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長鴻
或是在候機大廳,或是在飛機上,如果一個人旅行,我通常都尋一本書來作伴。波音737飛離西安·咸陽國際機場跑道的一瞬間,我讀的是我國臺灣詩人綠蒂的詩句:“晚霞艷艷地燒遍了海洋的天空/落葉在納風亭上散了又聚/等待我來收割/這一年最后的秋光云影”。這段詩,恰是綠蒂贈我的那本詩集《秋光云影》封面上的引讀語。
說起西安·咸陽國際機場,還有個來歷。新航站樓落成后,機場叫什么名字成了問題。叫“西安國際機場”?人家咸陽不干,機場建在咸陽市地面;如果叫“咸陽國際機場”,來的旅客絕大多數去西安,為什么我要到西安你卻把我載到了咸陽?據說主管方面動了不少腦筋,還請專家來論證,最后有了這個折中的名字。若是在平時,我會覺得這名字冗長,不過這次來西安,因為是參加第二屆中國詩歌節活動的,卻覺得西安也好,咸陽也罷,都是古代詩歌的發源地,反倒有了些親切。
頭天晚上,在東方大酒店綠蒂先生下塌的521房間,和他聊得很晚,話題海闊天空,說來說去還是圍繞詩歌的美學。綠蒂先生說:“詩應該是美的,如果把一些丑陋的東西寫進詩,很難給讀者以美的享受。”我讀綠蒂的詩,從里到外都透著一種美。比如,“風是主角 是背景/是變幻迷人的唯一情節”(《風的故事》,載《秋光云影》,下同),這是美的想象;“微雨不曾驚擾了誰/輕輕密密地在沙地上/印滿了碎花般的小圖案”(《春分安靜的如此美麗》),這是美的描繪;“看見了 海在暗夜中墨藍的憂傷/聽見了 千年螺貝里幽遠的回響”(《因為寂寞》),這是美的韻律;“數位相機遺失了贊美的焦距/我的驚艷忘卻了海拔四千的暈眩”(《帕米爾高原》),這是美的驚嘆。
綠蒂先生說起他的父親,他的孩子。孩子對爺爺的印象已經不深了,卻透過爺爺留下的那些古詩詞,感受到了爺爺。我很感慨:詩如果寫得美,是可以傳遞的,它可以傳遞得很遠,也可以傳遞得很久。優秀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就是通過美來一代代傳承的。一千多年了,我們的孩子不是還在背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嗎?也難怪,這些詩句實在太美了。我們一塊憶起,那年綠蒂先生一行來大陸,席間,我朗誦了前一天寫的詩《我不愿讓期待變得太久》(后載2006年9-10月號《詩潮》雜志),綠蒂、雪飛、楊啟宗這些臺灣詩人都對我的詩句“放不下的,是故鄉的月還是他鄉的月/忘不了的,是古時的酒還是今夕的酒”表示贊賞。我覺得,這贊賞或許包含客套,不過,許多臺灣詩人都鐘情于中華傳統文化,他們也認為,這是文化的根,是詩的根。
綠蒂先生認為,詩要言之有物,寫得空洞了會失去意蘊。是的,美不會憑空而來,是源自生活的,要有它的載體。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系》對美下的定義是:“美是生活”。東坡學士是怎么說的?“只緣身在此山中”。離開了山,還有什么嶺、什么峰?更談不上能不能識得廬山的面目了。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講的難道不是生活中的事物?“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在膾炙人口的句子背后,是那種恬淡的寂寞和無言的孤獨。守歲時的綠蒂,沒有直筆孤獨,寫的卻是雨:“除夕的微雨/陪我立于山城的高處”(《除夕微雨》),這是多么美妙而又合于情理的想象。有了“雨”這個意象,可以為伴,可以解憂,貼切地襯出詩人的孤獨,牽出詩人的思緒,傳遞出詩人的想念。
綠蒂先生對我說:“詩應該追求本真,美與本真的東西并不矛盾。”我想起了別林斯基在《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中的話:“在詩情的描寫中,不管怎樣都是同樣美麗的,因此也就是真實的,而在有真實的地方,也就有詩。”事物最真實的一面應該是美的,美的東西常常通過本真表現出來。上古歌謠《擊壤歌》中的“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詩三百》中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些最本真的東西難道不美嗎?那么什么是本真?宋代陳繹說:“情真,景真,意真,事真。”他還說,“澄至清,發至情”。真情實感的東西,才能動人、感人。
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埃德加·愛倫·波在《詩的原理》中指出:“在對美的觀照中,我們各自發現,有可能去達到予人快樂的升華或靈魂的激動;我們把這種升華或激動看作詩的感情”。好的詩是要追求美、發現美,表現美。只講求詞句的藻麗是外在美;詩歌所蘊含的詩境、詩情、詩意,才是內在美。這種美的產生,是一種發現,是一種創造。綠蒂的詩《記憶之橋》中的句子“橋是彩虹與風共有的通道”,多有想象力啊,這不就是一種美的發現和創造?還有一種情況,在有些詩人筆下,充斥著冷漠、彷徨、掙扎、夢囈、窒息、碎裂和呻吟,細細分析那些詩句就會發現,詩人要打破的是假的、丑的、惡的東西,最終尋求的仍然是美,這也是一種對美的創造。
夜深了,已經二十三時了,不斷有電話打給綠蒂先生,或約稿,或問候,間或還有詩人拜訪,我不忍妨礙綠蒂先生休息,起身告辭。我從混淆了時空的記憶中醒來,合上詩集,向舷窗外看,飛機還在云上飛,云層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