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女兒翻身記》及其背后故事

彭秀良

1950年的《石家莊日報》有一個副刊,叫《人民公園》,是專門刊載文學作品的。從1950年1月15日起,《人民公園》開始連載一部長詩,直到半個月后的2月2日結束。長詩的題目是《煙花女兒翻身記》,是一部反映妓女改造的作品,作者署名辛大明

《煙花女兒翻身記》的故事梗概

《煙花女兒翻身記》共分7回,各回的題目分別是“逃婚”、“乞食”、“逼債”、“強奸”、“落水”、“解放”、“新生”。在長詩的開篇有一個“前言”,作者寫道:“諸位先生,諸位同志,剛才我唱的這首歌謠,原本是石家莊城曾經紅過一個時候的煙花女兒,‘歡樂堂一等妓女冬梅花,在她解放以后寫的,在好些報紙上都登過。她怎么能寫出這樣的歌謠出來呢?提起這事,卻有一段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的故事,請諸位雅坐,聽我慢慢地唱來。”然后,作者轉入正題,為人們講述了那個年代的一個感傷故事。

德州府有個黃花女名叫何桂貞,8歲時喪母,9歲又有了后媽。后媽脾氣暴躁,她爹開了間小雜貨鋪,是個軟耳根,聽信后媽的挑唆之言,經常打罵何桂貞。她家對門有個閨女名叫張金花,跟桂貞從小就很親近,金花有個哥哥叫張德強。他兄妹倆原本生活在農村,因在家欠下債,才背井離鄉來到此地。金花兄妹12歲死父,13歲喪母,全依靠著在賣破爛的叔叔過日子,可叔叔也不把兩兄妹當人。三個人因為同病相憐的原因一直都很要好。

有一天,桂貞給后媽端茶,后媽嫌她動作慢,又是罵又是打,不讓吃飯,最后還用繩把她綁到了槐樹上,一晚上不讓她睡覺。張德強半夜三更翻墻進來解救了桂貞,就在那一晚,桂貞和德強發誓要相親相愛白頭偕老。那時候桂貞16歲,德強18有余。四月初八晌午,家里來了一個又黑又胖的家伙,足足有二百斤,桂貞給他端茶來,他卻兩眼不住得看桂貞,還直夸桂貞真漂亮,晚上桂貞在房門外聽到父親在和后媽爭吵,原來后媽想把桂貞嫁給這個48歲的人,這樣他們就能得到很多銀兩,過上吃穿無憂的生活。父親一開始不同意,后來卻默許了。

桂貞嚇得趕忙找德強商量,豈料對方十一就下了聘禮,金花出主意說賣破爛時認了一個干姐姐,現在張家口打工過上了好日子,三人決定逃往張家口。不料剛逃到車站,桂貞卻被自己父親抓了回來,十五那天硬逼著桂貞行了禮,嫁給了黑金剛。黑金剛是個賣白面大煙的生意人,已經娶了兩房老婆,因為一直都沒有孩子,所以才娶了桂貞做第三房太太。桂貞生來性子硬,一直不肯同床,黑金剛就把他關進后院屋子里,桂貞自殺卻又被救活。后來黑金剛也不敢再硬逼桂貞,就慢慢地折磨小桂貞。這樣過去了3個月,桂貞趁黑金剛喝醉酒的機會,偷拿了20塊大洋逃出了虎口。

桂貞輾轉到了張家口,卻無法找到張金花兄妹,最后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天正在街上乞討的桂貞偶然碰到了張金花,兩人高興不已。金花告訴桂貞,自己經干姐姐介紹在飯店當女招待,德強剛來張家口就被“皇協軍”抓去當了兵,從此再沒相見過,到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兩人十分傷心卻又互相勸慰。說話間茶房送來一封信,原來金花的干姐姐因為欠債被賣給了人,再不能幫助她們了。從此,二人住在了一起,都在興盛飯店當女招待,日子過得很貧苦,掙的錢連房錢都還不清。轉眼就到了冬天,她倆沒錢購置棉衣被,旅館的老板娘伸手援助。桂貞患上了傷寒,又借老板娘的錢看好了病。二人都說老板娘是個好心人,對待她倆比親娘還親。豈料,老板娘突然前來逼債,露出了本來面目。

老板娘以300塊大頭銀的價錢把她們賣給了開妓院的孫德英,當天夜里金花就遭到了強奸。第二天,孫德英又要桂貞去接客,桂貞不愿做,被打得皮爛肉開,又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冰凍天里受凍。在百般的折磨和誘惑之下,桂貞認命順從了,從此當上了賣淫人。桂貞每天都受嫖客、領家的凌辱壓迫,身心受到了得到的摧殘,不久后又染上了梅毒病,多次想尋死都未成功。

