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孔雀東南飛》的再認識

李　旭

漢代的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自流傳于世之日起,歷來的文學評論家對它所蘊含的主題都或詳或略的做了不少真知灼見的評價。究其主要傾向,無外乎這么兩點:一是把斗爭的矛頭直接指向了專橫的封建家長制和罪惡的封建禮教;二是歌頌了焦劉這對青年男女為了追求愛情的忠貞和婚姻的幸福所表現(xiàn)的寧死不屈的反抗精神。然而,筆者感到懷疑的是:《孔雀東南飛》究竟帶有多少反封建禮教的成分?焦劉二人的抗爭又帶有多大程度的反抗色彩?

首先,我們從詩歌本身的思想內(nèi)容來看,它以充滿哀傷纏綿之情的起興開頭,以濃厚的浪漫色彩的神話結(jié)束,使得全詩濃墨重彩渲染的愛情悲劇蒙上了人道主義色彩,頗能模糊人們的視線,輕易博得人們的同情。但是,當我們揭開那層面紗之后,發(fā)現(xiàn)的又是什么面目呢?恰恰是處處打上了歷代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宣揚、鼓吹的那一套“禮教”的印記。出身于曾“仕宦于臺閣”的“大家子”焦仲卿和“承籍有宦官”而且“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劉蘭芝,在當時儒家宣傳的倫理綱常居“獨尊”之位的時代背景下,自是自幼就少不了封建禮教的良好調(diào)教。因而劉蘭芝才恪守孝道:“守節(jié)情不移”,“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而焦仲卿面對母親的無理刁難只能是“長跪告”,在其母“槌床便大怒”的淫威下“莫無聲”,及至劉蘭芝被“去”,焦劉分手之際,又何嘗對封建禮教勢力的化身焦母不心存幻想?只是到了“君還何所望”的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才以死徇情。而這雖然表明對愛情的忠貞,卻又怎能推脫得了與“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這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的干系?難怪陳祚明要贊美劉的“貞烈”(《采菽堂古詩選》)。再者,劉蘭芝再嫁前夕,對焦仲卿說的那番話中,有的是委屈和無奈,卻絲毫不見其死念,倒是焦仲卿的譏嘲才令她決心“君爾妾亦然”,這又豈不應了三綱五常一類的說教?更不用說焦仲卿和劉蘭芝的婚姻是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基礎之上,而他們彼此忠貞不渝,又是建立在肯定了的夫妻關系的基礎之上。所有這些,都足以說明:本詩的主旨并不是頌揚焦劉二人的抗爭精神,而是在肯定了禮教中所謂合理的成分基礎上,要求廢除某些片面的法規(guī)。

再說,本詩的結(jié)尾一句也頗值一番推敲:“多謝后世人,戒之莫相忘”。這“戒之”究竟該怎么理解?漢時有“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的說法。焦劉二人相親向愛,僅僅因為劉蘭芝不能迎合焦母的心意就被迫分開(劉渴求長相依的安定生活,享受小家庭的溫馨,而焦母卻希望兒子熱衷仕途,躋身封建統(tǒng)治積極的上層)。感情上的代溝導致了性格上的矛盾沖突,焦母從中作梗,活活拆散了他們,而劉兄貪圖錢財、趨炎附勢的市儈心理,更是推波逐浪,逼迫蘭芝再嫁,結(jié)果焦劉雙雙殉情。劉家死了個女兒算不了什么,還可以博得個“烈女”的美名,而焦家唯一的兒子一死,斷了焦門香火不說,單就“不能慰母之心,而但知徇婦之愛”(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這一過失,焦母就難逃其究。所以后世父母一定要慎之又慎,切莫再讓這一幕悲劇重演了,因為封建禮教本來就不提倡所謂“烈男”哲學。那么,這一并非蛇足的結(jié)尾正與本詩的主旨一脈相承。

其次,我們從詩歌流傳的時代背景看,目前學術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成詩于漢末,在其口耳相傳的三百多年間,不斷為封建文人所加工、潤色。那么,這些時代的思想背景又是如何呢?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因而,儒家的那套倫理綱常逐漸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并發(fā)展到了相當完備嚴密的程度。在婚姻制度方面就規(guī)定有“七出”、“天下無不是父母”等等清規(guī)戒律。同時,崇尚婦女貞節(jié)的觀念也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當時劉向就曾編有《烈女傳》,專門錄有“貞順”、“節(jié)義”兩篇,把這兩方面表現(xiàn)突出的婦女列入其中,作為廣大婦女效法的楷模。漢代皇帝也曾下詔從物質(zhì)和精神上獎勵貞節(jié),賜貞婦順女以布帛或谷物,并樹立碑坊,加以表彰。到了晉代,張華、裴顧均撰有《女史箴》,鼓吹婦女貞節(jié)觀。北魏太和年間,羊氏家族在黨州造一尼寺,本族寡居無子的婦女,都被強迫入寺為尼。試想:在這種社會風氣的熏陶下,如果《孔雀東南飛》把斗爭的矛頭直接指向殺人不見血的封建禮教,又豈能有它的立足之地,甚至幾百年乃至上千年逍遙“法”外?

最后,我們從編者的身份地位來看。《孔雀東南飛》最早見錄于《玉臺新詠》,編者是南朝梁陳時人徐陵。這位名噪一時的宮體詩人,一直是梁太子蕭綱的寵臣,其所編《玉臺新詠》的用心,乃是秉承蕭綱的旨意,出于為其腐朽的宮體詩制作找尋依據(jù),以宣揚淫靡詩風的需要,因此自漢至梁的略微涉及女性的詩篇皆被收錄。但是,這位曾官至散騎侍郎的封建文人,是否糊涂到連顯然與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理論體系格格不入的“謬種”都鑒別不出呢?再則,那些曾為《孔雀東南飛》加工、潤色過的文人雅士,不論是生活在社會的上流階層,還是生活于社會的中下層,其思想必然會受到時代氣候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那么誰又能說《孔雀東南飛》是冰清玉潔的呢?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對于這樣的一首在封建社會里長期流行的樂府民歌,我們應帶著辯正的、批判的眼光去審視它,而不應輕易地、含糊地把它說成是一篇純粹抨擊封建禮教罪惡的詩篇!

李旭,教師,現(xiàn)居廣東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