瓶中”,這帶有些許神秘意味的四字箴言,賦予了小說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在當代文學史的敘述中,魔幻現實主義是拉美的原創,而中國的作家則吸收、模仿。而在我的理解中,魔幻的根源其實是對非“現實”的另一種秩序的堅信。另一種秩序,并非簡單的、表面的政治經濟社會以及所謂的科學的秩序,而是深入到邏輯、表達、語言的層面,是對整個世界的另一種“構型”。在這樣的“構型”中,我們似乎可以“生活在別處”,在不回避、不粉飾現實苦難的前提下,獲得一種希望與平衡。因此它難以被說成有原創和模仿之別。
即如“水在瓶中”,從字面上看,充滿了無奈,生活如瓶,我們如水,我們只能接受這“水在瓶中”的現實。這是以欺騙和自私為主導殘酷的現實。木葵與水草名不副實的婚姻中包含著許多未知,直到木葵死后才揭開一段有關拋棄背叛的往事——甚至連孩子的來歷也成謎;陳醫生是鎮上最讓人忌憚的人,因為他通過治病掌握了許多人的隱私,而且攢下了巨額財富;“小姑娘”非法集資的行騙掏空了鎮上許多人家的積蓄;風塵女子紅喜為家人蓋了一棟大房子卻落了個羊脂球似的命運,再也不能踏進這大房子一步。但是整個作品讀來卻并不讓人感覺壓抑,作者的文字清麗靈動,不知為什么,如此這般的水鎮在她筆下,竟宛如一幅水墨畫。其中的秘密,就在于彌漫于水鎮空氣中,另有別物——一種能夠穿透人生世相的智慧。
“老娘”是有著這種智慧的——“水鎮人服老娘的,不是嘴上的本領,而是看人的不走眼。”雖然她沒有能夠為兒子把握住人生的幸福,卻為孫子找到了一個好歸宿——“我不會看錯,你肯定會是水鎮最好的一個母親。我已經替穗兒找了許多年了。”還有陳醫生,他及時抽出自己的集資,卻并不告訴紅喜,因為他看出“沒有了錢,對紅喜來說,未必就是壞事。世上的事說不定的。”而結果也正如他所料。至于那需要集滿100個人眼淚的藥引,一方面是嚴厲的警告——警告我們水鎮即將面臨又一次百年一遇的滅頂之災,這場災禍其實并非僅指集資詐騙本身,而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100個人的淚水似乎是一場贖罪,而且最后雖然沒有湊夠,但是又未始不是一種希望——或許這一次的災禍和以往那幾次災禍畢竟有所不同,程度更輕一些。
正是這種智慧的存在,給了我們一種希望,因為擁有這種智慧的人內心善良,由此人間盡管骯臟,但卻在根本上是由這些善良睿智的人所洞悉、掌控,也就不顯得那樣可怕、冷漠了。小說主題也悄然轉換,小說不再著力表現那些表象的愛恨情仇,而只是將它們作為淺層的背景,烘托神秘智慧對人生命運的穿透、把握、預言。而伴隨著小說主題轉換的,則是讀者注意力的轉移,由關注現實的社會人生問題轉向探究命運的神秘鏈條。正是依靠這樣的神秘鏈條,負心漢受到了懲罰,善良者重獲健康。同時,小說中的世界也借此體現出了一種新構型方式,從而形成了一個新的世界。傳統世界的重心在“水”,水總是被動而無奈的;而這個新世界的重心在“瓶”——那瓶或許是一個有法力的魔瓶,水在瓶中或許會發生超乎我們想像的變化。“水在瓶中”也就由消極的無奈、被動的等待而變成一種朦朧的美好的期待。
魔幻現實主義其實超越民族,并非哪種文化的原創,而是各民族共有的財富。即如此作,它和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在格調上有很大不同。拉美魔幻色彩晦暗,格調壓抑,重在鬼氣巫術,而這篇《水在瓶中》卻飄逸靈動,重在無形的睿智,充滿別樣的東方意蘊,埋藏著東方人超越現實、追求幸福的渴望和吶喊。
金立群,文學博士,評論家,湖北經濟學院新聞傳播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