八路軍打進了張家口,派人來整治妓院,桂貞、金花兩人趁混亂逃了出去,四處躲躲藏藏。金花出去買燒餅,被警察抓去受訓,桂貞躲在墻角著急又不敢吭聲,只好自己一人逃出城。她一路乞討來到了石家莊,被一家好心的夫婦收留,桂貞一直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真實身份。夫婦兩一直都對桂貞很照顧,有一天,女主人想認桂貞當干女兒,桂貞一開始害怕不應許。日子長了,桂貞看夫婦兩人確實善良,就答應了認了干親。夫婦兩把桂貞調教成富家小姐的模樣,出入各種交際場所,惹來了很多富家子弟的垂憐。

有一天,父親帶他去串門,說自己今天賺了12根金條,要桂貞在紙上按手印,他就買兩個金鐲子送給她。桂貞馬馬虎虎地按了手印,結果又一次被賣到了妓院。這個領家名叫張文才,他開的妓院叫“歡樂堂”,桂貞也改名叫“冬梅花”。桂貞在歡樂堂挨過了一年,不料又一次染上了梅毒。

正在這時,石家莊解放了,桂貞被送入婦女學校學習。因為受到領家的錯誤宣傳,桂貞對思想改造一直有抵觸情緒,直到有一天改造好的金花來學校作報告,桂貞的思想才徹底轉變過來。桂貞見到的金花重新煥發了光彩的容顏:“她頭上戴了頂灰軍帽,頭發剪到了耳朵根,穿了一身灰制服,又干凈來又齊整;一條黃皮帶腰中緊束,帆布鞋腳下蹬。臉上又紅又發胖,說話特別的有精神。”消除了疑慮的桂貞積極改造自己,3個月后畢業,分配到織布廠當了一名工人。再后來她找到了男朋友德強,并與他結了婚,故事的結局非常圓滿。

《煙花女兒翻身記》反映的正是石家莊解放初期妓女改造的情況,盡管這部長詩把故事情節更多地放在了桂貞和金花的不幸遭遇上。今天看來,透過詩人飽含激情的筆觸,再考察一下那段歷史,對于深入理解這部長詩的社會價值和當時進行社會改造的意義會很有幫助。

石家莊解放初期的妓女改造情況

1947年11月12日,華北野戰軍解放石家莊,成為解放戰爭時期我軍攻占的第一座大城市。解放后的石家莊,面臨著鞏固新生政權、進行社會改造的艱巨任務。剛剛回到人民懷抱的石家莊是一座千瘡百孔的畸形城市,特別是長期泛濫的妓院、煙館、賭博三大公害,成為擺在人民政權面前的一大難題,如何根絕這些舊社會的丑惡現象,更是考驗中國共產黨人管理城市能力的“試金石”。封閉妓院、改造妓女,是石家莊市清除三大公害的第一步。

舊石門的妓院分布在橋西升平胡同一帶。1942年,日偽市政府在袁家營村東拆房建院,將所有妓院集中在此,定名新市區,并設置了派出所。日偽時期妓院約有60戶,抗戰勝利后尚有55戶,直到石門解放后,仍有15家妓院開業。在橋西中山路七八條胡同還活動著大量的暗娼。還有一種娼妓有職業,在飯館做女招待,勾引食客,夜間活動于各大旅館、銀號、貨棧,《煙花女兒翻身記》中的何桂貞和張金花大概就屬于這一類。

1948年1月4日,石家莊市政府發布政社字第一號令,發出取締娼妓的布告。布告原文如下:

石家莊市政府布告

市政社字第一號令

娼妓制度是反動統治者摧殘被壓迫婦女靈魂的罪惡深源,過去日寇蔣匪統治石門時期,對于人民無休止的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加之官僚、軍閥荒淫無恥,滅絕人性,迫使許多青年婦女忍痛操皮肉之生涯,石門娼妓人數為之激增,娼門即是地獄,妓女終日處于凄慘痛苦之境。

