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不是我的,是桑塔格的——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眼前閃動著蘇姍堅毅的面孔。哦,永遠的蘇姍·桑塔格。不管那本書是她送給好友布羅茨基的,還是那一篇送給本雅明,我都是懦弱、心虛的。因為無論如何,寫下這七個字的時候我是沒底氣的。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抬頭,向著高遠的天空,長久地瞭望?!巴列沁\行最慢,是一顆迂回曲折、耽擱停滯的行星……”我喜歡它那樣模糊、緩慢的氣質。
約略記得,多年前,有懂得命相的人對我說過,我屬大驛土的命。關于沉沉的“命運”的話題,我不知底里,但一個“土”字我是愿意接受的。因此,也喜歡與土相關的種種——比如土地;比如,土地上的河流,綠色以及白亮、淡腥的水汽……當然,還有詩歌里面的土腥味。雖然至今我仍弄不清楚,默默里,哪個在先,哪個隨后。
這組詩,是2008年夏完成《詩歌月刊》下半月頭題詩稿之后的表現。在此之后,我已經有半年時間沒寫出一行詩了。我一直以為,詩對于詩人(如果我也算的話)來說,是一種自然的情感的分泌。但是那么久了,我甚至想不起詩——或者說,那次密集的書寫已使我的情感和體力嚴重透支,這是我的“七寸”和軟肋。在一日千里的時代,這樣的弱智讓我羞于啟齒。私下里,我總覺得我還有一個身體活在“散漫”的古代——吃屋檐下的瓜菜、住四處回廊的庭院、穿寬大微疵的棉布、用毛筆寫蠅頭、用驛站傳相思,燈要掌上、步子要踱、茶要品、酒要小盞、樂要豎琴……可是,眼前的時光除了飛旋還是飛旋。我的詩像膽小的鄉下孩子,在綠色濃郁、葉片肥厚的縫隙間偷窺,在森森的林木間瘋跑,需要一個索引和向導,才能幫我找到它們——或者說,彼此找到。
那個晴日,因為有個選題要做,我和一位攝影家去了城鄉接合部的那片雪野。已經過了雨水,卻還有浩蕩的大雪是沒想到的。正是午時,少有的亮光光的陽光和雪后的靜。越野車輾過雪,發出細小的聲音,除此,便再沒有別的聲息了??諘绲拇蟮剡€睡著,它要一寸一寸地,活過來。漸漸地,前方只剩一條車體寬的小路了,我們專注地看著四周,持續的靜。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喜鵲——我想,小時候一定是看過的,因為我在鄉下奶奶家待過一段日子——但是那天,我看到了喜鵲,鄭重地看到。它們叫著、飛著,不管不顧,自在而逍遙?!翱?那邊是墳地?!蔽翼樦鴶z影家的目光望去,高低不平的洼地里,是高矮新舊的墳塋、鮮艷的花、黑沉的?!铲o不知人間的苦與樂,在道路兩邊歡喜地翻飛著。
再往前走就看到了森林,一望無際的森林啊,讓我想起俄羅斯的風景畫;想起那些可敬可愛的詩人,想起他們身體的寒涼和內心的喧騰。陽光透過林間罅隙,星星斑斑地落在雪野上,起了淡藍、素潔的光暈。一種絕塵的美!偶爾,傳出遠處駐地單位的一兩聲犬吠,更添了清幽與隔世之感。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橘外套,如果配以攝影家的專業相機和眼光,應該另有一種裝腔作勢的美。但我又看了看自己的長靴,卻挪不動腳步,心下思忖,擅自做處子的闖入者是不該的。攝影家噓聲指指天空。只見高高的半空中蹲伏著一群貓頭鷹,它們遲鈍地站在高枝上,半閉著眼睛或者睜著,直到它們被低處另一個搖著的鏡頭驚擾了一個個撲棱棱飛走……望著遠去的貓頭鷹和仍舊顫動的空枝,我們面面相覷。
從森林和雪野回來后不久,我陸續寫下了這組詩——也許,是因為續接上了土地的氣息,我才找到了詩,才找到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