現石門已獲解放,此種邪惡制度自應取消。本市政府為革除荒淫惡習,端正社會風氣,挽救妓女跳出火坑,俾其能改業從良,特明令解散各色妓女館,嚴禁賣淫制度之存在,所有加予妓女的一切賣身契約,一律宣布作廢。此限令全市一切明妓暗娼自即日起停止營業,所有各色妓館之經理、老鴇、伙計、妓女統限于十日內到新市區派出所進行登記,不得規避,各妓館經理、老鴇所執掌之妓女賣身契約一律交出焚毀;各妓女所應用之一切衣、飾、家具統確定為妓女之私有財產,經理、老鴇不得收回。尚逾期不進行登記或經理、老鴇膽敢私自經營淫業,違抗命令者,一經查獲,定當依法嚴懲。

市長 柯慶施

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一月四日

柯慶施是1947年11月14日被任命為石門市市長的。同年12月16日,石門市改名為石家莊市。柯慶施在石家莊市長的任上一直干到1949年4月底,之后他被調任南京市長。柯慶施以果敢的魄力和干練的作風,積極有序地開展了改造娼妓的工作,為其他地方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市政府布告發出后,為抓好落實,市政府社會局、公安局、衛生局、稅務局等部門組成聯合工作組,到樂戶娼妓較集中的橋西升平胡同一帶檢查、監督,按期取締了所有妓館,對妓女進行調查登記。共登記150人,其中妓女72人。根據登記表的統計,淪為妓女的原因為生活所迫者38人,由于災荒逃難而陷入火坑的12人,被拐騙的19人,被日寇抓來強奸后賣到妓院的2人,被國民黨軍官強娶過來后賣到妓院的1人。

1948年1月13日,市政府召開大會,當場燒毀妓院許可證、營業證,將拒不交出妓女賣身契的一等妓院經理楊宗壽、張國生送交人民法院依法處理,另將16名身為國民黨員的妓院經理交街政府處理,其他經理、老鴇取保轉業,宣布妓女私人財物歸己、妓院財產沒收。

政府幫助參加學習班的妓院伙計解決了就業問題,并將72名妓女全部集中到教養院,對她們進行教育改造。

入院之初,大多數妓女有抵觸情緒,有的認為名聲不好,不敢接觸工作人員,有的怕送他們到山溝里當兵。在這72名妓女中,只有3人說了真話。有的隱瞞籍貫;有的把老板當親娘,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但不承認自己是老板的買女,都以自混或分賬應付,與老板藕斷絲連;有的本市有家,卻冒充平、津人(當時平、津尚未解放)向往敵占區;少數妓女流氓惡習較深,厭煩學習,有的甚至逃跑。

教養院的干部耐心地給她們做工作,先由院里分配房間給她們住,幾個相好的姊妹可以自由結組住在一起。院里起初對她們也沒有什么嚴格的管制,只由一些女干部分別對她們進行談話,過了幾天開始過有組織的生活,每天早上上課兩小時,其余的時間是做些零碎生產的活,如打夾布、擰麻繩、做針線等,晚飯后有一兩小時游戲,學唱歌,開討論會,還可以自由參加院內兒童團扭秧歌。

初步的教育工作是培養她們的自尊心,叫她們認識自己過去的生活是被污辱與被損害的,揭開她們的“傷疤”,這步工作有了成績后,便舉行訴苦大會。開始她們不承認自己有什么痛苦,甚至認為老板對她們“還不錯”,還給自己編造一套故事來說謊,但是慢慢地她們把苦水統統倒了出來。全體妓女都說得痛哭流涕,她們講老板、領家的怎樣用牙咬,用鐵棍子打,用燒紅的火鉗子燙,十四五歲便逼著去接客,嫖客怎樣虐待她們等等。

一邊對妓女進行教育,一邊教給她們生產的技能,使她們出院后能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這個改造過程是相當艱難的,需要很大的同情和耐心去工作。干部對她們非常關切,問饑問寒,全不把她們當成外人;勞動起來干部帶頭去干,有了疾病干部設法給醫治。院里不放過任何實際的教育機會,還領著她們集體去看《王秀鸞》、《大報怨仇》等戲,使得她們深深受了感動。

性病的問題曾使院方非常苦惱,經過入院檢查,72個妓女中除了3個小女孩子外都有性病,且輕重程度不同。院方想盡一切辦法把她們治好,才準許她們出院。第一批出院的有17人,根據登記都是在本市有家的,但據事后調查,這批人中有一半是跟著原來的老板或是領家的跑了。院里很后悔沒有把她們改造好就讓她們走了,也許又重新墮入火坑。第二批出院的有10人,都是家在解放區的,院里接受前面的教訓,處置審慎多了,先是經過調查,了解她們是否真有家,以后由院里委托人送回去交給貧農團,還得由貧農團開條子回來。第三批出院的有9人,都是家在當時的待解放區的,經過院里相當時期的考查,并特別進行教育工作后也準許回去了。其余的人暫時留在院里。截至1948年5月底,大部分人的生活出路問題得以解決。

留在院里的人后來都找到對象結婚成了家。結婚要經過可靠的人介紹,再由院里進行調查,院里認為合適,她本人也同意了,就準許結婚,有的院長親自去看對象。這些妓女(按院里的習慣稱呼是“新婦女”)后來對院里的干部是絕對信任的,如果院里不同意,她們自己也不會同意。對最初結婚的25名婦女進行調查,家庭生活都不錯。有些人擔心她們不會過日子,事實上證明這種看法是有些多余的,因為她們對一般家庭婦女的勞動工作都是做得來的,其中只有兩人婚后發生了問題。一個是院里原來不同意的,因為她的對象是過去的“熟客”,院里要求這個“對象”回鄉去開貧農團的證明,開不出來,可是妓女本人急著要求結婚,院里答應了。結婚不久吵翻了鬧離婚,她又回到教養院來。另一個是受了“對象”的欺騙,因他家里有妻子,院長很遺憾沒有調查清楚,又把她接了回來,并向法院控告,以重婚罪罰那個男的620斤小米,給她做賠償。凡是結婚出院的婦女,都把教養院當成自己的娘家,常回教養院來拜望,并看看留在院里的姊妹們。她們起先還帶禮物來,院里堅決不收并給予教育,以后她們就不帶了。“三八”節和“七一”的紀念日,院里還請她們回院來聚餐。她們還派代表參加了全市婦女大會。

石家莊市在改造妓女的過程中,也存在一些失誤。在封閉妓院前,沒有對經理、老板進行全面控制,隱匿、轉移、攜妓逃往敵區的不少;突出了對妓女的改造,而老鴇、經理集中的學習時間較短,在參加集中學習的經理中也只是對個別典型的罪惡較大者進行了懲辦。不過,石家莊的經驗還是給北平、天津等地的妓女改造工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為消除這兩座大城市的賣淫嫖娼惡習,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煙花女兒翻身記》問世之后

《煙花女兒翻身記》的故事情節與歷史的真實景象是那么吻合,說明作者當時很深入生活,把新生的人民政權改造妓女的過程了解得很透徹。作者辛大明是四川巴中人,中共黨員。193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1941年在延安部隊藝術學校任文學班班長,1946年入延安中央黨校文藝工作研究室任文學研究員。1949年后歷任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秘書長,北京市文聯副秘書長,《說說唱唱》(《北京文學》的前身)雜志編委、編輯部主任,《北京日報》記者、編輯,《農民日報》文藝部負責人,農村讀物出版社終審兼《中國通俗文藝》編輯部主任。1950年開始發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松平里》、《鴉片戰爭演義》、《巴山游擊隊》,長詩《煙花女兒翻身記》,劇本《千年冰河開了凍》(合作),主編《中國十年改革縱橫論文集》等。

《煙花女兒翻身記》的初版本是1950年4月由東北新華書店出版的,后來又被趙樹理拿到北京寶文堂書店出版,發行范圍擴展到了全國,十分暢銷。辛大明擔任秘書長的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是趙樹理和老舍為了達到以解放區的工農兵新文藝來取代城市市民的通俗文藝的目的,于1949年10月15日創立的,旨在團結新舊文藝工作者,研究通俗文藝創作,推動新文藝在城市中的普及,使城市中的舊文藝工作者盡快地融入從老解放區進城的新文藝工作者隊伍。《煙花女兒翻身記》就是作為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的代表作品交由寶文堂書店付梓的,和趙樹理的《石不爛趕車》、王亞平的《百鳳朝陽》以及劇本《劉巧兒》一起出版,為寶文堂書店賺足了銀子和聲譽。

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第二屆各界代表會議通過了“封閉妓院”的重要決議,北京市政機關與市婦聯等有關單位,馬上有步驟有計劃地展開了安置與改造妓女的工作。1950年,北京電影制片廠以《煙花女兒翻身記》為名拍攝了紀錄片,這部影片“不但揭露了舊社會舊制度的吃人的罪惡,并著重地表現了由妓女轉變為新生勞動婦女這一個學習改造過程中的每一個具體環節,寫出她們跳出火坑后,怎樣由不覺悟到覺悟,認清了自己的道路,而走到光榮的生產崗位上。”(《人民日報》1950年5月8日報道)由此也可以看出,辛大明的《煙花女兒翻身記》影響確實很大。

責任編輯 張 強